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微微怔了一下。覺得自個臉上有些泛紅,便不由的垂了頭。目光到處,卻見地上躺著一只石榴,幾粒紅艷艷的籽兒凌亂的灑落在周圍,想是自己睡著時,不慎失手落地而致。
她挪動了一子,打算伸手去揀,一只手卻搶在她前頭,拈起了那只石榴,遞了給她。荼蘼抿了下唇,反縮了手不去接它,林培之也不在意,也跟著收了手,笑吟吟的打量著掌中這半只石榴︰「這半石榴,我看著倒也甚是眼熟,好似在哪里見過一般!」
荼蘼听得一笑,也未多想,便隨口道︰「殿下說笑了,天下石榴豈非都是大同小異!」
林培之听她又改口喚自己做殿下,不覺輕笑了一聲,也不點破。只點頭道︰「雖說天下石榴盡皆大同小異,不過我看這半只,卻是格外眼熟,倒好像是在何處見過它的另一半兒!」
荼蘼這才明白他的意思,知他又在探自己的話兒,不覺撇了撇嘴,暗嘲道︰「寶親王果非常人,這見了一半,便可猜知另一半模樣的本事,我可還是頭一回見!」她自然明白,林培之必是在盧修文處見了半只石榴,此刻再見了自己手上半只,便自聯想到了一塊。
林培之微笑凝視著手中石榴︰「所謂一榴生百子,石榴原是吉利物兒,我本俗人,見了自是難免多留意些!」頓了一下,他斂了笑容,抬頭看了荼蘼一眼︰「為什麼躲著我?」
荼蘼聞言便知他已從一個小小石榴上看出了自己不欲與他相見的心思,心中不覺有些尷尬,忙避開他的視線,只是一時半會,卻想不到該說甚麼話兒。
她並不想太過直截了當的拒絕林培之,經歷了前世驚變,她太明白凡事留有余地的重要性,只是……她苦惱的皺起了秀雅的黛眉,只是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林培之。
細細碎碎的金色陽光灑落在她的發間眉梢,有一絲零散的秀發被風吹起。恰恰落在金色的光斑內,那陽光便給那絲烏發瓖上了一層金,看著有些刺目。林培之微微的笑了一下,忽然覺得自己其實真是太為難這個小丫頭了,她便再是明慧狡黠,今年也才不過十二歲,哪里就真能明白這些了。心頭柔軟的輕輕疼痛了一下,他伸手溫柔的替她拂了一下那縷秀發︰「罷了,我該走了,你爹同你幾個哥哥還在等著我呢!」
荼蘼見他主動轉換了話題,不覺詫異,只怔怔的抬頭看他,眸中滿是疑惑。
林培之將手中石榴仍舊拋還給她,走到一邊,稍稍淨手,又取汗巾拭了手,這才回頭對她一笑︰「你過來這里時,我正同季伯父一道過來,隱約瞧見人影一閃,看身形依稀是你,我便記在心里。其後便尋了借口。過來看看,想不到還真是你這貪睡的小丫頭。」
荼蘼接過石榴,無語的皺了皺小鼻子。林培之又道︰「畢竟入秋了,不可太過貪涼,秋涼入骨,一時半刻卻未必讓人覺得。何況此處又有水,更是不可久待,你只早些回去!」
荼蘼萬沒料到他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且說得又這般熟練,倒好像說過許多次一般,不免又拿了清亮亮的眸子去瞅他。林培之背轉身,走了幾步後,又有些悵然的停了步子,有些落寞的低聲道︰「我母妃生前最愛秋日,她原是在江南水鄉人士,便是入了宮,也仍是愛水如命。每到秋日,便時常坐在池邊玩耍,感染風寒更是在所多有。不過……她如今已不在了,九泉之下,自有父皇會妥善照顧于她,倒是再也無需我費心了!」
說到最後,語氣已是悵惘無限。待說完了,更不稍加停留,踏著水面浮凸而起的石墩,一路徑自去了。荼蘼听了這話,倒是不由靠在假山上,發了一回怔,良久輕輕嘆息了一聲。
恍惚之間。她竟是忽而覺得,自己身邊多了一個斜倚在假山石上,甜甜酣睡的宮裝女子。金秋麗日明晃晃的照下來,腳下流水潺緩而過,她卻是一徑的釵橫鬢亂,熟睡正酣。
這個時候,該會有一名身穿明黃帝皇服飾的男子,躡步過來,為她披上一襲外衣罷!
只是,自古帝王無情,內帷無恩,烈帝愛的,究竟是那炫目一時的驚世姿容還是那嬌慵靈秀的水鄉女子,如今故人已去,怕是再也無法說清了。唯一可以讓人感到欣然的是,這份寵愛,終究不曾因色衰而愛弛。雖然天人永隔,但至少還留下了一份可供子孫憑吊的深情。
她苦笑了一聲,覺得自己今兒真是中了毒了。沒好氣兒的將手中石榴拋擲如水,舒展四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她立起身來,注目看著那半只石榴在清清池水中載浮載沉。卻又很快被一群錦鯉包圍了上來,看著倒有些金鱗獻榴的意思,她不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沿著林培之走過的石墩,她疾步的離開了這座小小花園,往醫館走去。
父親與兄長都在山上,她也並不敢過分耽擱,眼見醫館里頭事情不多,便早早辭了回家。及至到了別院,卻見家里忙成一團,慧清與慧芝也不見人影,她只得喚了房內的二等丫頭紅鶯來問。這才知道原來季 今晚請了盧修文來家用飯,也難怪別院內一時忙亂。
這別院事務,雖是她在管著,但具體負責辦事的卻還是慧清與慧芝,她們兩個既已開始忙了,她也就樂得清閑,使人送了一盞茶來,慢慢喝著。
一杯茶才剛喝了一半,慧清已一陣風般的卷了回來,瞧見她正坐著喝茶,不覺嗔道︰「外頭早都忙亂成一團了,大小姐卻在忙里偷閑的喝茶,我們這些奴才真是何苦來由?」
荼蘼听得一笑,反問道︰「誰叫你們忙成這樣了?盧師傅原是時常過來的,你們只挑著時鮮物事精精致致的整頓幾個菜色也就是了,哪里就至于這般大動干戈了!」
慧清搖頭道︰「若只盧山長一人,那也還罷了,只是如今還有個寶親王,卻是怎好怠慢。先時我已去問了老夫人的意思,她老人家的意思也是需好好置辦!」
原來她適才卻是去了段夫人那里,詢問段夫人的意思去了。
荼蘼想了想,擺了擺手︰「我看也不必,家里只這幾個人,寶親王出身皇家,見識廣博,你若七碗八碟、山珍海味的送了上去,他也不過視若尋常。我看只挑個臨水且清幽安靜的地兒,擺上一桌,菜也不必太多,卻需造的精致些。額外多備些特色點心,時令果子。此外令人下山,尋幾個通曉音律的樂工人等,等他們飲酒說笑時,便離得遠遠的吹上幾套曲子。」
她說一句,慧清便點一回頭,贊道︰「還是大小姐想的周到!只是老夫人那里……」荼蘼這個法子,卻是與段夫人的意思大相徑庭。讓她不得不提點一句。
荼蘼笑笑︰「娘那里,過一刻,我去同她說便是!」
慧清點頭正要離去,荼蘼卻又叫住了她︰「且慢,你使人下山時,可去潯陽江邊上尋一個姓王的漁婦,她做的魚、魚羹味道最是鮮美不過。潯陽樓的藍橋風月酒為九江佳釀,也可買上幾壇,此外再令人去湖里現采些鮮藕、蓮子、菱角之類回來,愈是新鮮愈好,去罷!」
慧清答應著去了,荼蘼靠在軟榻上發了一回怔,眼看時近午時,便懶懶的起身往段夫人那里用午飯。段夫人正與韓璀一道坐著說話,安哥兒與軒哥兒正在一邊打鬧。段夫人見她來了,便問起晚上的安排,荼蘼便將自己的意思一一說了。
段夫人點頭笑道︰「這樣處置,確是更好些,看來我的荼蘼果是大了!」
她口中說著夸贊之辭,面上盡是驕傲之色,言下卻是頗多唏噓不舍之意。荼蘼一望而知,季 昨夜必定對她說了林培之的來意,故此段夫人才有這副表情。
韓璀在一邊,自也贊了荼蘼幾句。荼蘼只得謙了幾句,幾個丫鬟便擺了午飯上來。三人吃了飯,段夫人與韓璀便忙著打發兩個孩子午睡,荼蘼懶得摻和,便徑回自己小院。
季 等人卻是直到下晚時分方才同與盧修文一道回了別院,季 在時,盧修文原是時常過來小院與他閑坐飲酒的,因此也並不拘禮,只使書童提了一簍石榴便過來了。荼蘼瞧見那石榴不覺笑了一回,便叫人取果盤盛了一盤,過一刻送去席上給幾人嘗鮮。余下的卻盡數拿到了後院,閑坐在那里,剝開石榴,逗著兩個孩子玩。
那石榴雖說有一簍,但因個頭極大,細數數也不過十余個而已。韓璀擔心石榴籽卡著軒哥兒,面上便現出幾分不豫之色。荼蘼見狀便笑道︰「無妨的,這石榴乃是四川會理所產,會理石榴與別處產的不同,那榴籽卻是軟的,可以嚼吃,嫂子不妨試試!」
韓璀果真試了一粒,笑道︰「這籽果是軟的,不過連籽同吃,味道也並不怎麼好!」
段夫人正將一粒紅艷艷的石榴籽塞進安哥兒口中,聞言便笑道︰「石榴這東西,滋味雖清甜可口,吃著可著實費時費力,原是閑來無事嘗著玩的,誰還真能連籽一起吃了!」
她話才說到一半,卻不料安哥兒已對一粒一粒的吃這東西感覺極為不耐,因搶過她手中的半個石榴,掰了一手紅紅的籽兒,一下子便填進了口中,大口嚼了起來。她話音落下之時,安哥兒卻已咕嘟一聲,將滿口石榴連著籽兒一並咽了下去。
荼蘼見狀,當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段夫人亦是哭笑不得,只得抬手去敲他的腦袋。
安哥兒得意的對祖母皺一皺鼻子︰「這樣吃,正爽快!一粒粒的吃,好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