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士 第十二章 老友重逢

作者 ︰ 小妖的菜刀

星夜依舊燦爛,明月高懸在銀河,把聖潔的光輝灑遍整個草原,額爾齊斯河如一條玉帶劃過草原。月夜下,騎士終于逼近了趙氏營地的轅門,夜風吹起他們白色麻衣的衣袂。雄峻的烈馬奔馳起來,像一陣風一樣劃過枯草,只帶起「刺刺」的聲音,這座巨木和石塊堆成的營地像一頭匍匐的野獸,蹲伏在北疆的大地上。

「來人勒馬,再敢前進一步,就放箭了。」趙氏營地轅門上出忽然多了一排火把,憑空而生,火把下一個個壯碩的蠻漢探出小半個身子,手上弓弦如滿月,箭簇冰冷的鐵光也像頭頂繁星一樣密集,卻透著濃濃的死氣。駿馬止步,不安的拍打著地面,馬上一老一少卻不說話。

「來者報名。」

「相士袁珙。」

為首的一名趙家小隊長驚得差點把手里的箭射了出去,趕緊下令打開轅門。

「好久不見了,」袁珙拍了拍小隊長的肩膀,「還是像以前一樣盡職。」

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小隊長尷尬的一笑。

「這個時候,你們族長應該在演武場授武吧。」

「正是,袁先生請,」小隊長把打量的目光從姚廣孝處收回來,「我為先生引路。」袁珙頜首,自有人上前牽走兩人的駿馬,小隊長敬畏的在前引路,一行人無聲的行走在趙氏營地,一路上,小隊長一直把目光停留在同樣白衣麻褲的姚廣孝上,欲言又止。姚廣孝抬起頭來,對著暗地里偷視過來的目光平靜的道︰「我不是他兒子。」

被叫破心中所想的小隊長,猛地吸了口氣,隨後討好又尷尬的朝同樣一身白色麻衣的袁珙笑了笑,後者哈哈大笑。轉眼再看姚廣孝時,小隊長的目光隱約間稍有不同,好聰明的一個孩子啊。

一路奔波,姚廣孝記不清有多久沒有看見人煙了,此時行走在趙氏營地,看著來來往往行止有規的趙氏族人,微微點頭,待看見趙氏部落錯落有致的布局時,始斜過頭對袁珙道︰「八卦。」

袁珙聞言點點頭,略有感慨的看著周圍的帳篷︰「十二年我來北疆之時前布的,主在困敵,十二年了,和當初沒有任何區別。」

「怕是把自己也困進去的緣故吧。」姚廣孝意味深長的看著小隊長,笑了笑,後者茫然。

……

……

趙養卒就地被按在地上,四肢大張,他的臉能夠感受到草原上泥土的芬芳和來自風中父親聲音的寒涼,他知道自己就要受刑了,演武場上密集如雨的鼓聲宣告著他將要為他的犯禁而受罰,他不相信自己會被打死,但不知為何,現在有點猶豫了,也許自己真的會被打死吧,讓他感到牽掛的有母親、翠娥姑姑、大哥拔岳,還有左右這兩個伴當。

他不知道自己甚麼時候有如此淡定和從容的心境了,也許是因為從小到大沒有甚麼人願意理他,沒甚麼人願意和他一起騎馬射箭吧,也許是因為自己一直把自己停留在過去吧,趙養卒沒有怪誰,誰叫自己走到哪里異樣的目光便幽靈般的跟隨到哪里呢。

有時候,趙養卒覺得自己太愚蠢,他一直想挽回父親的目光,一直想讓父親像對待二哥一樣對待自己,沒有想到愛其實是有限的,給別人多一點,給自己只能少一點。他很後悔,他的伴當蘇秦淮、張儀表會因為這次違禁被趕出趙氏部落,茫茫北疆,對兩個身體孱弱的孩子來說,無異于絕路,這是趙養卒唯一感到後悔的,為了自己的好奇心,付出的是兄弟的命。

趙養卒側頭望著同樣被按在地上的張儀表和蘇秦淮,前者滿不在乎的吹了吹靠近鼻孔的衰草,好讓自己舒服一點,不那麼想打噴嚏,後者朝趙養卒嘟囔了幾聲,「小……小意思。」

「待會痛就哭出來,」趙養卒苦笑的本能想搖頭,卻發現自己臉正緊緊的貼在地面,「男人哭,不是罪。」

「呵呵」的笑聲從按住三人的三個趙氏子弟嘴里噴出,本來他們是不願來行刑的,主要是不想靠近趙養卒,大家都說他是災星,三人生怕惹了一身煞氣,倒了血霉,可此時听這個小娃兒如此一說,覺得挺男人的,手里的勁不知覺中也就松了一點。

「我才不哭呢,」張儀表喘著氣說出這句話,「我們做庶子的沒有哭的權力。」

「庶……庶子也是爹…爹媽親生的。」蘇秦淮這個時候還不忘和張儀表做對。

「別人有,我們沒有。」張儀表冷冷的說。

三人陷入了沉默,打小,他們三就在一起,騎馬、射箭、練武與他們無緣,孱弱的身子能在北疆的冰天雪地中活下來本就是托了老天爺的仁慈,再不能奢求甚麼了,在趙氏部落,他們三人是頂頂有名的三根廢柴,一直默默無聞,沒艷遇,沒奇跡,沒正視,人見人躲,某種程度上說,倒也威風。

「打!」二哥趙騰蛟的聲音隨著夜里的風傳過來,很冷,猛然間,趙養卒、蘇秦淮、張儀表三人渾身肌肉都本能的一僵。

盤龍棍落下,本來面色如常的三人幾乎在瞬間臉色便通紅起來。

「啊……」

吊兒郎當的張儀表嗓子里出低低的吼聲,他紅著臉大聲的呼吸大聲的低吼,卻真的不曾哭泣。而此時,他的父親張自在就站在演武場上看著盤龍棍下的兒子,父親的臉色如常,只是眉角微微皺起。

「今天是甚麼日子?」趙首丘遙望趙養卒三人受刑的地方,輕聲說。

「九月初九。再過一個月,北疆就要下雪了。」張自在松開眉毛,站在他背後。

「過冬的牛羊衣物齊全嗎?」趙首丘回頭對張自在說,「可不能再發生去年餓死人的情況了,否則族人的信心大損,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並吞掉李家和楊家,這北疆,我是待夠了。」

張自在沉默不語。

「怎麼不說話?」

「今年過冬的糧食還差一點。」張自在的臉色不是很好看。

「是因為拔岳嗎?」

「近年來中原災害頻發,大元朝廷的苛捐雜稅不增反減。來北疆做生意的人大不如從前,而且北疆近年來出了一個厲害的馬匪,拔岳少爺應付起來十分不容易,傷亡不少,藥物鎧甲兵器的損失,是一筆絕大的支出,所以……」

「派人送信非拔岳,今年早點回來,」趙首丘的面色微微有些陰沉,「我已經等的不耐煩了,計劃要他提前實施,時不我待啊。」

張自在看著趙首丘那雙灰黑色冷酷的眼楮,還有朽木雕刻布滿滄桑皺紋的臉,只覺心里一震。

「族長,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楊家戰力不俗,這樣即使我們吞掉楊家也會付出很大代價,而且听說,因為們江南部落的緣故,北疆那些馬賊們少了大把的生意,有消息說可能會聯合起來把我們江南部落從北疆徹底的拔掉,這個時候我們內斗,怕是……」

趙首丘揮斷了張自在的勸諫,冷漠的笑笑︰「準備這麼久,我是不會輸的。況且,自在,我們年紀都不小啦。」

「屬下知道了。」張自在猶豫了一下,終于點點頭。

趙首丘看著遠處被按壓在地上受刑的三個人,掃了掃,最後目光停留在中間那個孩子身上,「要是當年把他娘讓給楊燕雲,興許我已經是江南部落的大族長,早已經南下創了一片基業了吧。」

「英雄難過美人關,二夫人那樣的女人,草原上哪個英雄都會傾慕的,族長當時搶親之舉,也不能算錯。」

趙首丘搖搖頭還想再說,見蘇長憂走過來在耳邊小聲低語幾遍,本來涌到嗓子眼里的話也塞了回去,因為談話泛起的點點不甘也瞬間平靜下來。只有兩只灰黑色的眸子卻閃閃發亮,哪怕是營地里三人高的篝火也掩蓋不了。

「快請,」趙首丘的聲音里透著一股怦然心動的味道,「十二年了,你終于又來了。」

……

……

趙首丘杵著他那根傳世的盤龍棍一動不動的目視著演武場入口處,他的目光滄桑而又銳利,那是少年時便不斷掙扎在死亡線上鍛煉出來的鋒芒。他目光的方向,兩個白衣麻褲的人正默默的站在演武場入口。

趙騰蛟走過來,他看到了令父親微微失態的來者,那是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光頭小僧侶,兩人長相平凡,沒有甚麼驚世駭俗的特質,不過那個老一點的似乎隱約間在哪里見過,在他重瞳下,他們白衣麻褲布鞋的站在月光下,透著無盡的神秘,似乎他們的到來,會給自己及整個趙家帶來一種驚天動地的際遇。

這一刻,趙騰蛟有著強烈的直覺。

白衣袁珙緩緩上前,趙首丘也步下了演武台,兩人的距離漸漸縮短,眼神在隔了十二年的歲月後,又一次對上了。

「歡迎你,老朋友。」在族人吃驚的眼光下,趙首丘彎下了他一族之長的腰,向袁珙欠身行禮。

「你老了。」袁珙見到故人鬢角的銀絲,也不由的嘆出了聲。

「你卻依然年輕,還是十二年前的那個樣子,就連衣服都沒換。」趙首丘直起腰難得的開了一次玩笑。

「這一次,不知道我有沒有白來。」袁珙笑了笑,指著站在身邊的姚廣孝,「一路上陪著這頭小老虎說說笑笑,看著北疆動人的山川,碧綠色清澈的額爾齊斯河,月光下也忘記了急揮馬鞭,到了現在才趕來,所幸沒有過我們的約定之期。昔年你可說過要用二十年的葡萄美酒招待我的哦?」

「貴客必後至,老朋友能來,首丘已是老懷安慰了,終歸還沒有忘記我們趙家,沒有忘記盤龍棍的榮耀。至于美酒,少不了老朋友的,不會再讓你喝馬女乃酒的。」趙首丘抖開自己的大氅,為袁珙披上,然後和善的朝站在旁邊的姚廣孝友好的點點頭。

「沒有忘記的可不僅僅是我,我只是一個馬前卒,一個使者,真正的大人物還在後面呢。」

趙首丘瞳孔縮了縮,「你說的是尊者,他也會親自來北疆?」

「當然。」袁珙神秘的一笑,「畢竟趙家還有尊者急缺的那個聖物。」

點點頭,趙首丘整了整衣冠,擺手道︰「請,我們帳篷里說話。」

袁珙點點頭,這個時候,一直站在旁邊的姚廣孝說話了,他指著遠處正在受刑的三人,問道︰「他們是誰?」

「吾之逆子而已。」趙首丘也不回頭,只是負著手,聲音很淡漠。

姚廣孝轉過頭,他沒有再去看趙首丘這個趙氏族長,而是注視著那個「逆子」。

……

……

趙養卒的左手握著張儀表的右手,右手抓著蘇秦淮的左手,三兄弟的手緊緊連在一起。他們每人都被打了十六棍了,三人的手從開始抓著泥土到最後死死糾纏在一起,通過手掌傳過來的熱力和力氣相互鼓勵著,十六次盤龍棍後,爛了,全身也快要碎的散架了,可終沒有哭出眼淚了,有,也咽進肚里了。

如今,還有最後一棍,行刑的人是趙養卒的二哥,孔武有力的趙騰蛟。

似乎想讓這個弟弟多收點煎熬,趙騰蛟並不急著下手,而是十分無良的在趙養卒面前做著熱身的動作,他隱晦的向趙養卒展示著自己強大的力量,換來的卻只是趙養卒的無視。

「我不殺你,桃符。」趙騰蛟輕輕的在弟弟耳邊道︰「那樣太仁慈了。」

趙養卒這次抬起了頭,他望著高高在上手持盤龍棍的二哥,張開已經被自己牙齒咬破的嘴唇,「二哥,一次失敗就讓你這麼恨我?」

「不能怪二哥啊,桃符,」趙騰蛟眺望著父親趙首丘的方向,低聲說︰「父親說只要我能在十八歲打敗他,就立馬宣布我是下一任趙家族長接班人,否則,聲望更高的大哥就會取我而代之,桃符,二哥十八歲的生日不遠啦。」

「難怪……」一旁的張儀表抬眼不屑的望著趙騰蛟,「難怪你像一條瘋狗一樣,咬緊就不松口。」

听了這句話的趙騰蛟搖搖頭,並沒有意料之外的暴怒,「你不懂的,」趙騰蛟如此說,眼里充滿著火熱的眷戀,「但你很快就會懂的。」

「違反族規者趙氏養卒,受刑,第十七棍,行刑人趙騰蛟。開始行刑。」旁邊監刑的趙氏子弟的聲音傳來,趙騰蛟的眼神重新森寒起來。

「桃符,你可要撐住,二哥的怒火和不甘到現在可是絲毫不減呢。」趙騰蛟高高舉起他的那根盤龍棍。

趴在地上的張儀表和蘇秦淮望著烏黑的棍身,又慌張的看著低頭咬緊地上枯草的趙養卒,他們毫不懷疑,這一棍下去,趙養卒會被打成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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