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扎吉站在寢帳外,他手中拿著剛剛給六兒披上的那件披風,呆呆地佇立著。
那樣子,仿佛在等待著黎明的來臨。
這個男人不懂得怎樣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冰冷與孤獨了太久。
夜已經深了,太陽早已隱退熟睡了,只有散淡的星光和一彎月兒懸掛在天空。
其實金扎吉一直喜歡看日出日落,那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
他已經傻傻的看了二十八年的日出與日落。
從天寒地凍的北國家鄉,一直游蕩到草原,又從廣漠無邊的草原踏上了江山秀美的中原大地。
輾轉來回,縱橫南北,他竟然發現︰原來大家看得都是同樣的日出與日落。
照這麼估計,再強大的帝國,也造不出兩個太陽,既然這樣,戰爭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無法回答,也不會回答。他所能做的就是服從主子的命令,隨時被派往任何一個戰場,快刀殺敵,甘灑熱血,如是而已。
做威風的大將軍時,他是一個自由的人;而陪伴主人的時候,他又變回了一個奴隸。
要麼做一個孤獨的人,要麼做一個不孤獨的奴隸。
別無他選。
金扎吉曾經以為這就是自己的宿命。
這樣的生活,他忍受了太久,沒有人準許他覺醒,更沒有人需要他覺醒,但是他已經無法再忍受了。
金扎吉方才萌生了一個突然的決定︰為自己做一件自私的事情。娶老婆,娶一個宋人女子做老婆。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是一種反抗與挑釁,在大金國,目前只有王孫貴族們能討得漢族女子做妻子。
但是,那又怎樣。
金扎吉覺得自己跟隨主子多年,又立過無數次戰功,討個老婆算什麼天大的事情嗎?
不算。
不算。
金扎吉的嘴角微微一樂,方才在馬背上,他忽然想到上午大戰時,大宋的小白臉將官提起的刮胡子事宜……
他心神不定,又有些猶豫不決,但最後還是厚著臉皮去問小兵借刮胡子刀,他想要拾到的利落一點,才能配得起那個美貌的少女。
由刮胡子向自我發起第一輪挑戰。
嘿嘿,一切改變從臉開始。
*****
彩雲在魯四寶的懷抱里,終于哭得累了,哭得精疲力盡了。她緩緩的抬起了頭,看也沒看四寶一眼,一撲騰站了起來。
四寶還在做著自己的春秋大夢,一見美人,立刻忘記了黑夜白晝、陰天晴天……可憐的胖姐還在忍受著傷痛的折磨,他卻見色忘義,早把要去看望胖姐的事情忘到爪哇國去了。
還好,老天從來都不曾放過誰。
也不曾姑息誰。
不同的是,老天對于不同的人,打盹走私的時間長短不一樣。
但懲治的結果都相同。
如此而已。
彩雲蒼白的臉依舊蒼白,唯有眼皮紅通通、腫脹脹的,她看也不看四寶,只當他是一坨狗屎,冷冷無情言道,「就當我今晚沒有見過你,閉緊你的嘴,趕亂說,小心本姑娘割掉你的舌頭。」
不是吧!
四寶張著干裂的嘴唇,眨巴著忽閃的眼楮,他感覺自己的額頭,突然間刀割一樣的鈍痛起來。
這他媽是什麼女人呀?
抱也抱了。
還抱了這麼久。
現在一站起身子,甩甩衣袖,拍拍,不認賬了。
他以為只有風流男人才能干出如此惡劣的勾當。
沒想到女人也會。
四寶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子擁抱了這麼長的時間,他覺得自己虧了,虧大發了。他憤憤的嘟囔著,「你,什麼意思,我,我白抱啦。」
彩雲輕輕理了理凌亂的秀發,紅著眼楮,抑揚頓挫,「我剛才說什麼來著,你聾啦?我今晚沒有見過你,你今晚也沒有見過我。再見。不對,應該是再也別見。」說罷,彩雲箭步翻身上馬,用力一帶馬韁繩,竟然一溜煙絕塵而去。
四寶立時傻了,完全陷入在了悲痛與懊悔之中。
他覺得自己的智商和情商,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與打擊。
只因為一個叫做彩雲的姑娘。
四寶以為,彩雲不說感激涕零,怎麼著也得對自己禮遇有加吧,最起碼也得和風細雨吧……
但是他錯了,大錯特錯。
四寶直到這一晚才琢磨明白點,男人的肩膀,是不能隨便借人用的︰借好了,沒準是兩情相投;借不好,還不如一雙破鞋。
*****
是夜,六兒直挺挺的躺在鹿皮巨塌上睡熟,突然不知怎地,從夢中驚醒了。她深深呼了一口氣,油燈依舊亮著,火盆依舊著著,只是桌子上的女乃茶變得冰涼了。
六兒感覺一道冰絲絲的冷汗,漸漸從後脖頸流出,一直順著脊梁往下流淌著。
她腰月復用力站了起來,走到八仙桌旁,彎子,用牙齒叼了只精巧的亮銀酒杯,走到帳篷簾子附近;蹲,盡量把頭往地下靠的近些,「綁朗」一聲輕響,小酒杯落在了地上。
大功告成。
六兒總覺得睡得不太踏實,把銀質酒杯放在簾子附近,這樣有人進來,自己就能馬上听到起來了。
哈哈哈哈。
大笑四聲,麻利睡覺。
*****
是夜,六兒帳篷旁的大將軍寢帳里,金扎吉背著手在里面來回踱步,火盆熄滅了,屋子里卻仍然彌漫著燥熱的氣息。
金扎吉用手心和手背,反復輕輕蹭著自己的臉頰,真光滑,唉,黑亮亮的胡子,說沒就沒了。不過身邊的小兵和那個叫李東田的小兵到都說︰大將軍簡直是帥呆了,酷死了。
真的?
假的?
金扎吉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坐立不安,明天要是萬一那個少女不喜歡怎麼辦?萬一那幫子手下嘲笑自己怎麼辦?大漢撲到床上抓耳撓腮,輾轉反側。算了,還是睡吧;明天再說,多大的眼咱都現過,這算什麼。
頭可斷,發可剪,胡可剃,氣魄不能丟。
*****
這一晚,宋營和金營一樣,也是那麼的熱鬧和不平靜。
胖姐似乎是最應該得到幸福的一個人。
她憑著堅挺的體魄和堅強的意志,呼呼的大睡起來,仿佛後心挨那一箭,不過是彈指一揮的小事一樁……
郭素素發揚著一貫的賢女姐姐風範。
她瞪著一雙大眼,直看到胖姐昏昏睡去,已無大礙,才交代其他姐妹代為照顧,自己抽身匆匆去慶功宴,尋找一天不見人影的周福臣……
彩雲騎著追風一路狂奔趕回七營營房。
她整理好衣衫妝容,收拾好心情,大踏步走進女軍寢帳。那雲淡風輕的表情,就好像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過︰捆綁無辜的小阿達,偷吻喝醉的董青,搶走六兒的追風,依靠四寶的肩膀哭泣……
董青懊悔不已、窘迫至極,踉踉蹌蹌的走回了自己的寢帳,蓋上被子,倒頭欲睡。
可是一閉上雙眼,他就看到六兒狠呆呆的大叫著「我恨你。」;他嘗試著睜開眼楮,可是一睜開雙眼,眼前就浮現出自己被金扎吉結結實實砍了兩刀的經典畫面……
周福臣一白天和一整晚,都圍繞在宋營大將軍于達的身邊,不離左右。
他今天的馬屁拍的,十分以及萬分的到位,拍到了于達老頭的心坎里。大家只看到了周福臣的長袖善舞和笑意盈盈,卻沒有人知道此刻的他,心中正在勾勒著什麼計劃……
魯四寶一瘸一拐的走向遙遠的一營營地。
他心中一邊默念著︰女人是老虎。一邊唉聲嘆氣︰完了,就這速度,比蝸牛快不了多少,天亮之前能走回營地就不錯了。額的神,當初為什麼從帳篷里出來的?這個可憐而可恨的傻小子,居然忘記了自己是為看胖姐才出來的……
六兒的老爹蘇成渝倒是中了獎一般高興。
他興沖沖的帶著阿達跑去慶功宴喝酒劃拳,這個小阿達,腦子好像不怎麼痴呆,猜拳行令居然一學就會,輸得老頭總得翻跟頭、耍把式,折騰的不亦樂乎……
阿達開心而英俊的臉蛋下是一顆懸而不落的心。
他實在覺得以自己的聰明智慧,劃拳行令好像是幼兒游戲一般容易。他隱隱的竟在擔心著六兒的去向,這個小丫頭,居然把自己扔給了一個人面獸心的黑衣巫女……
六兒的哥哥蘇猛左顧右盼的尋找著自己暗戀的彩雲……
黑暗的夜里,每個人都有著自己不一樣的心事。
他們各自尋覓、各自療傷、各自快活和悲傷著。
只是,所有的生命,都害怕這漫長的夜晚,比起夜晚,他們更向往太陽照常升起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