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喜不消吩咐,自動的跟著霍相貞往包廂里走,不是因為他有眼色夠機靈,是因為他真的想進。即便是不該進,他也要進。
背過手關了包廂的房門,他的動作很輕,無聲無息,眼楮盯著前方霍相貞的背影。趙副官長的按摩之術不怎麼樣,衣服卻是扒得利落。隨著步伐起落,襯衫領子向下一直滑落到了腰間,全憑兩只袖子纏住了霍相貞的手臂。霍相貞像是被襯衫松松垮垮的五花大綁了,光潔的肩膀和脊背曝露在了春日陽光之中,肩膀端正,脊背寬闊,他無論穿月兌,或者半穿半月兌,全威武,全體面。
走到小床前立了正,霍相貞試探著背了雙手,想要徹底月兌了襯衫,然而因為疼痛,他的動作遲遲疑疑的帶著怯。顧承喜怔了怔,隨即大步上前,口中輕聲說道︰「別動。」
輕輕抬起了霍相貞的一只手腕,他很識相的站在了斜後方,用手指捻開了襯衫的袖扣。霍相貞現在乖得出奇,不回顧,也不抵抗。隔著一層雪白漿硬的襯衫袖子,顧承喜握過了他的手。一切都像是似有似無,似有似無的冒犯,似有似無的親昵。霍相貞站成了一尊頂天立地的像,迷茫又迷惑的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繚亂風景。他知道怎樣對待靈機,怎樣對待摩尼,怎樣對待馬從戎,怎樣對待安如山,唯獨不知道應該怎樣對待顧承喜——下等下流,恩重如山!
俯身慢慢的趴到了小床上,霍相貞側臉枕了自己的小臂。小床的長度實在是有限,讓他顧頭顧不得尾,穿著馬靴的雙腳自然而然的伸到了床外。顧承喜站在床前低頭看了看,緊接著走到床尾彎下腰,先是月兌了他的馬靴,又搬來一張小圓凳,安置了他穿著洋紗襪子的雙腳。
霍相貞舒服了,舒服得心不甘情不願。及至身邊一沉,顧承喜也坐到一旁了,他低聲開了口︰「趙廣勝手重,你輕一點兒。」
顧承喜已經見識過了趙副官長的下場,心中當然有數。雙手合十用力搓熱了,他伸出手掌,緩緩的落上了霍相貞的背。手有些抖,聲音卻還平靜︰「大帥……怎麼受的傷?」
霍相貞言簡意賅的答道︰「摔了一下。」
顧承喜不言語了,因為感覺霍相貞好像是不大願意搭理自己。垂下眼簾望著自己的手,他的手大,十指修長,在北京城里過了許久的好日子,手心手背也隨之褪了一層不干不淨的糙皮。小林像個小媳婦似的,把他從頭到腳收拾得清潔利落,連指甲都是剪了又剪修了又修。這樣一雙手落在霍相貞的後背上,前者看著也不是那麼的寒磣骯髒,後者看著也不是那麼的高攀不起。力量一直運到了十指指尖,他很有分寸的揉按著穴位。久病成醫,久挨揍的,也能自學成跌打師傅。和趙副官長相比,他的技術絕不更高明,然而他的一舉一動全都輕巧細致,讓霍相貞總不至于忍無可忍的光火。
對于顧承喜來講,霍相貞是香的。
霍相貞的身上並沒有香氣的源泉,他自命為武人,摩登子弟所需的雪花膏古龍水,他是一概不踫。然而顧承喜不動聲色的深深垂下了頭,固執的認為他很香。微凹的脊梁向下延伸,肌肉在腰身處漸漸的收緊。火熱的手掌滑過了停勻的背,最後顧承喜掐住了霍相貞的腰。平安長得真好,平安什麼都好。腦袋低到了極致,他的鼻尖蹭過了對方束在腰間的皮帶。肌膚的氣息混合了皮革的味道,讓他不動聲色的做了個深呼吸。
皮帶下的後腰是微微凹陷的,凹陷到了極致,線條又開始向上走,勾勒出個結結實實的。向上走到了頂端,再次向下,分出了兩條筆直的長腿。顧承喜的目光掃過了霍相貞的和腿,一掃即過,然後在心里慢慢的給他寬衣解帶。
又不是沒月兌過,又不是沒干過。顧承喜想起自家那鋪骯髒凌亂的小火炕,嘴角忽然現出了一絲快意的笑。自己也真算個人物,竟然赤手空拳的睡了個督理。督理大人這人高馬大的一身骨頭一身肉,他哪里沒看過?不但看,而且是掰開了細致的看,看過了又細致的干。手指失控似的加了力道,他的愛意和狠勁驟然混在了一起。
力道一發即收,並沒有讓霍相貞覺出異常。滿後背的酸痛似乎正在慢慢的被顧承喜 散揉開,他從痛苦中稍稍得了些許解月兌。閉上眼楮長出了一口氣,他開口說了話︰「還行,你比趙廣勝強。」
顧承喜答道︰「謝大帥夸獎。」
這句中規中矩的回應,讓霍相貞感覺有些不大自然。他想讓顧承喜少拘一點禮節,但是轉念一思索,又怕這家伙蹬鼻子上臉。別人蹬鼻子上臉了,他可以教訓;救命恩人蹬鼻子上臉了,他不好辦。
正當此時,顧承喜忽然出了聲︰「大帥現在……還鬧不鬧頭疼了?」
霍相貞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答道︰「不疼了。」
活動在他後背上的滾熱巴掌忽然暫停了,霍相貞靜等片刻,沒有等出音信,便想開口詢問。不料未等他開口,顧承喜又說了話︰「我、我親你一下!」
不等霍相貞做反應,他已經俯身把嘴唇貼上了對方的脊梁,吮出「叭」的一聲輕響。霍相貞當即側身望向了顧承喜——也不說話,也不質問,就單是若有所思的看著他。
迎著霍相貞的目光,顧承喜仿佛是無地自容了。低頭望著自己撂在大腿上的雙手,他毫無預兆的笑了一下︰「你別生氣,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親一下。我——我太想你了。」
然後他看了霍相貞一眼,臉上的笑容帶了苦意︰「我知道我想也是白想……你是大帥,你心地好,肯讓我在你手底下安安閑閑的吃干飯,我已經是很感激。我不糊涂,我心里明白道理。剛才就是……就是……」
他搓了手,依舊是笑,笑得不但苦,而且幾乎帶了淚︰「就是……實在忍不住了。」
霍相貞對他一挑眉毛︰「你還有什麼是忍不住的?一並說出來吧!」
顧承喜搖了頭︰「沒了。我沒吃熊心豹子膽,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我也一樣听你的話。所以……親一下……就夠了。」
話到這里,他漲紅了臉,氣息也粗重了。霍相貞知道他本是個鄉野間的混混一流,也許臉皮厚過地皮。他能面紅耳赤,大概也是樁罕有的事情。
坐起身盤了腿,霍相貞沒有想出什麼眉目,對待大紅臉的顧承喜也是無計可施。背對顧承喜坐穩當了,他決定把這糊里糊涂的一頁先翻過去。抬手一拍自己的肩膀,他拍出了「啪」的一聲︰「繼續!」
顧承喜臉上羞怯困窘,其實眼角余光一直在瞄著霍相貞。霍相貞一發話,他立刻上了手。單腿跪在床邊,他反復揉捏了霍相貞的肩膀。歪著腦袋湊近了對方的後脖頸,他舌忝了舌忝嘴唇,又是輕輕的一吻。
霍相貞對他的吻毫無好感,然而嘴唇所觸之處的肌膚,卻又過電似的麻了一下。不甚自在的扭了扭脖子,他把雙手搭上膝蓋,向前問道︰「怎麼回事?得寸進尺了?」
他看不見顧承喜的臉,但是感覺顧承喜似乎是笑了,因為有氣流柔弱的拂過了他的耳垂。緊接著,是顧承喜悶聲悶氣的回答︰「我……」
這樣的顧承喜,讓霍相貞聯想起了一只傻頭傻腦的癩皮狗——白摩尼小時候養過這麼一條,總是自以為詭秘的四處偷吃,一旦被人捉了現行,便伸了舌頭做傻眼狀。如果它會說人話,在面對質問之時,回答大概也只有一聲「我……」。
霍相貞抄起了一把折扇。折扇不貴重,扇骨子的材料是竹子,合攏起來像件武器。單手向後揚起折扇,他一扇子抽中了顧承喜的腦袋︰「再有一次……」
話未說完,甩手又是一抽︰「軍棍伺候!」
他手挺狠,顧承喜疼得「哎喲」出聲,隨即卻又問道︰「大帥,親一下,得挨多少軍棍?」
霍相貞側過了臉︰「什麼意思?」
顧承喜真笑了︰「要是少,我就再親一下。」
霍相貞轉向了前方︰「打死為度!」
顧承喜低聲笑道︰「那我不敢了。」
霍相貞緩緩的說道︰「你這句話答得很好。在我手底下做事,應該牢記‘不敢’二字。不敢了,才能不逾矩。不逾矩,各安其位、各得其所,才能天下太平。」
顧承喜當即答道︰「記住了。」
答得規矩利索,可惜口不對心。顧承喜心想自己若是個「不敢」的人,當初就不會從死人堆里背出個平安!那麼黑的夜,那麼大的雪,他敢背著個素不相識的半死人,趟著漫山遍野的尸首往外走。他當初若是「不敢」,現在人間早沒霍相貞這個人了!
顧承喜不再吭聲,運足了力氣給霍相貞按摩肩膀。霍相貞長久的面壁,也是一言不發。顧承喜捏得他骨節泛酸,酸得舒服,抵消了痛。很享受的半閉了眼楮,他想起了馬從戎。馬從戎也有這樣的好發掉他身上一切的不如意。馬從戎跟了他多少年了?記不清了,馬從戎從小就長在霍府,馬管家的兒子,和半個少爺也差不多。他念書,馬從戎跟著念書;他習武,馬從戎跟著習武。在文武兩方面,馬從戎毫無成績可言,但是總跟著他,跟著跟著,終于跟成了天經地義。
他一直認為馬從戎不是什麼好料,從小到大,他愛答不理的帶著他,栽培他,後來還睡了他。其實他的對馬從戎的印象始終沒變,然而無可奈何,他知道自己是被這個家伙籠絡住了。
握著折扇一敲肩膀上的手指,霍相貞搖了搖頭,把馬從戎甩出了自己的腦海︰「好了。」
顧承喜握著他的肩膀,自顧自的悄悄挺身。他的胸膛距離霍相貞的後背或許只有一毫米,但是沒貼上,便不算有罪︰「好了?」
霍相貞從馬從戎一路想到了連毅,登時有些不耐煩︰「好了。你出去吧!」
顧承喜咂模著他的語氣,很識相的立刻收了手。起身將襯衫抖開披上他的肩膀,他不言語,靜靜的開門走了出去。穿過長長的過道,他在車廂一頭的小窗口前站住了。好整以暇的給自己點了一根香煙,他對自己暗暗的點頭︰「行,搭上話了,比上次強。」
然後他又謀劃了自己到站之後的行程——得掩人耳目的見一趟連毅,替馬從戎傳幾句秘密的話。馬從戎也不容易,昨晚上自己到他家里時,看他那臉都腫得走了形。這就是做奴才的下場,哪怕在外面登到天高了,回到主子面前也依然是說挨嘴巴就挨嘴巴。
顧承喜很愛平安,所以絕不肯做平安的奴才。一旦成了奴才,他和平安之間,就更沒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