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嬌看他︰紅潤的臉龐,微微幾縷花白胡須,頭上戴了一頂二扇門的方巾,寬大的衣袍雖然有些舊了,卻一絲不亂,下擺處露出洗得發白的綁腿打的緊緊的,腳上穿了一雙細絨面的黑色千層底的老頭鞋,看鞋面還很新,可鞋邦子卻就已經磨的有些發了毛,知道的人曉得這是走慣了長路的人。春嬌覺得他象極了電視里捉鬼的老道士,只差了拎一口斬妖的桃木劍在手里。
孫大夫卻也正打量春嬌,只見對面站了一個小丫頭——膚若象牙,眸若星辰,雪態花妍,仿佛孤柳獨踞,異草孑芳。
她結著雙丫髻,發腳有些散亂了,年方豆蔻的打扮,粗布對襟的窄袖紅衫子,藍褲撒著褲腳,羅木屐,腰間扎了藍色的羅裙,一身塵土,身量尚未長足,然而卻已是布衣難掩天人之資。
孫大夫閱人無數,見過眾生芸芸,或者富比王候,或者潦倒撲街,達官貴屬,販夫走卒,卻從未見過象面前這個小女子這般,即便一身狼狽、站著發呆的模樣,仍然混身散發著根本就不能屬于這個年紀的綽綽風姿來。「人道是,事若反常必有妖,真乃妖女也!」孫大夫心里想著,嘴上不知怎麼居然說了出來,他忽然覺查到自己失了態,于是忙移開了目光,正了心神,不由暗暗自責︰「已經年近花甲,怎可這樣進退無度!這程家塢中,怎麼可以胡言亂語」。
一旁的桔娘,這時開口說到︰「曲家小娘子,這是少女乃女乃特特請來與你把脈的孫神醫。」又轉向孫神醫道︰「便是這個小丫頭了,少女乃女乃說要煩勞您費心給她好好瞧瞧罷,我去給您倒碗茶水來。回頭,有什麼您就和我說,我好回我家少女乃女乃話。」說著放過春嬌的茶水不用,出去另尋好茶。
那大夫听了,略一拱手︰「謝姑娘,姑娘自便。」不再多說什麼,直接坐了,打開隨身的醫箱,從里面取了個土布的小脈枕出來放在白楊木的板兒桌上。示意春嬌把手擱上去,伸出二個指頭來搭在脈上,細細一切,不由心中大吃一驚,又抬起頭來細細地看春嬌的臉色眼神,又翻開她的眼皮來看,想了想,搖了搖頭,又伸出三個指頭來按在春嬌的尺關寸口上,一一切過,仍是搖了搖頭。
他低頭凝神,思索良久,方才向春嬌尋問起飲食起居的習慣,又問春嬌最近都去過哪里,是不是踫到過什麼極駭人的事情,春嬌哪里敢亂說什麼,不管知道的不知道的都答了個模稜兩可,似是而非,稀里糊涂。
春嬌這邊稀里糊涂的答,大夫那里只得顛三倒四地听,因此兩個都不知所以。
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孫神醫也無法神的起來,沒有辦法,他便對春嬌說到︰「曲姑娘,你這脈象極其古怪,象是受了驚嚇,而且傷心悲痛所至,不過若真是如我所知的那樣,姑娘早已命不存焉,若是不然,又不知為何會如此古怪,老夫我行醫三十余載,從未遇過此癥,看來老夫要有負你家主母所托了。」他停了一停,似乎怕春嬌絕望,補充安慰道︰「不過姑娘正當生發之齡(筆者按︰不是生頭發,是生長發育,這個詞古已有之),此癥雖險,若能好生調養,日久或有進益,未必不能全愈,雖然老夫藝有不精,也許姑娘另有奇緣也未可知啊。」
春嬌听這半拉老道士一通雲山霧罩的扯一大篇,不禁有點著急︰「您老那意思,就是說您沒辦法治了,讓我找別人麼?難道我就快要死了麼?」
這時桔娘正端了茶走進屋來,一听這話吃了一驚,情不自禁道︰「什麼,就要死了?有這樣嚴重麼?」那老大夫啞然失笑,搖了搖手道︰「不然,不然,姑娘並非沉痾,暫無性命之憂,只是——。」
「只是怎樣?」春嬌和桔娘兩個異口同聲地問到。
孫大夫看了看桔娘又看了看春嬌︰「怕是心疾難醫。」
春嬌頹然到道:「那您就是說我這病其實是沒得醫的了,除非運氣好,不然就是活著也是要受罪的。」
孫大夫默然無語,一臉戚容地站起身來,收好了脈枕,朝兩個呆呆的女孩子一拱手,說道︰「小娘子多多保重。」自去尋那帶路的婆子一起走了。
春嬌與桔娘兩個人都呆呆地立著,春嬌自是心中一陣難過——做壞事的明明是付東明,可遭雷劈的偏偏是自己,莫明地穿了,別人穿越都是帝王將相,後妃命婦,再不濟也一家和樂,能過上農夫山泉有點田的生活,最後奔向自由與光明,到了自己怎麼就偏偏慘不忍睹,不但爹死兄散,有一個老娘,可到現在還不知她長的什麼樣子……
自己被強搶了頂高利貸,從而光榮的成為了一名萬惡舊社會里的最底層人士。這都算了,老天還要讓她身患這種富貴絕癥,什麼大悲大怒,七情俱損,不就是小姑娘受人欺負得苦了,活不下去了嘛!要是程家人都死光了,只怕這原主就什麼病都能好起來了吧。春嬌不由心中惡毒地嘲諷。
那桔娘不曉得春嬌是什麼人,又是怎麼個來歷,只知道上面吩咐她要看著這女孩子,她自己是從小叫拐子拐了,不知生生父母是誰,被人轉來轉去的賣進了楊府做了婢女,見春嬌比自己小些的樣子,以為她大約和自己也差不多,現在又听見春嬌病入膏肓,也許不久便會死去,心下很是不忍,便也發起了呆來。
楊氏與孫大夫坐在花廳一內一外隔了個一人多高花開富貴的立地絹畫大屏風,二人正在說著關于春嬌的病︰「我原以為這孩子不過是比常人弱些兒,卻原來已經病得這樣重。孫神醫,那依您之見,這病可有凶險?」
隔著屏風,孫大夫看不見楊氏的面部表情,並不知她此時此刻在想些什麼,但听她聲音輕柔和氣,只當她心地善良,連一個小丫頭病了也十分地擔心,不疑有它。
「此似是心死之癥,應該是這病人突然大悲大怒,又飽受驚嚇,心脈脆弱而至,但若是如此,此女當早已死去多時,最輕也是臥床不起,如何還能吃喝,我去時見她碗盞空空,已然飽用茶飯,因此小老兒無法確診。」
「原來如此,唉,這樣一來到讓我好生為難……」
「呵呵,少女乃女乃品性高義,人所稱贊,不過這命由天定,少女乃女乃仁慈,憐惜貧幼,買了她來又為她延醫問藥,少女乃女乃這樣慈悲的人,她該感念少女乃女乃的大恩啊!少女乃女乃定要為月復中孩兒之見,多多保重玉體方是啊!」孫大夫開口勸慰。
「您說的極是,這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不是我這一介深閨婦人可以強求,且看她自己的造化吧,我也只能盡人事,听天命罷了。」
「正是如此,請少女乃女乃安心養著,時候不早,老朽也當告辭了。」
「孫神醫還請稍待片刻,」只听里間楊氏說話,「穗兒,你去替我取一串錢來謝孫神醫,綠桃,讓人套車送孫神醫回醫館。」
那丫環綠桃領命自去送了孫大夫出門,去安排人套車不提。孫大夫又得了楊氏一串診金,更是把楊氏贊成天下第一仁善好施,賢惠有德之人,又贊了一回程家有福雲雲,直把屏風後面坐的楊氏夸得滿面春風,大覺這錢使得極是劃算兼有價值。
綠桃進來稟楊氏說車已經套了,孫大夫這才再次辭了楊氏走了。
楊氏自己一個人座在那屏風後面的逍遙椅上,一手模著自己的小月復,一手數著手中的刻了慈悲咒的枷楠木的佛珠上,心里默默想著孫大夫臨走前的一翻話。
她喃喃自語地念到︰「好孩子,我原就想著,讓她調養調養,擱一擱,也好淡一淡你那不長進的爹的新鮮勁,等她真的病起來,左不過是一副薄板的事罷了!既然她已經身患不治之癥,就算我不要她死,她也和死人差不多,便是做了姨娘又能怎的?」
因此,楊氏打定了主意——既然那個小妖精自己命不好,她又何不將賢良姿態做個十成十?再說,只要再適當的時候將這小妖精的病情想辦法不小心讓五姨太太和程老爺知道,他們是怎麼都不會肯讓寶貝兒子納這小妖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