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
冥河橫斷酆都,繞著幽冥背陰山之後,隔開了五百里枉死城與地府幽冥諸司。冥河河面寬廣,慘灰帶黑的「河水」奔騰其間,聲如萬鬼嚎哭——實際上也確實差不多。
「渡老!差捕司鬼差祝炎,有事求見,請現真身!」
祝炎站在岸邊,對著河面喊道。河面上慘霧彌漫,涌動變幻如迷夢。酆都整個地界,本來就是黑沉沉一片不分天地,冥河上空更是如此。祝炎呼喊時聲音並不大,被卷入萬鬼嚎哭的浪濤聲中宛如泥牛入海,但他知道要找的人一定會听到。
果然,片刻之後,一葉扁舟出現在遠處,分開迷蒙變幻的慘霧,似浮在河面,又似飄在半空中般,緩緩而來。船頭一個低矮瘦弱的身影,傴僂著身子,頭戴斗笠,身披簑衣,手執一桿竹篙,悠悠地一左一右撐著扁舟,輕微的汩汩打水聲排開嚎哭水花,直入祝炎耳中,竟讓他覺得天地間一片寧靜,時間如葷油般凝滯,所有一切宛如一張詭異的老畫,從那葉扁舟處延展開來,直把自己也畫了進去。
「差爺,喚小老兒前來,有何吩咐?」
前一刻還遠在天邊,這一刻已近在眼前。祝炎覺得自己像是被凍在了冰塊里,等老人慢慢悠悠地渡了過來,才被放出;而這位神秘的老人,或許已經渡了千萬年。
恍惚中懷疑自己一夢千年的祝炎,此時全憑下意識的反應,拱手道︰「渡老,晚輩冒昧,打擾渡老清靜,先請恕罪。」
「差爺說哪里話,小老兒不過是個撐船擺渡的,差爺有令,自當遵從。」
老人聲音沙啞,一張臉隱在斗笠的陰影下,看不清容貌。祝炎勉力一笑,心說您老人家要只是個撐船擺渡的,那我就是這腳下的沙塵了。
「晚輩此來,是有一件事想詢問渡老,問完即走。」
「差爺但問,小老兒知無不言。」
「渡老在這冥河,專渡還陽之人回歸人界,晚輩想麻煩渡老回憶一下,一年多前,可渡過一個名叫趙錢的地仙?」
祝炎話音剛落,冥河陡然風起。橫削的風如利刃般穿過他與老人之間的虛空,瑟瑟蕭蕭。風聲後老人的話音傳來,先是滄桑中充滿智慧的笑聲︰「呵呵呵——」
然後是片刻沉默。
最後,老人淡淡地說了句︰
「沒有。」
祝炎只覺天旋地轉。或許只是一瞬,或許又是很久之後,頭腦中眩暈感消失,他才強自鎮定了心神,沖老人施禮道︰「多謝渡老,麻煩了。」
「差爺可還有別的事?」老人笑眯眯地問。——祝炎看不到老人的表情,但他就是知道老人在笑。
「沒有了。冒昧打擾,晚輩再次賠罪。」
「差爺多禮了。既如此,小老兒告辭。」
說完,也不見老人怎麼動作,扁舟已經調轉頭去,撐出了老遠。風聲更大,萬鬼嚎哭般的水聲也回來了,寬深不知數的冥河此時宛如千丈大江,風水激蕩震懾人心,讓站在岸邊的祝炎只覺得自己無比渺小。
而在風聲水聲中,老人並不高亢的吟誦聲傳來,直入耳中︰
「三界有道兮,盈氣;三華五靈兮,人心一祭;九霄有筆兮,欲畫天下;九幽有簿兮,代行業力;何以其數兮,五十掛一;何以其卦兮,止于未濟;日出雪消兮,是為因果;水上生風兮,其惟氣機。」
這句歌誦完,聲音戛然而止。而老人,也徹底消失在冥河茫茫慘霧中,不見了蹤影。
祝炎在河岸呆立片刻,突然轉身,疾步往幽冥諸司走去。
——天子殿。
一片黑暗,一片寂靜。祝炎單膝跪在潮硬的地面上,等待上方那個聲音發話。
「天庭的文書里,沒有這個人;地仙還陽錄上,沒有這個人;差捕司的簽押簿上,沒有這個人,連善惡、功過、壽命諸司的簿冊中,也沒有這個人……」
那個聲音沉吟。祝炎接道︰「渡老也已證實,沒有渡過此人。」
「但他確實是地仙之體?」
「確實是地仙之體,社神土行,且天庭所賜仙籍腰牌、坤寶囊等物一應俱全,下官親眼所見。」祝炎回答,又突然想起一事,繼續道︰「不過他初見下官時,被下官身上的凶煞驚嚇,當時也令下官生疑。」
「東西不能說明什麼,但地仙之體不是能輕易偽造的。……祝炎,調查了這麼些天,你對此事有什麼看法?」
祝炎頓了一下,開口道︰「大人,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下官聞所未聞,不敢妄加揣測。不過,下官方才求見渡老,詢問完畢,渡老離去時曾吟誦一曲,似有所指。」
「哦?是什麼內容?」
「渡老所誦︰‘三界有道兮,盈氣;三華五靈兮,人心一祭;九霄有筆兮,欲畫天下;九幽有簿兮,代行業力;何以其數兮,五十掛一;何以其卦兮,止于未濟;日出雪消兮,是為因果;水上生風兮,其惟氣機。’」
「因果,氣機……」聲音沉吟著,「氣機……」
大殿漸漸重歸寂靜。許久之後︰
「我明白了。你做得很好,祝炎。下去吧,有事我再喚你。」
「是,大人。下官告退。」
祝炎起身離去。在他身後,六丈高六丈深的大殿中忽然刮起一股風,將殿門、殿窗啪啪關閉,大殿之上那人在一片黑暗沉寂中閉目凝神片刻,緩緩伸出手來往虛空中一抓——
一卷細長的卷軸書出現在他手中。輕柔的黑帛,尺許長的黑軸,用黑色的絲線綁縛。大殿中一片黑暗,但同樣黑色的卷軸卻沒有隱沒其間。它並不泛著光芒,也沒有其他醒目特征,只是它的黑色似乎比大殿的黑暗更深邃更純粹,竟能穿透黑暗,將自己凸顯。
「先天重寶︰生死簿。」聲音喃喃道,「天地萬物,皆有氣機相連;而人之氣機,盡顯于生死簿中。趙錢,你是個沒有經過地府還陽程序的地仙,本官任上,還是頭一回遇見。不過,你總歸是人,是人,就會記于生死簿中。該如何處置你,就讓本官先來看看,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說著,他解開黑色絲線,緩緩地展開卷軸,同時口中念念有詞,身上靈力也激蕩起來。終于,這一卷黑帛完全鋪展,不到三尺長的幅面上,幾行白色字跡漸漸浮現。他看著這些字,眉頭漸漸收緊,喃道︰
「陽壽四十六年?這是什麼意思……怎麼會這樣?」
……
于此同時,大殿之外,離去的祝炎走在剛硬的黑色夯土路上,頭腦中一片恍惚。剛才他向殿上之人轉述老人的話,其實自己並不確切知道是什麼意思,但從他听到這些話開始,心中就有一種沖動,催促著他將這些話告知殿上之人。如今轉達完畢,這些話,這幾句似詞似曲的唱誦,竟然就像風中的沙塵一般,轉瞬之間便消散而去,了無痕跡。
而他對這一切,竟毫不知情。步出大殿的他,仿佛剛剛做了一場夢,而夢的內容正像陽光下的露珠一般迅速消失。在恍恍惚惚仿若酒醉的狀態下走了幾步之後,他的記憶中,已經根本沒有了那幾句話,更不記得自己曾向酆都地府的最高行政長官——天子殿判官大人,轉述過。
他往自己所屬的差捕司走去。差捕司隸屬地府六部中的糾察司部,部中多鬼役鬼差,俱是身經百戰的高手,專門負責逮捕各地棘手的妖魔鬼怪。路過糾察司時,他迎面踫上一個黑面鬼,仔細一看︰原來認識——
「虞思龍,虞大人。」于是他拱手道,「怎麼,此間事了,要回浮梁去了?」
虞思龍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也沒有停步,徑自越過他身邊往遠處走去。只是那腳步,卻分明並不利索。
祝炎冷笑一聲。虞思龍因為轄內一個凡人女子被人仙所害,他身為城隍卻主動包庇這個人仙,嚴重瀆職,被天子殿發現,直接傳喚回酆都,這才剛剛在糾察司領了叱罰。祝炎不知道他領的是哪種罰,但地府在對鬼的折磨方面一向相當專業,實施起來更是毫不含糊,而且實施的對象是魔國妖鬼還是地府命官,並不會有太大差別。
在地府任職,皮肉之苦絕對難免,更不要奢望什麼官威官體了。
「當初在浮梁城你那般慌張害怕,原來是因為這事啊!我當時忙著魔國陰謀,顧不上細查,可你真以為這樣的冤案能蒙混過關?給人仙當走狗,活該受此教訓!」
祝炎這麼想著,踱進了差捕司衙門。卻不知道與他擦肩而過的虞思龍,心中所想卻正好相反——
「自詡清高,多管閑事,祝炎,你以為我是傻瓜嗎?!酆都一天接收的鬼魂何止千萬,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女子陽壽不符,竟能被天子殿發現?不是你告密,還能是誰?不過以你的性子,當時都不問個清楚,過後還會核查?定然是趙錢那殺千刀的小子,給我捅了出去!——趙錢,你害我受這般屈辱折磨,我虞思龍一定加倍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