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文生左思右想終于決定跟著劉敞到工廠里做學徒工，起初每月只能拿到六塊多。劉敞說，好好做，幾個月後順手了，就能再提一點兒。六塊多，對于墨家的開支真是杯水車薪，但那麼閑置在家，還不如能賺一點兒，至少他能有事做，還能繼續學琴。懶
說來也有些小運氣，授琴的老師見他雖已窮困卻仍執著，絲毫沒有懈怠小提琴的練習與鑽研，深為感動，決定每月只象征性的收他一塊錢學費，繼續教他提琴。這讓文生分外感恩和珍惜，只要能繼續學琴，他做些苦工也不覺得那麼難熬了。
劉敞所在的工廠是做機械零部件加工的，在嘉禾鎮的西郊，正好在墨顯業的墓地對面方向，文生每天趕早出門，路過爹的墳前時，便要朝它微微鞠躬示意。工廠頗有些規模，廠房里放著不少大機器，沖床、鑽床、打磨機等等，都是文生從沒見過的，更別提接觸了。但那刺鼻的機油味和機器轟鳴聲，每天都在轟炸他一直處于安靜的神經，也反復考驗他的耐性。
他瘦長白皙的手指，不得不接觸那些冷冰冰的鐵件，讓鐵銹與油污污染進指甲縫里——可是，沒關系，有了工資就能繼續學琴了，不用靠當東西或者青歌，靠自己的能力學琴。他一遍一遍的告誡自己，讓自己有繼續面對的勇氣，自己可以，可以……
每夜，他拖著疲憊的身心回到墨家園中，其他人都休息了，他獨自躲進房間，緊緊抱著琴匣，仿佛那琴匣是唯一能安慰他的人，仿佛他要從琴匣上獲取生活的勇氣與能量。蟲
再過去半個月後，文生仿佛漸漸適應了工廠的生活，他干脆將琴也帶去了工廠。劉敞替他爭取了一個小小的休息棚，只能放得下一張鋪子，供他午休或者夜里太遲，臨時休息。他便利用這難得的空閑，提了匣子找到偏僻處，偷偷的練習。
工廠里雖然吵鬧，但特異的琴聲依然堅韌的穿破噪音，叫忙碌的工友們听見。他們很是詫異，索性關了機台，將那琴聲听得更真切些，一面朝劉敞驚嘆︰「劉師傅，那新來的孩子還能有這一手本事！」
劉敞笑道︰「那是墨家的大公子，家里落了難，才屈就到咱這里的。」
「怪不得第一天來，穿得那干淨整齊的，一點也不像做工的孩子！」
「原來是墨家的孩子，墨家老爺我倒是見過的，是個不錯的人，可惜冤死了。」
「可憐身後這些大大小小的，听說沒，他老婆，就是當年嘉禾鎮四大美人之一，在他死後，瘋了！」這些人，嚼起舌根來半點不輸婦道人家。劉敞起初不太在意，但听見他們提及孔佳妍，便有些不是滋味。
孔佳妍的狀況，他听孔歆說的，說她時而清醒時而痴癲，痴癲時候瘋瘋傻傻，自哭自笑，看起來是好不了了。他那心底就沒來由的一下一下的抽疼。他不可能得到她，卻也不想見她不好，她是他的迷戀，他的神。
于是劉敞打斷了他們的議論︰「喂，說夠了沒？趕緊做事去。」
一個叫石寶的少年學徒瞅了他，揶揄道︰「師傅，我們生例外，不公平啊。」
劉敞橫了他一眼，道︰「文生初來，又身份特殊，總要慢慢適應，一下子豈不累垮了？怎麼，對師傅安排有意見啊？」
石寶吐了吐舌頭，笑道︰「不敢不敢，師傅安排得極好，我們不能休息，卻能听听曲子，倒也不錯。師傅，要不你讓文生在廠子里練，我們也听得清楚，這有一聲沒一聲的，還叫人分心。」
「對對，小寶這建議不差。」幾個工友同聲附和。
劉敞撇嘴︰「這像什麼話，許老板來了不得臭罵一頓？趕緊干活去。」
眾人一听見劉敞提及許老板，立即心領神會的不再亂說，各自忙開。轟隆隆的噪音再次轉響，漸漸將琴聲掩埋，劉敞亦埋頭自己的活計，耳朵卻不自覺的在嘈雜中尋覓那一絲游魂般的旋律。他想，自己該盡點能力幫助文生，就好似幫上了孔佳妍。
小環境下看似墨家漸漸平靜，亦有好轉的可能，大環境中卻是不然，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這年，革命黨的動作愈發頻繁，民眾的反日情緒愈發高漲，但隨之而來的則是日方更加嚴酷的控制與鎮/壓。半年多來大批商人離開了嘉禾鎮，去往相對穩定的更南邊，使得整個鎮子陷落到空前冷清的地步。大街上有八成的門鋪緊閉，路上也沒有了吆喝聲，行人匆匆而過，遠遠遇見巡邏隊，不敢避開，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走，步伐節奏不能混亂，否則極有可能就被當成革命黨心里有鬼而挨槍子兒。
動蕩的嘉禾鎮，嚴重影響了小鎮居民的生活，由于大批商販的離開，物資極度緊張，即便手中有錢也很難買到東西，而另一面因為物資緊俏，物價便跟著一路攀升。面對這樣的時局，許多大戶人家都迫切的想逃離小鎮，費盡心思的動用上一切海外親屬關系，只盼能早日離開這不太平的地方。半年多的時間，鎮上已陸陸續續走了不少人，而所剩下的就都是勉強維生的普通人家。
孔家也是有些海外關系的，但輪不上孔佳妍，何況她目前的這種狀態，也想不出為家庭分憂的法子，墨家，眼看著只能在嘉禾鎮上自生自滅了。徒，那點兒工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青歌在鐘家做得倒是順手，但也不過是個佣工，每月十五大洋已經是鐘杉杉偏愛她乖巧又家庭艱難，特殊照顧她的。
只是這二十多大洋也只能作為補貼，二十多大洋只夠墨家上下十天的開支，其余的花銷依然要靠抵當度日。家中不算值錢的，都當得差不多了，青歌文生無奈，不敢隨意就當掉孔佳妍那些值錢的玉器，思來想去，倒是文瀾說，要不先當幾件上好的冬衣。青歌雖覺這法子拆東牆補西牆，眼看著過幾個月又要入冬，那時候又該如何是好。
文瀾卻道︰「眼下都要度不過去了，還想著入冬呢？」
說的，似乎也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