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什麼好酒,八重紫輕輕一嗅,輕抿了一口,閉目享受片刻,仿佛在喝著世界上少有的佳釀,我搖搖頭苦笑,他知我心中所想,道︰「喝酒喝的不是酒,而是情誼。」
是嗎,忽而想起不知什麼時候,記得的一句話,重要的不是去什麼地方,而是和誰一起去,那麼現在,可不可以這樣理解,並不是喝什麼酒,而是一起喝的是誰。
我將筷子信手敲擊著酒杯,叮叮當當,隨性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八重紫擊掌︰「我倒是忘了,阿銀你還有詩名。」
我不免有些尷尬,這可是赤、果、果的抄襲,只擺擺手道︰「胡言亂語而已。」
八重紫淡淡一笑,算是揭過,只道︰「只是不知道,這周公指的是誰,我雖然沒有你那麼有才學,也算是飽覽群書,偏偏沒有听說。」
這還真是個問題,我想了想解釋道︰「忘了在哪里看到了。」
八重紫翻了個白眼︰「你這記憶來的快,去的也快。」說完,我倆都笑了,因為共同想到好些年前,在宮中荷花池畔,我砸出幾首詩來讓八重雲光臉上掛不住的事情。
「你大哥他可在京都?」
八重紫搖搖頭,聲音中也掠過一絲枉然︰「不曾。」
「……那麼,你現在的主子,是袁熙了?」雖然已經確定,不免還是多次一問,我心中抱有的想法,連自己也詫異。
八重紫點了點頭,話題似乎重新變得有些嚴肅。
「好一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那雙狐狸眼深深淺淺,晦暗不明,筷子在菜色間流轉,始終沒有下筷。我拿著酒杯的手一緊,挑眉道︰「如今我坐在這個位子,難道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人都是的動物,權利也好,美色也好。」
「我以為你至少會說,也有人因為感情維系在一起,親情也好,友情也好,更或者,愛情。」
我哈哈大笑,這句話從八重紫口中說出來也不算太過怪異,也許從另一個方便說明了他是他,也是這麼多年我雖然厭惡他的毒舌依舊隨著他和我一起,這種感覺很奇妙。要說這個世界上我真正的朋友,恐怕就是八重紫了,盡管,我們太久沒有見面,就算是當初相處的時候,旁人眼中也不見得有多融洽,和一般的好友比起來那簡直就是冤家。
「你相信你自己所說的話嗎?」。
八重紫撇唇,狐狸眼中閃過不一樣的神采,十指交叉在一起,說道︰「也許很多人沒有,但是絕大多數人還是有的。青樓楚館、褐衣平巷,那里要比你我的世界簡單許多。」
「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你認為呢?」
我搖搖頭,這麼深奧的哲學問題,我怎麼會知道,我所知道的不過是我所經歷的,有父子兄弟因為權力而仇殺,有情人因為利益而反目,總之,總不是一些好事情。
八重紫將毯子挪了挪,可能火燒得旺,他的額頭上有些細密的汗珠。我將火盆遠離他一些,他眨眨眼,道︰「看不出你這麼細心了,也許這是女子特有的。」
我不以為然︰「你這算是夸我嗎?」。
八重紫笑著搖頭︰「你說呢?」
話到這里,並沒有什麼較大的分歧,或者是我們刻意不想提起,那些不愉快的過往和無法妥協的現在,他和我都在小心翼翼,想要重新尋找回曾經。
只是,回憶已死。
「我接到信的時候,還真是不敢相信,你單槍匹馬就闖進來,若是我不準備放你回去,將你要挾他,有沒有用?」
他微微皺眉,狀似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露齒道︰「沒用,殿下並不是一個會輕易改變心意的人,他等這一時刻等了太多年了,即便是你,也無法阻攔他的道路。」
擋我者,死?
「很多年前,你問我,會不會讓景靈太子繼位,我當初沒有回答你。」
「不錯。」
我托著腮,微微眯起眼楮,眼前火盆上的火苗飄搖,像是從許久以前飄回來的記憶。
「我會的。」
八重紫「呵呵」笑出聲音來,伸出一根手指道︰「不可能,就算你肯,你身邊的人和你背後的家族也絕對不會同意,就算沒有劉思齊兵變,景靈太子也不會順利繼位。」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景靈太子是一個肯別人染指權利的人,更不用說被架空權利。」
我冷哼一聲,端起酒喝了,道︰「當時,你就是竟州一派了吧?八重英的算盤很好,兩個兒子各自壓了一個,怎麼也不會輸。只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劉袁熙沒有變成傻子?」
八重紫眸光一暗,眉頭皺起,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算什麼意思?」
「當時東宮卻是是動手了,殿下也如他們算願,只可惜後來殷相找來了鬼醫替殿下解毒,殿下將計就計,便瞞下來了,這些事情,我是後來才知道。當時我只是懷疑,因為殿下小時候常常和我在一起,但是他不說,我就什麼也不會問。」
我的手一抖,剎那間仿佛想到了什麼。
「我爹?」
「殷相是一個很難理解的人。」八重紫看著我,嗤嗤一笑,「你也是一個難理解的人。」
這麼說,殷子叔當年是知曉許韻音事情的人,也可能知道劉袁熙的目的,那麼,他這麼做,是為了讓劉家人自相殘殺?許多年前,就下好了這步棋?
可是留下劉思齊和劉環就夠了,為什麼還要拖上一個劉袁熙?若是沒有解毒,他就真成了一個痴兒,自然不會有今日的江都王了。我笑笑,他總不可能是因為心中小有愧疚,而救回了一個幼子,當年的劉袁熙什麼都沒有,真讓他活著,也無所謂吧?
說到底,最難測的還是人心。劉景帝當年做了什麼?才會讓殷子叔與其反目?一起打江山的摯友,卻成了互相毒害的敵人,這關系變得也太快了吧?
「阿銀,其實殿下並不想殺你。」說這句的時候,八重紫的面目柔和,輕輕嘆了一口氣,是不是年紀大了,大家都喜歡嘆氣呢?八重紫多麼開朗的一個人啊,美得簡直就是一幅畫。
年前他踏雪而來,送來一盆海棠,當初說的一切,我相信並不是謊言,只是我若放手,劉璧呢?他還是一個五歲的孩子,相處這麼些年,我和他也有感情,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吧?
「你們一個一個來找我談話,沒用的。」
「若真是一點沒用,你何必說這句話。」
我語塞。
「三年前我陪著殿下,千里迢迢到了天白城,看見的,卻是你與薛培定親,後來殿下回到竟州,砸了好多東西,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那里都是他從京城的丞相府帶回來地東西,後來,一把火將那間屋子給燒了。殿下說,‘既然得不到,就毀了吧’。」
我的心一緊,這少年人說的話還真是嚇人,不過經歷那麼多,就算是人間地獄我也差不多見了,也不是他一句話兩句話可以嚇到了。
「……在與薛培一戰的時候,那些個傳聞也是真的,殿下是真的想要殺了你,因為,沒有人能阻止他了,只有你是他,唯一的弱點罷了。」
「我真是榮幸。」略帶嘲諷。
「當然,你可以不相信我說的。」八重紫又回復神采,道,「年前殿下來這里的時候,抱著那盆海棠,裹在衣服里,面容上的表情很有趣。三年來我都在他身邊,越來越陰沉,越來越冷靜,雖然是好事,但還是怪嚇人的,哈。」
「可是那個表情卻讓我感覺,有一點點幸福,是幸福。」他喝了一口酒,我只能用微笑掩飾,我略帶悲戚的心情。
「第二天早上回來的時候,殿下在一個人默默地看著一叢冰雪海棠,然後笑了笑,又說了一句話。」
我不免有些緊張︰「什麼話?」
「殿下說,‘既然是她的選擇,那好吧。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我的手中’。」
「煙有點大……啊哈。」我眨眨眼,側首看著窗外簌簌的雪,心底一片淒涼,交織著苦澀,我這一生,到底在活些什麼呢?想留的留不住,不想留的卻讓我……
八重紫沒有拆穿我蹩腳的借口,我打斷他的話道︰「這些都不用說了,我以為你來找我喝酒,只是隨便聊聊,又何必聊起他,難道你就沒有什麼想要和我說的嗎?」。
八重紫點點頭︰「有,只是突然不想說了。」
為什麼?
「因為……你是殷銀。」
「因為你是殷銀,就算我什麼也不說,你也知道;就算我說得再多,你也不會改變。」我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