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破雲,天際的光深深淺淺,勾畫出九里山里一夜惡戰的廢墟。
山峰頂的營帳外,所有士兵都引滿了弓,紛紛將箭尖對準山崖上。
崖邊,只余下曹操和蕭若二人。
此時他們的姿勢近乎擁抱……
遠遠看去,像是纏綿著能將朝霞醉紅的一雙璧人,待近處看清了,才看得見蕭若手中的槍和曹操眼里的恨……
恨深得能將這一幅美到極致的潑墨山水畫撕得零落不堪。
听著東邊已經沉寂到不可聞的廝殺聲,曹操注視著她,除了眼底深深沉沉的一抹陰郁不改意外,表情算得上瞬息萬變。
「他已經死了。」
頓了一下,再度開口︰「為一個死人送命,值嗎?」。
「如果能再拉一個死,我覺得還算值。」
蕭若微微笑著看他。
曹操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蕭若手腕稍稍動了動,冰冷的槍管一般在他的後腦摩挲,片刻,好像找到了最好的方位,停了下來。
「其實……我有點為你不值。」蕭若輕輕道︰「原本四年之後,官渡之戰你能贏了袁紹,拿下整個江水以北……你的名字原本能和你一手創造的霸業流傳千秋,還有一個叫魏武帝的追封。」
曹操冷冷注視著他,他的表情努力平淡得沒有一絲波動,眼底的片刻迷茫和深深的驚詫卻出賣了他。
「孤不知你何時成了卜子算師。」
他的語調譏諷,蕭若卻不在意,她回憶著腦海里的魏武帝,怎麼也無法將他和面前的人聯系在一起,她微微偏了頭︰「若天命在你,你為周文王,你說過這句話?」
腦袋里瞬間空白了一下。
「天下無你,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也是你說的?」
「……」
「少年的時候,你和袁紹一起搶過別人的新娘?被人發現了,袁紹跑不動,你大聲叫賊在這里,激他站起來……」
「你怎麼知道?」再也忍不住月兌口而出。
察覺到曹操呼吸急促起來,知道他已經信了七八分,蕭若頓了頓,靜靜道︰「三分天下,曹操為魏王,劉備為蜀王,孫策幼帝王孫權為吳王,成三足鼎立了幾十年,曹操死了,兒子曹丕即位,廢獻帝,自立為魏文帝,追封曹操為魏武帝。」
她每說一句,曹操的呼吸就急促一分,仿佛可以從她的話里看到自己創下的霸業,真的得到的天下,千秋的版圖……
和那句一語成讖的「若天命在孤,孤為周文王。」
然而,她說出「廢獻帝」三個字的時候,巨大的疑惑和隨之而來的了然幾乎將他整個掏空——
將他的臉色收入眼底,蕭若輕聲地說︰「我是後世來的人、所以能在史冊里看到魏武帝說的話……你猜對了……獻帝早死,現在全變了,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當成魏武帝,但是現在的你和我知道的曹操差很多。
「他是我最喜歡的……梟雄,你不是。」
……
她靜靜地說著這句話,眼眸如水,清澈安寧。
不像編造,真得讓人感到可怕。
仿佛听到了這個世上最荒誕的話,曹操不自禁想往後退。
後腦抵上槍口,才再次站住。
如果可以,他更願意相信蕭若是在胡說八道,他心中是熱望著天下和霸業,藏著要將這個亂世平定的雄心壯志,他願意為這個夢繼續廝殺下去——
若得,一生無憾。
若不得,也不過是成王敗寇,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他曹操也不是輸不起的人。
然而……就算是輸,也比被告知「原本你可以成就霸業」好。
原本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安寧的治世、諸侯的臣服,天下人的尊崇和肯定、載于史冊的尊榮。
三分天下,魏國,魏武帝,兒子魏文帝。
包括她的心。
……
但是有人忽然說,一切改變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偏離了既定了軌道,闖向未知的黑暗,帶著他原本可以成就的夢想和霸業,如月兌韁的奔馬一般投向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荒原。
「孤不信……」
饒是如此,心痛如絞,一只手抓住了胸口的衣。
直覺腦里像是有什麼突突地撞著,好像要破開頭顱飛出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司空信也好,不信也罷,從你把我送給董卓、讓我有機會改變這些的時候,屬于你的很多東西都漸漸消失不見了。」
腦海里空得像是一張白紙,忽然覺得倉皇,不知道手要抓向哪里——才可以留住什麼。
可……留住什麼?
「賈詡本來應該是你的謀臣,張遼是你的五子良將之首,你的鄴下謀臣如雲,武將如雨,為三國之最強……」
「不要說了……」
蕭若安靜了下來,蒼白的唇微微抿著,笑著看他︰「曹公,你現在還不悔嗎?」。
曹操不說話,他的失態只是一瞬,立刻又沉靜下來。
明白蕭若在問什麼……
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孤從來最憎後悔二字。」
忽地輕輕一笑︰「蕭若……你以為這樣就能毀了我麼?讓我一生沉浸在後悔里……被你的仇恨腐蝕了身上的骨頭。」
不顧腦後的槍,他伸手緊緊抱住了她,緊得好像要將她整個扣入懷里。
扣在她腰上的手一點一點的收緊。
「改了又如何……你能改,孤就能一樣一樣地改回來。」
蕭若沒有掙扎,乖順地任由他攬著。
「司空志向高遠。」她說。
「蕭若……你呢?到底志在什麼?」這不是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女子的可怕。
但是卻是最深的一次。
「我原本只求安寧。」
「只」字讓蕭若斟酌了一下。
亂世里最難求的就是安寧。
「但是後來,曹公你一次又一次壞我的事,我的志向就變成了你的一半。」
「一半?」曹操投下疑惑的目光。
正巧,蕭若也抬起頭,帶著笑意的目光直入他眼底——
「拐你一半謀臣,分你一半武將,劃你一半江山。」
許久許久……二人都在定住了一般,沒有說話。
回歸的劍拔弩張,在這一刻尖銳到了極點。
曹操抿緊了雙唇,靜靜地看她。
蕭若也就這麼看著他……甚至不去掩飾眼底那點算計。
這也是二人,最坦然相對的一次。
「孤不能死。」他靜聲道︰「中原無孤,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我知道。」蕭若答。
「局已殘至此,孤不可能放你走。」
「你一開始就沒打算放我走。」
「你知道?」他挑眉。
「你想留著我威脅賈詡和趙雲,不戰而勝。」蕭若微笑著答。
唇角勾起一抹輕得看不見的笑意︰「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若要怪,就怪孫臏……」
「據算我殺了你,你也不放我走?」蕭若輕聲問。
「殺了我,你更不可能走。」曹操志在必得︰「這一次,你輸定了。」
蕭若忽然輕輕笑出聲來,蒼白的臉上那一點笑意恍若沾濕了霧水的柳絮,讓人試圖看清,倏爾又遠至了天邊……
抵在他後腦的槍忽然放開。
「那我只好給他殉情了。」
平靜而輕的聲音,安靜得不像是在說這樣一句話……
所以曹操有了片刻的晃神——就是在這一瞬間,血紅色的衣袍翻飛,她的身體往後一躍,從高高的懸崖往下墜去,迅速淹沒在了乳白色的霧氣里。
曹操倉促地伸手去拉……
手卻只能和她的衣衫交錯而過。
艷麗到刺眼的紅色,瞬息之間,便在指間劃過了……
只抓住了嗚嗚空響著的烏江水聲。
心瞬間像是被完全地掏了空。
一下子少了好大一塊,被山谷中的風嗚嗚地灌著,然而空空蕩蕩,怎麼也灌不滿——
一刻的空,接著便是鋪天蓋地而來的疼,從身上生生剜出一塊肉一樣。
疼得呼吸都停滯……
「司空……」看著曹操慢慢地,頹然跪倒的身影,郭嘉月兌口喚了一聲。
「奉孝……」那聲音,仿佛片刻之間,就蒼老了十歲。
帶著些微的,讓人看不出痕跡來的顫抖和哽咽。
「孤原本……原本以為沒有事是我不能掌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