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佛堂的門應聲而開，顧敏文撩起袍角，抬腳跨了出來，對上陶嬤嬤擔憂的眼神，他微微頷首，以示安撫，接著便大步向院外走去。
那一刻，他不知自己無意間露出的笑容恍若潛龍出淵，雛鷹展翅，仿佛任何困難都擋不住他的腳步，天下之事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這樣氣勢，這樣的神情，陶嬤嬤只在一個人身上見過。
望著顧敏文漸漸遠去的背影，陶嬤嬤不覺恍然。
想起那一年，她隨小姐初到蘇州，從繁華的京城一下子來到全然陌生的江南，猶似小姐這般果敢的女子，心中也不免忐忑，可是她們一下船便見到了那個人。
他穿著大紅的喜袍，面如冠玉，豐神俊朗，胸前戴了一朵紅花，本是迎親的新郎，卻恍若天神降臨，只是往那里一站，瞬時四周的美麗景致，喧囂的迎親隊伍都失去了色彩，她的眼里只見到那一人。
至今她還記得當時他所說的第一句話。
「這位姐姐，你身後的小姐可是我家娘子？」
從此後，她的心中便藏了一個魂牽夢繞的身影
一片陰影掠過，她不自覺地伸出手，枯黃的葉子，干癟卷曲，早已經失去了養分，她愛憐地撫了一下，又握緊了手掌，將那片葉子揉碎，灑在了長廊的盆景之中。
時光流逝，有些事會被時間蹉跎，有些人卻會被光陰沉澱……
伴著秋日的清風，顧敏軒疾步向竹濤苑走去，颯颯的風聲在耳邊響起，他身上汗透的衣服早就被這風吹得冰涼，潮濕的衣服黏膩地糊在身上，讓人很不舒服，可是他卻渾然未覺。
他只覺得渾身火熱，一顆心被祖母告訴的她那些消息激得不住地沸騰著，叫囂著。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已就，橫絕四海。
他本就才華橫溢，滿月復經綸，奈何形勢逼人，不得不遠離朝堂，免于涉入朋黨之爭。只是他胸有丘壑卻報國無門，即使寄情山水卻也意氣難平。
他不由地想起了他那懷瑾握瑜，如雲中白鶴一般的祖父，心中不由一緊。他再不會重蹈祖父的覆轍，
孫貴妃懷胎二月卻無故流產，所有的疑點如今都指向了毓坤宮的主人——鄭皇後。
可是，他相信鄭皇後再如何驕縱也不會選在這麼敏感的時候做下這等蠢事。退一萬步講，即使讓孫貴妃生下這孩子，是男是女還難以定論，即使是男孩子，也尚且年幼，對大皇子的地位可以說毫無威脅。
然，如今涉及此事的不管是宮女還是內監，都眾口一詞，孫貴妃是在花園無意間被皇後踫了一下才會出現滑胎的。鄭皇後便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楚了，鄭家對此事定是始料未及。
相反，皇上為了安撫孫家，又給孫貴妃晉位一級，在貴妃前面添了一個皇字，成為了皇貴妃，並且下詔，皇後失德，暫由皇貴妃執掌鳳印。
這最後得利之人恐怕才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皇貴妃這步棋可算是又狠又準，打了鄭家一個措手不及。她此舉既打擊了皇後的權立，又拔高了自己的地位，而犧牲不過是月復中塊肉。況且，她早有了一子一女，根本不需要這個孩子來增添砝碼。
原本，立嫡立長是無可厚非的，可是大皇子個性驕縱，皇後如今又失德在後，經過這麼一遭，只怕是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啊。
路過和風院時，顧敏軒忽然听見里面傳來歡快地笑聲，便循聲而去，卻看見敏文正在和柳雲飛踢毽球。
「雲飛，接住」
一個利落的轉身回旋，那毽球便被柳雲飛踢回給了顧敏文。
站在一旁圍觀的眾人不住喝彩，就連手執紈扇的顧敏清也忍不住拍手叫好。
「大哥」正在興頭上的顧敏文看見了顧敏軒立刻飛奔過來。
「大哥。」站在一旁的顧敏清也上前問好。
顧敏軒微微頷首示意，又一把接住了飛奔過來的顧敏文，輕輕撫了一下他頭上的小髻。
「去吧。哥哥只是路過，看你玩得這麼好，才忍不住駐足觀望，你再給哥哥露兩手。」
顧敏文立刻雙手抱拳，干脆地應了一聲︰「遵命」
一眾人等看見他這滑稽可愛的樣子，全都笑開了。
望著顧敏文不斷跑動的身影，他耳邊忽然響起祖母的訓示。
「敏文在機關數術上即使有天賦，我們也不可能專門給他找個師傅。你知道你父親的聲望，和你自己的聲名來自何處。如果讓那些向往著篤行學院的學子們知道了顧維禮有一個沉迷于奇yin巧計的兒子，你說他們會怎麼想？」
心中不免惋惜，也有些慶幸，還好敏文自己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這一方面的天賦，有的時候一無所知反而比較幸福。
再如何得意，再如何成功，這世上總有一些事情是你無法掌握，無法改變的，比如世人的想法……
夕陽像金子一般鋪灑在院子里，照得每個人的臉上都染了一絲暖色，一陣風吹過，院子里的丹桂飄來陣陣清香。這樣歡聲笑語的幸福時刻多想永遠留住，永遠留在家中。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總要有些人為他們這遮風擋雨，他此次一去，不止是為了自己的前程，更是為了守護他的家人。
站在院門外，他輕輕舒了一口氣，剛剛內心的那份火熱一下子便平復了下來，心情是從未有過的寧靜，他終究還是少年兒郎，遇事少不得心緒變換，他的路還很長……
…………
「維仁。」
顧敏軒走了以後，屋子里只剩下顧老太太和顧維仁，沉寂了半響的老太太忽而開口。
「你將敏軒教導得很好。」
顧維仁連忙上前俯身恭謹地回道︰「兒子怎敢居功，都是大哥大嫂和母親教導有方。」
老太太，閉上眼，又擺了擺手，復又睜開，在旁邊的桌上拿了一杯茶，輕輕地抿了一口，長嘆一聲。
「當年的事，你心中可還有怨？」
顧維仁的身形忽而一震，他沒有想到這個時候老太太會提起當年。
「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檀香當時是自己請求去的你大哥屋里。」
沉默了半響，顧維仁啞聲道︰「我知道。」
「那你還這麼多年都不願在家里待著？」
顧維仁輕輕一笑，「母親，難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您還是認為我是為了當初的事情和您置氣嗎？」。
望著顧老太太驚愕的神情，顧維仁忽而有些得意，「原來這世上的人和事。母親也有猜錯的時候啊。」
老太太聞言，哭笑不得。
這個孩子生母早逝，當年她便將他一直養在身邊。顧家子息單薄，她總希望他們這些兄弟們能夠守望相助，互相扶持，振興顧家，因而她從不像其他的嫡母那般打壓庶子，可沒想到無意間卻養就了顧維仁這樣不羈的性格。
「你的性子這麼多年一點都沒有變。」
「兒子恐怕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幾句話一說，顧維仁又故態復萌，恢復成了吊兒郎當的樣子。
「你難道就沒有想過成一個家？」
顧維仁沒想到老太太會重提舊話，張了張嘴，剛想開口，老太太又向他擺了擺手。
「罷了，我也不想管你那些事了。原本我想將惠然嫁給你，可是看你的樣子……」老太太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強扭的瓜不甜。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听說老太太曾經有這樣的打算，饒是他心理素質再跳月兌，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那丫頭可是四弟的心頭肉啊，這不是逼著他們骨肉相殘麼。
看見他臉上古怪變換的表情，老太太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
「你不用擔心，我只是說原本，現在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老了，沒力氣管你了。不過，你總有老的那一天，總不能一輩子不娶吧？」
顧維仁干笑了兩聲。
「兒子不孝，讓母親操心了。我覺得現在這樣自由自在的挺好，天熙還有很多地方我沒有去過，如果成了親總不能拖家帶口地外出吧。」
听了這話，老太太是徹底地無語了，搖了搖頭，無奈地對他說︰「行了，行了。每次都是一樣的話，你去吧，一會兒把陶嬤嬤叫進來。」
顧維仁連連應是，逃也似的奔出了佛堂。走出玉和堂，路過一叢竹林，望著那隨風搖曳的竹子，還有遍地七零八落的竹葉，他忽而有回到了十六歲那一年的秋天。
「三少爺，對不起，我喜歡的是大少爺。」那個女孩當時的目光澄澈堅定，那一刻他便知道了他說的是真話。
原來有些人，有些事，一輩子都會留在回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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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對我說配角的故事太少了，嘻嘻，所以這一章是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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