「啪勾……」零星交火的槍聲在黑夜的山間響起，像是一根無形的絲線牽扯著人們的神經，催促著獨立連一大隊的幸存者們加快腳步。125人進入小埡口，逃出來的僅有43人，包括排長鄧伯和、方?在內的82名弟兄犧牲了，更在倉促間被曾經朝夕相處、親如手足的弟兄們遺留在戰場上……就算是逃出來的人中，也不乏如黃有德那樣的重傷員。
「連長！」主動擔負起後衛任務的毛培良找到石鏗說︰「敵人像狗皮膏藥一樣甩都甩不掉，不如選個地方伏擊狗日的一下？」
伏擊？想要伏擊尾追的敵人，一大隊殘部和二營陸銘久排就得加快行軍速度，拉開與敵人的距離，這樣才能搶出布置伏擊戰的時間來。可是，看到渾身血跡斑斑、情緒低落、疲憊不堪的弟兄們，想要再加快行軍速度幾乎不可能！
石鏗正想著如何拒絕毛培良並不恰當的提議，卻見背著黃有德走過身邊的曾四腳下一滑，打了一個趔趄差一點摔倒。他急忙伸手幫曾四穩住身形，說︰「給我，我來背！」
「不！」黃有德在曾四背上掙扎著嘶聲喊道︰「放我下來！給我一桿槍！我不走了！麻鴨子，給我槍！」
部隊停了下來，石鏗急忙下令︰「繼續前進，不要停！毛排長，你立即回去掌握後衛班，不能讓敵人靠得太攏！程二寶，你立即加快速度到江北報信，要李副連長立即帶部隊到彌陀寺接應我們！曾四，把人給我，我來背！」
帶著所有人的希望，程二寶提起最後一點點力氣向前猛跑而去。
黃有德使勁掙扎，曾四只得將他放下，斜躺在地上。「連長，給我一桿槍，讓我來擋住追兵！」黃有德哀聲求告著，突然抓住麻鴨子的衣服，帶著哭音說︰「大成，如果你能回安徽老家，一定記得給我老娘帶句話，兒子不孝……不能伺候她老人家了……嗚嗚……給我槍！」
石鏗鼻子發酸，脊背發涼，總覺得腦子里有無數雙手指點著自己拷問，為什麼會把部隊帶進死地絕境？為什麼鄧伯和、方?他們都死了，你這個連長卻依然苟活著？為什麼你明明有了被伏擊的預感，卻依然下達了進入小埡口的命令？為什麼……滾燙的淚水奪目而出，在臉龐上很快變得冰涼。這一點冰涼讓石鏗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理想和責任！
必須把弟兄們好好地帶回去！
麻鴨子扶著黃有德肩膀小聲寬慰，卻不料黃有德抽出刺刀倒著指向自己的咽喉，嘶啞著聲音大聲吼叫︰「給我槍！不然我馬上死在你們面前！」
刀尖已經扎破了黃有德咽喉處的皮膚，滲出了一絲鮮血。
「連長……」麻鴨子懂得自己兄弟的心意，他哭著向石鏗求告︰「你就成全他！」
石鏗的心髒一陣一陣的發緊，緊得生疼！他不能……可局勢險惡，追兵越來越近，部隊不能因為黃有德而停止前進！
「連長！」黃有德嘶吼一聲，舉起手中的刺刀向咽喉再刺，旁邊曾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黃有德手腕。「小四你放開！讓我死！我已經是斷了一條腿的廢人了，我不能再拖累弟兄們！連長，讓我死了！」
「給他槍！」一字一句的，每一個字都在石鏗的心髒上猛刺一下。可他還是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十多分鐘後，已經轉過山坳的石鏗和弟兄們听到遠處傳來一陣槍聲，不久，槍聲停歇了，又突然響起一聲槍響。此後，黑夜里再也沒有槍聲響起。
「黃有德！」麻鴨子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向著東面猛磕了三個響頭，他的破鑼聲音在黑夜里顯得那麼的洪亮而悲切︰「好兄弟……你娘就是我親娘……這一輩子我都替你盡孝啦……我的好兄弟……你走好……」
齊刷刷的，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齊刷刷的，所有人都轉身向後，立正舉手，行了一個長長的、無比端正的軍禮！
子夜時分，經過四個小時逃命一般的行軍後，石鏗帶著殘部到達彌陀寺。湊巧的是，兩名第一軍司令部的傳令騎兵恰好借宿寺內，當即就向石鏗出示了總司令親筆書寫的銓敘委任書。
總司令部中校參謀！這份委任書的意義與爛在董鴻勛手里的那份截然不同！它象征著小小的上尉連長得到了總司令的重視……原本，石鏗都不打算回到護**編制序列了，如今卻峰回路轉，在他情緒最低落的時候展示出充滿希望的未來！
不久，楊懷儀、李人杰帶著二大隊過江了。只是，此時的二大隊不是120多號人，而是700多人！
半日之內，經歷了生與死、悲與喜的石鏗縱然渾身酸痛、疲勞不堪，卻始終無法入睡。他找來李人杰、楊懷儀和陸銘久問過情況之後，這才把事情搞了個大體明白。
陸銘久原本是奉董鴻勛的命令追隨獨立連的，因全排都是雲南人，對瀘州一帶的地形不熟，與鄉民的交流也有些不便，行軍速度比獨立連慢了許多。後來，他從鄉民口中得知合江城被護**攻佔的消息，忙帶隊以強行軍向合江靠攏，卻在黑夜里走錯了路，在合江以南的群山之中轉悠了一大圈……幸好踫上合江團防局的團丁二娃子，這才及時趕到小埡口救了獨立連。
楊懷儀和李人杰的相遇更為湊巧。
前天，楊懷儀剛離開重慶，北洋軍就加強警備，四處搜捕進步黨、國民黨、中華革命黨人和前川軍第五師流散官兵，鬧得整個重慶城里人心惶惶、雞飛狗跳。
眼見形勢驟然緊張，各路弟兄不約而同的提前趕到白塔寺會合。等他趕到時，白塔寺已經聚集了600多號人和200多條型號駁雜的舊式步槍。底氣十足的楊懷儀帶著隊伍去神臂城取槍武裝隊伍，在半道上發現永川兵站一個連的部隊急匆匆地開拔，行軍方向正是神臂城！情知事情不妙的楊懷儀與各路弟兄們一商量，決定在牛欄山設伏。哪知敵軍還沒走進伏擊圈，李人杰帶領的獨立連二大隊就突然出現，兩方面的弟兄聯手出擊，將敵軍打了個稀里嘩啦，全軍覆滅！
正在神臂城裝備部隊、慶祝勝利時，程二寶過江帶來壞消息，楊、李二人一合計，決定把隊伍和所有物質拉到江南來與石鏗會合，以手中800多人的力量向北洋軍發起反擊，為死難的弟兄們報仇！
石鏗擺手否決了楊、李二人的打算，問︰「那個報信的秦文軒呢？」
「在！跟我們過江了。」楊懷儀急忙解釋︰「這位秦教員絕對信得過，問題不是出在他身上，也不是潛伏在合江城的弟兄身上，而是朝天門警所的那個人。首先，秦教員並不知道我們在江北金剛寺一帶活動；其次，向他傳遞消息的那個人自稱是朝天門警所的警士，王老ど的手下，我得到的消息是朝天門警所全部18個人都被抓了，他怎麼溜出來的？我看就是這個叫稅成彬的人出賣了我們，曹錕和蕭耀南利用這個機會給我們下了一個死套！連長，秦教員真的沒問題，我敢拿人頭擔保！」
因為自己的判斷失誤，讓82個弟兄不明不白地犧牲在小埡口，黃有德的壯烈犧牲更讓石鏗倍覺內疚。現在，事情基本搞清楚了，這個血海深仇算是記下了，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而已！
石鏗轉頭向陸銘久道︰「陸排長，你去檢查崗哨，順便請秦先生來一下。」
陸銘久應聲離去。
「連長，隊伍一下子擴大了許多，雖然他們大多數是川軍第五師的，但很多人三年來沒有模過槍、打過仗，確實不太適合馬上投入戰斗。」李人杰說著，瞪了想要插話的楊懷儀一眼，又說︰「我建議，把部隊拉回去整訓過後再找北洋第三師報仇！」
「也好。」石鏗點頭道︰「隊伍一下子擴大到兩個營，雖然武器彈藥和被裝都不缺，可軍事素質卻下降了很多。經歷了小埡口的慘痛教訓，我再也不能拿兄弟們的生命冒險了！」
這話又引得楊、李二人一陣唏噓。
楊懷儀摘下眼鏡抹了一把淚水，搖頭道︰「連長，小埡口一戰失利不能怪你，問題的根源還在我身上，是我不夠謹慎走漏了消息，對不起死去的弟兄們！連長，事情應該這麼看，如果不是你指揮得力，恐怕……」
「好了，這個問題到此為止，我已經讓團丁二娃子帶著錢回去了，他會和合江團防的弟兄去小埡口，為鄧排長他們料理身後之事。」石鏗拍了拍楊懷儀的肩膀，盡力將失敗的陰影從腦海中趕出去後，沉聲說道︰「我們現在最需要辦的是把部隊整編出來，理清建制之後開到納溪與大部隊會合。我建議把獨立連的番號暫時改回為游擊支隊，下轄兩個營級大隊，每個大隊下轄三個連，每連按照目前二大隊的128人建制執行。另設支隊警通連，迫擊炮排、機槍排和騾馬、戰勤分隊都編制在警通連里。你們看如何？」
李人杰和楊懷儀先後點頭認可。
「目前，我們缺少軍官和士官，只能把老弟兄們全部分散到各連，各級主官嘛，我看暫時由我先兼著一大隊，二大隊還是人杰帶著，老楊任副支隊長，兼管軍需、人事。咱們先把架子搭起來，到了納溪以後再根據行軍中對新弟兄的了解進行調整，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讓部隊形成戰斗力！」
李人杰有些擔心地問道︰「連長，那總司令的委任命令怎麼辦？咱們這八百號弟兄可不能交給別人指揮！」
石鏗當然不想把付出82個弟兄的生命菜換來的部隊交給別人，從私心來說，他把這支部隊當做自己的心頭肉和實現理想的根本。何況，現在自己是有人、有槍、有補給，還可以繼續假借孫先生的名義，如果回去與蔡大將軍談不攏，那還可以各走各道嘛！
「天一亮我就隨司令部傳令兵先趕回納溪。你們一路上需要加倍小心，盡量避開敵軍慢慢走，等我的消息再定最後的行止。我到納溪後會向總司令陳情的，只是，軍令如山，總司令如何處置我就說不準了，只能是盡力而為。你們也需要放正位置，不要有太多的想法。」
說話間，秦文軒來到。石鏗和顏悅色的安慰、鼓勵了一陣，將其任命為支隊司令部文書，負責文案、宣傳等工作。
諸般事務處理下來，東方的天邊已經現出了魚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