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佳妍回頭，不由一愣，月兌口詫道︰「孔歆？？」
那人也一愣︰「三姐？」隨即臉色一陣發白。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孔歆，她剛剛買了菜回來，遠遠的看見一個打扮精致的貴婦在巷口張望。這樣的情景在這胭脂巷是常見的，時常有婦人來這里抓自家的那位。她住這里久了，起先瞧不起這巷子里賣笑的女人們，日子長了反而習慣了，偶爾還幫她們打點些瑣事，也賺些小錢。胭脂巷有個規矩，白天一概不接客。方才她見孔佳妍的背影，以為又是來找自家漢子的，便想替人打發了，不料竟是她三姐。
孔歆勉強扯了個笑容，道︰「三姐怎麼來這里了？」
孔佳妍吁了口氣，道︰「還不是來找你麼。」
「找我？」孔歆倒顯得有些意外，頓了頓，道︰「那上屋里坐吧，這地方不比你那園子，你可多擔待些。」
孔佳妍抿嘴一笑，挽了她手臂，嗔道︰「你怎麼還和我客氣？」
孔歆似不習慣她這般親切，裝著要換手拎菜籃，將那被挽著的手臂不動聲色的掙開來，兀自朝前走了幾步，道︰「三姐隨我來吧。」
孔佳妍也沒多想，緊著步子跟了上去，穿過「萬國旗」陣，巷底最末處，一扇掉了漆的墨綠色木門，也沒上鎖，孔歆輕輕一推，門就開了，露出一小塊尚可稱為院子的空地來。她轉身，讓到門邊，朝孔佳妍道︰「進來吧。」
小院子也就那麼五平方左右，堆了不少雜物，但都疊得十分整齊，地上也打掃得很干淨。孔佳妍站在院子里，朝里屋探了探，屋內很暗，也看不出什麼，想了想，沒有貿然跟進去。孔歆也不急著招呼她，兀自先把菜籃子放到一邊後亮了嗓子喊道︰「阿景，出來一下。」
一個稚女敕的男童在屋子里應她︰「干嘛？」卻不見人影出來。
孔歆進了屋子，將堂中木窗子打開，回道︰「叫你出來就出來，問什麼干嘛？快點！」
隨即，一個穿著拖鞋的小男孩踢踢踏踏的走了出來，穿著不合身的短袖土布衣，即便光線不好依然能看出他膚色很白，五官與孔歆有著七八分相似，極其清秀好看。他在門邊瞅見了院子里的孔佳妍，不由好奇的不住打量，一面問孔歆︰「媽，這個是誰？」
「你姨母。」孔歆簡單的應著，轉頭朝孔佳妍道︰「三姐進來吧，窗子開了透透氣也透透光。」
孔佳妍這才小心的跨過門檻，進了屋子。
屋子依然是小，一張木桌子，幾張舊凳子，桌子上扣著桌蓋，里頭有兩個盤子。牆上掛著一個佛龕看起來倒是新的，而對面的牆不知為何貼滿了報紙。整個屋子只靠那扇小小的窗透進光線。
孔佳妍打量著屋子，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是孔歆離開孔家後她第一次來找孔歆，第一次看見這樣貧苦的人家，第一次坐在這樣破舊的凳子上，接受著一個陌生孩子的探究的眼光。
「媽，我哪來的姨母啊？」那孩子問。
孔歆沒有回答，也不看他，吩咐道︰「去燒個水。」
少年也不繼續追問，哦了一聲往院子邊的廚房去了，不多時听見他舀水的聲音。孔佳妍這才找到了話題，問道︰「這是我外甥了？」
「嗯。劉希景。」孔歆眼楮望著門外，道。
「幾歲了？」
「九歲。」
「都這麼大了？」孔佳妍吃驚道，暗里算了一把，那年孔歆離開孔家也就是十四歲左右，這孩子竟已九歲，九年中，孔歆怎麼沒有再生孩子了？她有點兒好奇，卻也不好多問。只道「九歲了沒去學堂里念書嗎？」她這其實並無惡意，只是她家的孩子到了年紀就會送去學堂，她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卻忽略了孔歆一家子的貧苦，過得下日子就好，上學堂豈不是奢侈之事麼？
于是孔歆冷笑了一聲︰「飯都快吃不起了，哪供得起上學。」
孔佳妍噎了一下，道︰「劉敞現在在做什麼？早幾年听你說他做人家學徒，可學成了？」
「嗯，學成了，現在還在那小廠子里做活。」
「有事情做就好，若是覺得不好，來找你姐夫，他最近做茶葉買賣，倒是紅紅火火的，直說缺人手，你要是有興趣，跟劉敞說說？」孔佳妍道。她是猜想劉敞收入定然極少，否則怎會家里如此破敗，孩子又上不起學，于是靈光一閃，提了個建議。
可這話听進孔歆耳中卻起了另一番心思，當年劉敞就是暗慕著孔佳妍的，若是再進墨家做事，豈不是又離她更近了，往後還指不定又出什麼事端。想起那些往事，她是知根知底的，甚至可以說是她一手造成的，可這後果已叫她不堪重負，後悔莫及，哪還敢再讓劉敞躍出雷池半步。
她道︰「那就不必了，做生意他哪里懂？還是老老實實做工吧，反正每個月也剛剛好夠用就是了，平頭老百姓，還指望什麼呢？」
「哎，多學點兒多賺點而不是挺好麼。」孔佳妍嘆道。
「沒那個命。」孔歆固執不肯。
孔佳妍無奈︰「你倒是認命。」她看了一眼孔歆，昏暗光線中看不出她的表情，或者說她本來就沒什麼表情，發絲略顯凌亂的散著，一身土布衣，肩膀地方還打著補丁，那張記憶里嬌媚好看的瓜子臉，已失了當年的光華，恍若落滿塵埃的珠寶，黯淡而無精打采。
說話間，劉希景端了兩杯茶進來，小心的放在了桌上，然後才回了自己的屋子。也不知他在屋子里做些什麼，那屋子看起來比堂里更暗。
孔佳妍又坐了一會，孔歆始終不冷不熱的應著，久了她覺得無趣，便起身告辭︰「也坐得久了，我得回去了，也不知該送你點什麼，這里有點兒錢，留著給你補貼著用，往後要是有難處，盡管來找我，我怎麼說也是你三姐。」她打開小皮包，從里頭掏出來三個大洋，放到了桌上。
「三姐，不必這樣……」孔歆不想收，但不是客氣。
孔佳妍關了皮包，攔住她道︰「你不收，我讓阿景來收，給他買些吃的穿的也好。我是做姨母的，第一次見，怎麼也該給他點什麼。」
孔歆看了看她，那窗口的光懶懶散散的落在她的肩頭，那身上的光面絲綢料子泛起一層朦朧的光，倒像是她渾身都在發光一般。
她一貫都這麼好看，像是教堂里那些高高在上的聖女。
孔歆沒有再推辭，喊了劉希景出來道謝，一邊把孔佳妍送到了巷子外，見她走得遠了，她才回身。她想起孔佳妍說她認命，忽然發出幾聲怪異的笑聲，在寂靜的巷子里突兀的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