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他，仰著頭，眼神中全是細細的流光，閃爍顫動。
連煜景突然覺得有些感動，在這樣一個冬日的午後，陽光躲在烏雲背面，寒風蕭瑟之中，有一個顏容如玉的女子，希望能夠得到自己的幫助。他的能力也許並不大，可是起碼，他的幫助也許能夠讓眼前這個女子覺得寬慰。那麼，為什麼不呢？
在許多年後，他或者可以微笑著懷念這個下午，在這片即將不再安樂的土地上，他曾經伸手扶過別人一把。
嚴小夏看著自己身前男子的莫名微笑，心里突然有些安定，像是看見英慕華歸來一樣，渾身忐忑的心思便全都放了下來。她藏于袖間蜷曲的手指，放松地垂下，聲音也更是和緩起來。
「在這城鎮之間流轉，不堪與其他手藝繁多之人相比，也只有舊時自別處听來的小曲做為活計，不斷求生。遇到秋娘後也算安定，卻心有戚戚，實在想念父母家人，正得遇小妮……」她覺得自己好像沉入這個編織的謊言里，像沉入大海一般，吞了幾口海水，吐了幾個氣泡，便幽幽地落了下去。
「只求連先生一件事，容小妮在這里安生下來。」她知道這別院是曾天祺的，院子雖小，但也一定是在他的掌控之下。想要能留個人下來，簡直太難了。
除非能有一個曾天祺信任的人說項，好歹也要像個樣子，才不至于這種請願被打回府。
她和小妮兩人，現在只有繼續在這里待下去一條路了。在這里等待機會找到證據，才能夠還英慕華自由，他們才能安全地團圓。
嚴小夏咬了咬牙，這條看似充滿荊棘的路，再艱難，她也要走至頭，才肯罷休。
她害怕連煜景不肯答應，又伏地磕了一個頭，額頭靠在手背上，悶聲道︰「連先生也知道。方才那什麼因有才而款待于此的話，其實算不得真。曾府上下，真的還容不下一個有才之人？非要放到這偏地外院來？按照芙兒姑娘和榮玉姑娘的意思，我身份低微，犯上不尊，理應打出府去。」
她頓了一頓，听見上方似乎有一聲嘆息，才接著說道︰「可是，曾家主人並非她們。」
連煜景似要開口，卻張了張嘴，仍沒說出話來。他明白嚴小夏的意思，她的生死，已經很難說了。曾天祺那個人雖不至于喜怒不定，可確不是什麼慈善人士。這時留下她來，說是得了寵？真的不像，倒像是他見菜市場那個殺豬的屠夫手段一樣，洗干淨，殺了。
想到這里，他垂眸看向嚴小夏。那眼神，充滿悲憫，卻又無奈。
嚴小夏對他微微一笑，憐憫是沒有用的，不能救人的人，即使再同情，依舊也是儈子手的幫凶。她覺得腿下有些麻，便又問道︰「連先生，可否答應？」
「小夏姑娘言重了。」連煜景伸手扶她，這次她倒沒再退讓，順著他的手站起身來，只是腿腳仍是酸軟，便微微斜靠在身後的廊柱上。
「連先生這就是答應了？」嚴小夏知他已經同意將小妮留下，可是還是要獲得一個肯定答案。
連煜景點點頭，他笑容溫文，仿佛什麼都只是小事。
嚴小夏這才深福一禮，口中道︰「替小妮謝過連先生成全，大恩莫不敢忘。」
「小夏姑娘真是莫要再如此多禮。不過口頭交代一句，並非什麼大事，又何談大恩。」連煜景也是客氣地說完這段話，見她仍沒有回房的意思，只得召來那幾個家僕，向他們吩咐︰「這里要多添一個人手，也就是一雙碗筷而已。可吩咐……」
他轉頭看向嚴小夏，她連忙應聲接上︰「小妮。」
「可吩咐小妮，做些輕雜的活計。我不在的時候，一切听小夏姑娘的。」他又向嚴小夏看去，意思是問你可滿意？
嚴小夏輕福禮，一副賢淑良德的樣子。她得到滿意答案，才願意回房，再繼續和小妮討論整件事情的始末。
她的打算很簡單，就是找到那個機會。曾天祺把她放在這里不可能一直不管不問。他留下她總是有理由的，這個理由就是她的突破口。見到他，單獨。她或者可以藉此使盡無數辦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且可能並不難了。
卻突然一切計劃都被打亂，本來想好的計策，和謀劃好的招數。全都失了效用。就像跟人打拳，預備好這一圈要打飛他的牙齒，于是手臂努力向後，希望能發出最大的力量。待到準備妥當，一拳揮出，面前的人，那個目標，卻突然消失，你的一拳擊在了空氣中，沒有著重力的一拳，痛苦而委屈。
簡直是沒辦法接受的一種戰局，戰敗，被戰敗，放棄，不管什麼都行，可是為什麼，卻突然消失在空氣中？
嚴小夏的疑問得不到回答。
這件事的發生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曾天祺，這個曾府的主人，在嚴小夏到這個別院來的第三天，突然死亡。原因不明，疑似毒發。
消息是連煜景帶來的，他讓人捎了話過來，並未多說。只交待嚴小夏老實呆著。
但是這個消息來到之後，她又怎麼可能繼續再這樣下去？本來一直的等待就是讓人心焦。卻好歹有個希望也不至于太過難受，總會心里不斷地猜想下一步怎麼做，這樣可不可以達到目的，那樣可不可以達到目的。
所以還能夠繼續。可是現在，現在的情況是，不僅下一步，下下步和下面的無數步，都已經沒有了。憑空斷掉，嚴小夏需要迅速相出新的應對方法。
否則，英慕華要是從這里押解出去，怕是再難有翻身之日。更何論還有牽連到的更是無辜的人呢。
小妮並不催她，只是心急的都能被看的出來。嚴小夏知道，她心里最害怕的，還是小弟。小弟年齡最小，被關進牢里之前又不知道為什麼會受了傷，也不曉得受傷是否嚴重。小妮擔心他是肯定的。
就像嚴小夏她自己擔心英慕華一樣。
可是，噩耗是接二連三的到來，在她還未想出這個的應對方法之時，在門外的亂民聲音中，她又听到消息，這一次，蠻夷真的打進江城來了。
「夫人，怎麼辦？」小妮的慌亂開始顯露出來。這里雖然只是個小院，卻不代表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蠻夷不會進來大肆搶掠。
嚴小夏企圖安慰她，卻發現根本沒用。現在的小妮，完全沒用安全感，只是憑著對嚴小夏的信任，支撐著自己不要倒下。
「夫人，現在曾府的那個人死了，我們怎麼繼續找到陷害老爺的線索？蠻夷又打進來了，我們救不了老爺他們了。」小妮帶著哭腔站在她面前，一張臉因害怕而異常的通紅。
「天無絕人之路，不管什麼事情，只要不放棄，總有辦法的。」說是這麼說，嚴小夏的心里卻也像打著鼓一樣，忐忑不停。
她其實心里有一小部分認為，蠻夷入關是月華從西至東一路散出的流言，為了達到目的不惜讓全國上下都陷入恐懼的計策。可是現在看來，事情倒是真的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
要打仗了。鐵騎將至，這片土地上將成為荒涼的代表。嚴小夏有時候覺得特別想不通。這些人打仗到底是為了什麼。
如果說，是為了生存，為了西邊沒有生長出太多糧食的土地，得到好的滋養。那麼他們不該這樣，不該用這種暴力的方式來霸佔中原。當百姓被殺死大半，當土地被鮮血灌溉，又怎麼能夠生長出他們想要的糧食？不僅是在每個人的心里都埋下了一顆復仇的種子，連大片國土上，都全是仇恨的印記。
「小妮，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允許朱康文他這樣繼續猖狂下去。我會讓老爺，盛子，還有小弟，都回來。也會讓老掌櫃和小二都回來。」她堅定的對小妮道︰「這個世界，終究還是善惡有報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那些真正是私鹽主的，總是要被揪出來的。」
「可是……」小妮並沒有停止懷疑︰「那些殺了許多人的蠻夷呢？他們的報呢？好多人辛苦一世，只求安穩，可是仗打進來了，所有人都死了。這些已經死了的人。他們的善報呢？而那些蠻夷，卻還是活的好好的。每日痛快飲酒痛快吃肉。他們做了這麼多的壞事，卻為什麼沒有報應？」
嚴小夏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古代的宗教傳的那麼開。因為他們沒有別的方法可以救人，只好給自己一個希望，一個可以依靠的信仰。告訴自己說也許其實死了的人沒有更難過，他們去往了另一個天堂。
「活著的人，不見得比死了的人，更快樂。」她看進小妮的眼楮，這樣告訴她︰「即使那些殺了人，做了孽的人，每日能夠喝酒吃肉，能夠大聲狂笑。可你怎麼知道，他們半夜沒有被驚醒，沒有害怕無主的孤魂，沒有在提心吊膽的生活。他們的恐懼，不會告訴你，可是他們自己心里有承受。這就是報應。」
「至于死了的人，你又怎知他們不是得到好的報應？他們也許在另一個只有快樂幸福的世界里生活，他們再沒有悲痛和難過。這不是好嗎？」。也許真的只有這種玄之又玄的東西才能寬慰到人心。
將小妮安撫到不再害怕後，嚴小夏終于找到了一個目前唯一可行的事情。
她現在，必須在那個真正的私鹽商穆南還沒死之前，看住他。她相信，不可能所有的證據都會消失，一定有一些蛛絲馬跡會被找到。只要她能夠成功的進入穆南所在的那個院子，再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找到那些白紙黑字寫出來的東西，那麼一切就都好說了。
嚴小夏告訴小妮在這里不要亂跑，雖然小妮還是擔心她這一走又要消失，但還是放她離開。小妮眼角掛著隱隱淚珠，卻依然堅強的對她微笑。
她又對院子里打掃的僕人交待了一句，便獨自向曾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