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正邪不兩立,于是這一句話,成就了江湖上所謂「正」與「邪」的對立。最近江湖傳得最厲害的一件事,就是冥獄獄主原來有個女兒,名喚玄霜,長得天生麗質,但被武林正道中人撫養長大,要堅決與她的生母聶小鳳對抗到底。
我看著站在山頂上的聶小鳳,山風吹來,衣袂飄飄,顯得她遺世而獨立。而耳邊回響著的,是梅絳雪的簫聲。我走了過去,對梅絳雪說道︰「你先回去罷。」
梅絳雪放下碧玉簫,輕輕點頭,隨即離去。我走至聶小鳳身旁,與她一起看著山下的景色。似乎這些身在高位的人,都比較喜歡到山頂看風景,譬如不敗,再譬如聶小鳳……
「遲昕,我錯了嗎?」聶小鳳的聲音在山風中傳來,有些飄忽。
我一怔,笑道︰「這世上哪來那麼多的對與錯啊。」如果所謂的對與錯,那麼容易說得清,這世上也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恩怨情仇了。
聶小鳳一陣沉默,然後緩緩轉身,看向我。
我迎上她的視線,又是一怔。她眼中有絕望有悲傷,但又有希冀夾雜其中,復雜地讓人忍不住心疼。
「小風……」我嘆息喚道,自從她當上冥獄獄主之後,我從不曾這樣喊她。我認識她時,她就是一個狠厲決絕之人,但即使狠厲決絕,仍不時透露出她對溫情的向往。
我記得當年冥獄尚未建立時,她帶我一同前去雲南,途中遭遇武林人士的追殺。那時她本可扔下我這個不動武的累贅獨自逃離,但她卻堅持帶著我。
後來那些武林人士在她設下的陷阱中全部喪命,那時我看著橫尸在地的武林人士,皺著眉頭問她︰「這些人全都死了嗎?」
「嗯。」
「……」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不殺他們,難道你想我們死在他們手中?」就連聲音,也都冷得刺骨。
我當時一愣,然後搖頭說道︰「雖然我很愛拜佛,但也懂得行善積德的前提是自個兒能活命。」
時光逆轉,十幾年過去了。如今的聶小鳳找回了女兒,但女兒卻因她是冥獄獄主而要與她為敵。
聶小鳳有些失神,說道︰「我去血池,見到了他,如今也見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兒,可是……」她頓了頓,眉頭微皺著,沒有再說下去。
「人在江湖,往往身不由己。沒有人喜歡殺人,可有時候為了活下去,我們只能殺人。玄霜並沒有經歷過我們那樣的日子,所以她不會懂。」我看向她,輕聲說道。我從來不覺得聶小鳳有什麼錯,只覺得她真的令人心疼。我活了很久很久,見過很多的人和事,但是這些人和事當中,從來沒有一個能像聶小鳳一樣,讓我忍不住站在她身邊,希望能給她一點溫情一點希望。雖然貴為冥獄至尊,但她需要的,從來都不是名和利。
聶小鳳閉了閉眼,再張開時,已是一片平靜,只見她面無表情地說道︰「既然我能給她這條命,自然也可以收回來。」聲音冷冷的,平靜無波。
我瞥了她一眼,伸手遞給她一個東西。
「什麼東西?」她蹙眉,但還是伸手接了過去。
我抿嘴一笑,說道︰「平安符啊。我說了也要去幫你求一個的。」聶小鳳就是一個矛盾綜合體,雖狠厲決絕,但仍然會為愛情親情及友情所動。
她難得一怔,低頭看著手中那個黃色的東西。
我笑了笑,說道︰「不許扔掉。這個我求了兩次的。」
「嗯?」
「原本那張符,我明明跟那個大師說了是保平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听不清楚,竟然寫成了安胎……唉,為了避免獄主您見了那張符會生了要將小的滅了的心,所以我只好再求一次了。」我半真半假地說道。
「……」聶小鳳看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眼楮花了,竟然覺得她的眼角似乎在微微抽搐。
後來,冥獄與武林正道交惡,而聶小鳳的第三個徒兒梅絳雪居然愛上了所謂的武林正道,方兆南。那個男人,听說與玄霜相戀。我听到這個消息時,除了嘆息還是嘆息。看向窗外,大雪紛揚,外頭的景物一片蕭索。只怕有人的心也如同這冬日一般,蕭索不已。
推門而出,一陣冷冽的寒風吹來,我頓時打了個冷顫。正要往外走,卻見蒲紅萼的身影。「昕姨。」
「可是你師父身體又有不適?」
「……不是。」
事實證明,蒲紅萼找我,不是聶小鳳身體不適,而是梅絳雪。我看著躺在床上的那個少女,臉色蒼白,她懷有身孕,但已小產。
我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蒲紅萼,說道︰「這里有我,你先走罷。」
蒲紅萼離開後不久,梅絳雪悠悠轉醒。看到坐在床邊的我,愣了一下,然後苦笑著問道︰「昕姨,孩子沒有了嗎?」
「沒有了。」我淡聲應道。頓了頓,又問︰「那個男人知道?」
「他不知道。」
「……」母女都是情痴。我剛才為她施針時,才將她手臂的衣袖撩起,就見到她手臂上的「絳」字,殷紅得如同鮮血般讓人刺目。她一定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卻一直什麼都不說。
「你為了那個男人而月兌離冥獄?」我又問。梅絳雪愛上方兆南,為他月兌離冥獄。但如今又回來了,是聶小鳳去接她回來的。過程怎樣我不知道,聶小鳳和蒲紅萼都沒說,我也不想問。但這種事情,我認為,只要知道結果便已足夠。
「……嗯。」
我聞言,冷笑一聲,站起身子說道︰「若我是你師父,我會讓你死在外面,永生不得再回冥獄。」且不說聶小鳳是她的生母,這些年來,聶小鳳對她苦苦教導,那麼疼她關心她,但到頭來卻是得到了這樣的回報。
「是絳雪的錯。」她的聲音柔和,不帶一絲情緒波動。听在我耳中卻是覺得刺耳不已。
我去到聶小鳳的院子中時,她手中拿著一壺酒,整個人懶懶地倚在榻上,風情萬種。
她看了我一眼,仰頭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將酒壺仍在地上,「她怎麼樣?」聲音平靜中帶著幾分冷清,但我听了卻忍不住嘆息,聲音再冷其實她的心卻不是冷的。旁人只說聶小鳳心如蛇蠍、如磐石,但又怎知對寧我負天下人,莫讓天下人負我的聶小鳳而言,不管親情還是愛情,都是她的弱點。
我走過去,將地上的酒壺踢開,淡聲說道︰「放心,她死不了。」
「為什麼接她回來?」我問。
她一怔,沒有說話。她不說話,我也無意要打破沉默。玄霜早與生父相認,那麼梅絳雪應該早已知道羅玄是她的生父。想到這兒,我就忍不住嘆息,何為武林正道?當日若不是所謂的武林正道苦苦相逼,聶小鳳又怎會走上這條路?玄霜要與聶小鳳敵對那也罷了,為何梅絳雪卻也要月兌離冥獄,遠離聶小鳳?莫非就為了一句正邪不兩立麼?
「遲昕。」聶小鳳忽然說道。
我看向她。
「我昨個兒去看我娘親了。」她走至窗前,看著窗外的景色。
我走過去,只見院中的梅花不畏寒冬,在風雪中盛開。每每看著這些梅花,我就覺得聶小鳳像梅花。越是艱辛,越是盛開,不為其他,只為自己的驕傲。
「我幼時與娘親在一起,不懂為何總是要四處躲藏,但心中仍是快樂的。如果沒有所謂的正邪,沒有所謂武林正道眾人的追殺,那樣寧靜的日子會一直下去。」她看著院中的梅花,有些失神地呢喃著說道︰「我有時候總在想,要是那樣的寧靜時光,能一直下去那該多好。」
我側頭看向她,心中感覺異常復雜,我想安慰她,但是對此時的聶小鳳而言,任何話語的安慰都是多余的。
「一統江湖……」她笑得有些蒼涼,轉頭看向我,問道︰「遲昕,若是我完成了我娘親的遺願,一統江湖了,又該做什麼?」
「……你若是一統了江湖,那就分我一半玩玩,等玩膩了,我們就歸隱江湖。」我側頭笑道。
她看著我半晌,終是微微一笑,淡聲說道︰「好,如果我一統了江湖,那就分你一半玩玩。」
半個月後,聶小鳳設計要將武林正道全都收服,誰知此時梅絳雪再次背叛她,破壞了她的計劃。
——「師父,對不起,我不能看著他死。」
那是梅絳雪留給聶小鳳的話。
我看著梅絳雪一身雪白衣衫頭也不回地離去的背影,忍不住皺眉,我果然是最討厭白色了。現在就連看見了穿白色衣衫的人,都忍不住要討厭了。梅絳雪就跟前世看到的那些腦殘瓊瑤劇女主一樣,為了所謂的愛情連責任對錯都不分,聶小鳳的基因肯定是沒問題的,那就是羅玄的錯誤了。一個為了名聲不顧一切,一個為了愛情傷害生養的親生娘親。叉燒的後代果然還是叉燒,一樣的涼薄自私。我嘆了口氣,師傅,女兒,三個跟她擁有親密關系的身份全部都是極品,聶小鳳絕對是我這麼多年來看過的最悲催的人物了。
半個月後,方兆南梅絳雪送來書信,要與聶小鳳約在八月十五那日決斗,而聶小鳳接受了。我看著那張躺在桌面上的信紙,半晌無語︰梅絳雪不忍心看著那個人死在她跟前,但卻忍心看著她的師父她的生母死在她跟前麼?!至此時,我的心底對梅絳雪再無其他情緒,一塊叉燒,指望她突然進化成人,天方夜譚都不可能做到。
「有把握嗎?」我問。
「……」站在我屋中的冥獄至尊並不說話,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樣。
我嘆息一聲,站起身,與她面對面,嚴肅喊道︰「聶小鳳。」
她看向我,苦澀一笑,「雪花神劍。羅玄將雪花神劍教給了他們,要他們來殺我。」
「……」這回換我無語了。
我與聶小鳳,多話的向來都是我。如今我不說話,而她又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也不指望她會來打破沉默。深呼吸再深呼吸,我看向聶小鳳,「獄主。」
她怔怔地看向我。
我朝她一笑,柔聲說道︰「你累了,歇會吧!」話音剛落,一根金針已經扎在她的手腕。聶小鳳在我跟前從不設防,我要暗算她,易如反掌。「咚」的一聲,聶小鳳應聲而倒。
我看著她緊閉著的雙目,將她額前的發絲撩開,為了個男人,折磨了自己這麼多年。十五年了,我只知羅玄此人,卻不知他在何處。
從私心里說,我是不希望聶小鳳找到羅玄的。這個男人對她的傷害力,我最清楚不過。沒有愛哪來的恨?這句話或許很俗,卻是聶小鳳的最佳詮釋。決斗到最後,她還是會不忍心傷梅絳雪,但梅絳雪卻不見得會不忍心。高手相爭,容不得她有絲毫的軟肋,否則是很危險的一件事。
我也曾經想過,先聶小鳳一步找到羅玄殺了他。雖然我沒有武功,但殺他也並不是不可能的事,醫毒不分家,這些年里我制出了許多如生死水般陰毒的毒藥,羅玄或許懂得許多醫藥知識,但是他的造詣絕對比不過師從平一指又鑽研了那麼多年的我,要用毒藥殺他易如反掌。可是,我不想因羅玄之事傷了我和聶小鳳之間的情分,須知某些時候,閨蜜也比不過曾經滄海的男人,我不想考驗這份友情。
因此,即使我有辦法能找到羅玄,我卻還是一直猶豫不決。對聶小鳳而言,除了羅玄徹底接受她,殺他還是恨他,于她都是折磨。我並無把握能讓羅玄回心轉意,所以事情一再擱置。如今,羅玄終于出現了。事情一拖再拖,終于到了必須要解決的時候。我是無把握能讓羅玄接受聶小鳳,但生命就如同一場賭博,不去一搏,又怎知輸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