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變 第一卷 第132節 西苑親鞫(3)

作者 ︰ 嵩山坳

朱光第升任曹州府知府,這里民風強悍,殊難管教。但到了朱光第上任之後,情況為之丕然一變。

朱光第是理學出身,專學朱子,但絕對不是空談心性的腐儒,當年在河南任上的時候,就大見其功,到了曹州府任上,更是從來不擺父母官的權威,老百姓打官司,他不派如狼似虎的皂隸去抓人,如果是宗族相爭,找他們的族長;鄉里相爭,則找當地的長者,或者叫原被兩告自己相約而至,細訴曲直。

他的听訟,全遵感化的宗旨,常常有父子反目,兄弟相仇,打上了官司;經他苦口婆心,反復開導,被勸得相擁而泣,和好如初的。

做官的兩件大事︰刑名、錢糧。追錢糧稱為「比」;比期一到,不完就要打。他定了一種「掛比法」;掛是掛名,到比期把欠糧的名字公告出來,等百姓自己來完。

同時找了欠糧的人來,這樣勸告︰「錢糧是朝廷的國課,不是進我縣官的腰包。你們如果重視公事,完請錢糧,身心俱泰;我亦就可以安逸了。我的安逸不是在家里享清福;是可以勻出工夫來替一縣做事。你們想想看,我跟你們沒有仇,何苦一到比期就要打你們。再說,一動刑,你們要私下給皂隸‘杖錢’;如果雇人代為受比,有行情的,要給兩百個制錢。這些錢都是白花了的;不但白花,還落個欠糧被打的丑名聲,與其如此,何不把這些錢省下來湊正數。一次完不清,分兩次、三次都可以。」

這個分期完糧的辦法,並不是朱光第的獨創,但經他的手在曹州府推行而下,老百姓听這位大老爺如此苦心調護,不能不識好歹,所以山東的錢糧,總是曹州府完得最快,欠得最少。

咸豐三年年初的時候,出了一件事,有個姓余的百姓,欠下兩年錢糧,自己答應分期完納,但一而再,再而三,說了話不算數;朱光第也曾派人去查過,這姓余的因為連年不幸,尊親相繼亡故,殯葬花費,鬧了很大的虧空;最後又遭回祿,弄成家破人亡的局面。同時也沒有什麼比較優裕的親戚,可予以援手。論境況確是很困難,只是講法要公平,不責罰此人,無以對依限完納的百姓;朱光第無可奈何,下令行杖。

「大老爺!」姓余的再一次哀懇,「無論如何再寬我十天的期限,我一定湊足了錢來交代清楚。」

「到時候不交呢?」

「我不敢欺騙青天大老爺,只求大老爺寬限,到時候一定交。我已經想到法子,卻要幾天工夫去辦。」

看他神情誠懇。朱光第準了他的請求;姓余的也言而有信,到了限期,把兩年通欠,如數完清。換了別的縣官,有此圓滿結果,當然高興;再能抽出片刻工夫,把姓余的傳上堂來,說幾句嘉許的溫語,就算是能體恤民艱的好官。但朱光第卻不是如此。

「你一定在作賊!」他很生氣地拍著桌子,「幾次比期,你分文沒有;我曉得你窮,也沒有親友可以幫忙。我問你,不是作賊去偷,哪里來的錢?」

听這一問,姓余的神色慘淡地答道︰「青天大老爺在我們曹州府做官,哪個敢竊盜?這錢絕不是偷來的!」

「那麼,莫非天上掉下來的?」姓余的低頭不答,卻有眼淚掉落在地,這明明是有隱情!朱光第心想,不逼他一逼,不會吐實。「哼!」他冷笑說道︰「事無不可對人言,如果你的錢,來路清白,為什麼說不出口?」

姓余的倏然變色,悲痛相激,忍不住痛哭失聲,「大老爺,我實說了吧!」他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是賣女兒的錢!」

這一下害得朱光第也是顏色大變,放緩了聲音說︰「你女兒多大,賣給哪家?細細說給我听。」

姓余的無法從容陳述,哽咽著說了個大概,他有個十六歲的女兒,尚未許親;為了錢糧征收不足,便要連累「大老爺」的「考成」,于「前程」有礙,因此,將女兒賣給了鄰家的兒子。賣得的錢,也不過剛剛夠完速欠,因為鄰家的境況也不好。

完速欠不是為了免于受責,而是不忍連累縣官的「考成」;朱光第心里越發難過,也就越發不能不問個清楚。「你那女兒賣與鄰家,是作偏房,還是算正室?」

「也不是偏房,也不是正室。他家把錢都湊了給我來完糧,辦不起喜事,我也一點都沒有陪嫁。就在今夜,悄悄把我女兒從後門送了過去‘圓房’,就算成了親。」姓余的說到這里,大概是覺得太委屈了女兒,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不傷心。

「你莫難過!」朱光第說,「等我先找了你鄰家來再說。你也帶了你女兒來,我自有道理。」于是朱光第派人找了男女兩造到縣衙門,在後堂接見︰鄰家姓陳,父子兩個,問了老陳,確實是買了一個兒媳婦;他那兒子是學鎖匠的,上一年和師傅在江南做活計,發了一筆小財回來,說起來品貌不算粗蠢,也略略識得文字,只是配余家的女兒,無論如何是女家委屈。

老余的女兒名叫壽姑,中人之姿而氣度極好,不帶絲毫小家子氣;朱光第跟他太太商量,要把壽姑認作義女。朱夫人極其賢惠,欣然許諾,把她陪嫁的一枝玉釵和一副寶石耳環,贈予義女,作為陪嫁。朱光第又傳鼓吹把壽姑送到陳家合巹。一時傳為美談。

這件事過去不久,有一天壽姑忽然到府衙來拜見母親,朱夫人很喜歡義女的端莊和孝順,母女兩個感情很好,等到朱光第回到後堂,壽姑拜見之後,忽然跪在他的面前,嗚嗚咽咽的哭了開來。這一下可把夫妻兩個嚇了一跳,「怎麼了,女兒,怎麼了?莫不是在夫家受了什麼委屈了嗎?」

壽姑一面哭,一面期期艾艾的說出一番話來︰原來,陳家小鎖匠隨師父到江南去,名為是做鎖匠,實際上是做一些沒本錢的生意!上一年的十月間,眾人在江寧城中某一戶大宅門里,盜出一件寶貝,不敢在府城出手,轉到浙江售賣,各人分得了不少銀錢,陳家小鎖匠也分得了兩千兩銀子之多——迎娶壽姑所用的,就是從中分潤而來。

本來小鎖匠以為這樣的生意平生只做一次就夠了的,不想當初的同僚找上門來,要他重操舊業,小鎖匠以自己已經成家立業為名,有心推拒,對方撂下狠話︰若是從了,今後彼此發財,若是不從,殺了你全家!

小鎖匠又驚又怕,又不敢和妻子實說,不料和來人的這番對話,都給壽姑听到了耳朵中,小夫妻新婚不久,正是甜甜蜜蜜過日子的時候,誰知道眼楮一眨,枕邊人變成了江洋大盜?而且還為來人語出威脅,要他重作馮婦?壽姑雖然是一介女流,人卻非常聰明,第二天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丈夫說,多日未見朱太太,心中想念,要過府拜見,小鎖匠不疑有他,容她去了。

朱光第听完之後,也是大吃一驚,小鎖匠做出這樣的事情,自然難逃朝廷法度,只是,壽姑是太太的義女,眼見兩個女子哭得哀哀欲絕,他又怎麼好做出派皂隸到府緝捕的事情來?左右想了半天,給他想出了辦法︰對外只是說壽姑過府,和義母攀談良久,席間吃壞了腸胃,暫時不能回家,然後讓小鎖匠過府來探視、照顧。等身子好一點了,再讓夫妻一起回去。

于是,小鎖匠很快到了府衙,到此之後,立刻早已經準備好的三班六房扣住了,朱光第命人把他帶到後堂,親自審問,小鎖匠躲無可躲,便如實招認了。

听他說,他自幼聰明,和師傅在一起數年之下,把開鎖的功夫學了個十足十,這一次到江南去,本來是打算好好做生意,然後賺上幾兩銀子,再回鄉來的,不料生意難做,反倒認識了城中的很多江湖朋友,這些人借重他開鎖的功夫,不知道做了多少案子。

朱光第大約做到心中有數,又問他,「本官問你一句話,你要死還是要活?」

「老大人這話小的不明白,怎麼還有要死的呢?自然是要活。」

「那便好,既然你要活,便老實回答。你等作案的時候,可有人命官司?」

「這從來不曾有過。小的開鎖一絕,從來不曾驚醒過府中人的。自然也就不曾有過人命。」

朱光第點點頭,沒有殺傷過人命,總算還有解救之道,不過這一刻他為了保命,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一時也不必當真,接著問道,「那,和你往來的江湖朋友,都有哪些人?」

有了小鎖匠的話和指引,從江寧來到曹州府的一眾盜賊全數落網,一番問訊之下,這些人抵死不認,最後沒有辦法,只好用上了大刑,這一次,終于起作用了。而得到的口供,大大的出乎朱光第的意料之外︰竟然是江寧城中的駐防將軍屬下的兵士所為!

原來,清朝兵士境遇困苦,按照兵部的則例,每年當有十二關,也就是十二個月的軍餉,若是有閏月的話,就是十三關,但這樣的數字,只是存在于兵部的典籍文冊中,正常情況下,是絕對達不到的,兵士被逼無奈,也只有另想途徑——當長官的或者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裝作不知道,甚至是有意縱容,從中分潤,亦並非罕事——便如同江寧駐防將軍哈慶仍一般。偷盜得來的東西,轉到旁的省份出手售賣,盜匪則隱身在軍營之中——這樣的案子,自然是一千年也休想能夠破得了的!

這個案子爆發之後,駐防將軍哈慶仍,副將軍董芳身受國法,軍營中參與其間的兵士,也逐一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桂良身為兩江總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這樣的大案子出來,他也難辭其咎,不過他搶先一步,以江寧知府張照‘暗弱無能、縱兵為害’為名,上章彈劾,張照成為了替罪羊,落了個押解回京治罪的下場,這都是桂良筆下不留情面的結果——今天玉朗所說的,就是這件事。

桂良眨眨眼,很是不服氣的亢聲答說,「難道哈慶仍和董芳我參錯了嗎?這兩個人身為軍中主將,不但不能保一方平安,反倒縱兵為害,禍亂民間。即便我不參,日後給人知道了,他們也難逃公道吧?」

「誠然,此事燕公並無錯處,但終究是得罪了一大批人。燕公請想,軍中這種種弊政,由來已非一日,各省皆是如此的視而不見,您又何必呢?」玉朗實在是直脾氣,絲毫不為父執長輩留情面,又說,「再說,馬玉柱、許英虎二人呢?又當如何?」

這兩個人是接任哈慶仍和董芳遺缺的,而且在御前陛辭的時候,多蒙皇上嘉慰,只是有一節,這兩個人的年紀都有點大,皇帝本來是借重他們從軍多年,深符威望,老成持重之風,到江寧去,認真的把綠營的這種疲塌之氣整頓一番,但不料剛剛到來沒有多久,又給桂良參了。

這一次參劾的理由是,這兩個人一個是‘老不任用,若留軍中,亦屬無益,’;另外一個是,‘急遽冒昧,毫無調度’。

以一省總督的 赫尊貴,參屬下的武官,沒有不準的道理,所以,朝廷再一次降旨,把這兩個人也革職拿問了。

玉朗說到這里,順福也听得很明白了,不由得怪桂良,「燕公,這件事也做得太冒昧了,馬玉柱和許英虎都是皇上認為不錯,派到你那里去的,哪知你把他們說得一個大子兒不值,皇上的面子往哪兒擱啊?」

桂良不做聲,但臉上的悔色是看得出來的,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我想到了就好了。」

順福嘆了口氣,正要再勸他幾句,玉朗又提到別人糾參的兩個人,侯攀龍和高宗瑾。這樁案子又正好相反,因為他們都是桂良的人。

連續撤換駐防武將,皇帝也有點煩了,便讓桂良保薦,于是保薦了這兩個人,上任之後,做了很多壞事,種種訓練不力之處,也曾經有人參劾,出了這樣的事情,皇帝自然很不滿意,但兩江總督的面子也不能不考慮,便下旨讓桂良徹查。桂良避重就輕,有意徇庇,這些情形是京中很多人都知道的,桂良也不能不承認了。

時間談得久了,獄卒在窗外張望了好幾遍,意思是在催促,于是順福說道,「燕公,這一回的事情實在是有點麻煩,你總得有個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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