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為帝妻(上)︰離情正苦 第七章

作者 ︰ 余宛宛

第四章

赫連檀心看過洛陽城內因為戰事而毀敗的民宅、見識過華麗佛塔因為兵刃而荒廢成老農種植瓜果的黍離之悲,她以為自己已經看過夠多苦難。

但,她錯了。

當戰爭真實地發生在她面前時,她恨不得這一切全都只是一場夢。

當宇文泰在戰場上殺敵時,她陪著傷醫在醫療營帳里,治療傷兵。治療到後來,她甚至經常覺得死亡才是解月兌。

無數的傷兵!無數的斷手缺腳!無數的血肉模糊!

昨日一名傷兵也就只剩一寸皮肉還黏在脖子上,明明早已斷了氣,但他的父兄不願相信,哭喊著要大夫救人。

斷臂、殘廢,都是她無能為力的情況。只能包紮著無數傷口,只能希望他們的傷勢能早日好轉,無奈是就連草藥數量都快要不能供應軍隊所需。

她不明白為什麼要有這麼多永無止盡的戰事!

為了當權者的爭權奪利嗎?那為何死的都是無辜士兵?

此刻,正是日落星起的入夜時分。隨著宇文泰出征已有數十日的赫連檀心,正處理完本日最後一個受傷將士。

這幾日,他們在行軍追敵,傷亡之事自然也就少聞了一些。

「駱大夫,只剩這一袋止血草了。」赫連檀心將一切整理妥當後,對著軍中傷醫說道。

「待會兒去看看周遭有沒有能治割傷的車前草或山菊,不然,也沒法子了。」駱大夫嘆了口氣說道。

「我去求將軍。」赫連檀心說道。

駱大夫看著在這個人人唯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軍隊里,卻始終願意多付出一份心的年輕人,只能搖了搖頭。

「凡事莫強求。」跟隨大軍出戰多次的駱大夫,約莫知道軍中草藥的配給分量。

「總是要求了,才知道是不是強求吧。」赫連檀心說道。

「你就是固執。快回去休息吧,我這里可是缺不了你的。」

言畢,駱大夫贊許地看了赫連檀辛一眼。

往常行軍時,都是由幾個瘦小的兵幫忙他料理傷勢。可這個赫連檀辛來了之後,心細手巧不提,還會在無事時教導士兵基本包紮及止血穴位,好讓士兵們在送人過來時,便能先為同袍止血。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小子對待士兵,從不曾因為他們的官階高低而有任何差別待遇。難怪宇文泰將軍待這個赫連檀辛,硬是有些不同。赫連檀辛端去的飯菜、備去的湯藥,他都照單全收。

「我先下去休息了,駱大夫也好好休息。」赫連檀心說完,走出醫療營帳。

入夜的山徑冷風刮得她的臉龐發紅,她攬著雙臂,快步往前。

「赫連小弟,這果子給你。」

「晚上風大,我這件舊袍子,你若不嫌棄,便拿去當被子。」幾名士兵上前說道。

「多謝各位大哥。」赫連檀心接過他們的禮,彎身行一個大禮。

「是我們多謝你。大伙兒染了風寒,若不是你半夜熬了姜湯,不知還要病多久。」方頭大耳的大個兒士兵咧嘴一笑。「上回,咱弟兄大頭的傷也是你給顧好的!」

「我只是謹盡本分,倒是各位大哥為國為民,辛苦了。」她說。

「為國為民?」一名瘦弱的士兵冷笑了一聲。「大伙兒都是只求活命吧。」

「誰不求活命呢?請各位大哥好好保重。」赫連檀心對他們一頷首,拱手告退。「我先回帳替將軍準備熱水。」

她一向是獨善其身的,尤其這些年在六爺府里,除了六爺的喜怒哀樂之外,她什麼也無須在乎。管它外頭戰火連天、管它路有凍死骨。

所以,她先前雖是活著,卻像是什麼都不在乎。但是,這次跟著軍隊出來,她發現自己對這些苦難,實在沒法子視若無睹,能夠幫忙他人療傷,多少讓她覺得自己有幾分用處。

赫連檀心一手拿著士兵送給她的東西,取了壺熱水之後,走進氈毯營帳。

氈毯營帳內只燃了一盞燭火,昏暗燈光下已褪下盔甲的宇文泰,正坐在矮幾後看書。

她望著他身上的干淨素衣,知道他已沐浴完畢。于是,她安靜地上前燃起特地帶上的樹狀陶燈,讓十多盞的燭光逐走夜色。

宇文泰抬起頭,剛擱下書冊,就見赫連檀辛已送上了擰好的溫熱手巾。

「軍旅之人不該耽于安逸。」宇文泰沒接過手巾,瞄了眼一臉疲色、但一對眸子倒還算精神的赫連檀辛。

「外頭弟兄們都說這樣擦了臉之後,精神都來了。」赫連檀心說道,見他開始擦臉,正想替他倒杯熱水時,這才發現他果然又忘了用晚膳。

他一忙起來就會忘記用膳,雖然事後還是會將所有食物全都填入肚月復,但那畢竟只是冷食冷飯,吃多了對身體總不好。

「將軍,是否要先用膳?」赫連檀心問道。

「晚些再吃。」宇文泰拿起羊皮地圖,標出幾個地勢低陷,而圖中未指出之處。

這戰耗得久,一來是因為行軍至此已費去十日。加上此地山勢險峻,敵軍等老部族軍隊自然佔了優勢。他如今已然探得山勢情況,便有自信能于幾日內大敗敵軍。

這幾日戰事虛懸,就是要逼得老部族心急心亂,好派出最精銳精兵求勝。然後,他沉潛多日的黑騎精兵,才能一擁而上、一舉殲滅他們,讓他們日後再無精兵可亂。

「外頭有個小灶,我可否使用?」她問。

「嗯。」宇文泰點頭,沒再抬頭,心思已然飄到北方如今局勢——

如今函谷關東邊兵力由宰相高歡把持,西邊則是由幽州刺史賀拔岳的「武川軍」及秦州刺史侯莫陳悅兩方勢力分峙。只是這關西之地,各擁兵力的靈州刺史曹泥、費也頭部落及鐵勒部落等等,亦是不可小覷之勢力。

高歡野心過人,將來必定爭王奪位,屆時東西兩邊兵災難免。因此皇上元修幾回派人送來密函,表明親近之意,實在不無拉攏之心。

誰讓毫無兵權的皇帝元修,憑得就那一絲血緣攀住皇位,只能任由高歡擺布。只是如今天下都知高歡「官由財進,獄以賄成」,兼上大族兼並土地情況嚴重,天下百姓苦不堪言。

賀拔岳至少是有情有義之人,若能站穩皇位背後,亦是百姓之幸啊。

唯今之計,便是此戰之後,黑騎軍團直往隴山,制住最高點,再逐一吞並西邊部落……

宇文泰目不轉楮地看著羊皮上的軍事圖,直到一陣香味讓他抬了頭——

赫連檀辛正捧著一碗熱騰騰的面,走進帳內。

面湯的熱氣讓赫連檀辛巴掌大的小臉添了幾分紅暈,即便發束的發絲已月兌落,臉上也盡是疲憊神色,但依然清雅如畫得讓他心頭一驚。

若非當日那台囚車上都是這般女性化男子,他至今還是不能置信這樣一張面孔竟是男兒身。

可赫連檀辛和他們全都不同——此人心細如發,更甚女子。處事得宜,以大局為重;遇事冷靜,更勝尋常男人。

「請將軍用膳。」

宇文泰看著赫連檀辛將熱湯、筷箸遞到他手邊。

「我與弟兄們衣食與共,不該單獨享樂。」宇文泰往後一坐,等著赫連檀辛用理由說服他。

這小子總有法子找出方法勸他吃藥、用膳、休息。

「若將軍允許,我今晚便到附近收購一些米豆,二更便起身開灶,替大伙兒煮些豆粥。大伙兒冷食久了,喝些熱湯,有了氣力,也許一戰便可大勝。」赫連檀心笑著說道。

宇文泰望著那粉唇邊的一抹笑,心不覺一晃。

「準。銀兩不報書吏,就從我這兒取。」

宇文泰言畢,舉起筷子吃了幾口面。

他眉頭一揚,竟恨不得把整碗的味鮮湯美全都吞進肚子里。

赫連檀心看他吃得一語不發,一口接一口,唇邊不禁浮出一抹笑意。

軍里冷鍋熄灶,已吃了十來天的硬餅和冷菜,一碗熱湯面就該是享受了。

這是以前她娘弄給爹在公務繁忙的夜里時填月復的東西,求的是快,也顧不得太精巧,但味道確實是不差。因為這幾年來,她想念爹娘時,就撥些面粉疙瘩,加了些青菜,做這道料理來吃。

咕嚕!

肚子里一陣驚天動地的饑腸轆轆聲讓赫連檀心瞪大眼。

她僵在原地,很快地看了宇文泰一眼,耳根子整個辣紅了起來。

宇文泰定定看著儀態優雅地站在原地,皮膚還是較之一般士兵白皙的赫連檀辛,整張臉像火一樣地燒了起來,他面無表情地命令道︰「過來。」

赫連檀心呆呆地上前兩步。

「吃。」宇文泰把筷子塞到她手邊。

「這是將軍……」

「我命令你吃。」

宇文泰聲調一沉,赫連檀心立刻坐下,小口地吃食著熱湯,也顧不得手里的餐具方才被他用過,兩人如此舉動有多親密了。

宇文泰望著這小子文雅的吃法,見著那貝齒輕吮著面條的模樣及那兩片被熱燙紅的粉唇,他咽了口口水,卻很快地別開眼。

是不該留這樣一個絕色男子在身邊亂心的,偏偏他的生活起居又少不了這小子!

赫連檀心填了肚子,暖了胃腸,一股思親淚水不請而來地在眼眶里打著轉。

她想爹娘!

「小的吃飽了。」赫連檀心驀然起身,往外疾奔。

「啊。」她驚呼一聲,因為宇文泰突然扯住她的手臂。

「為何落淚?」

宇文泰的力道驚人,她整個人跌進他的懷里。

赫連檀心急忙要起身,不料頭上頂冠卻在此時松落,長發在瞬間披落一肩一身。

宇文泰原本就知道這侍從女兒態過人,可此時——

赫連檀辛明眸皓齒,雙頰泛紅,長發披肩,柔軟身子半躺半偎在他胸前,分明就是女兒身。

見鬼了,他想狠狠吻住那兩片微張的唇!

赫連檀心被他突然冒火的眸,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可他的神態又不像怒氣,一對眼像是要探入她眼里似地緊盯著人。

她情急之下,用手摀住他的眼。

宇文泰一個反掌,扣住那一折便似要斷的縴腕,反扣到那縴細身後。

「放手。」她因為這樣的姿勢不安,掙扎著想月兌身,眉目里淨是恐懼。

宇文泰沒答話,只一逕瞪著赫連檀辛——這小子是該恐懼。因為那修頸、那柔弱姿態、那縴巧身段,分明引人犯罪……

赫連檀心咬著唇,身子因為與他這般貼近而不住輕顫著。

鼻尖都是他沐浴後的味道及他身上獨有的木質氣息,她胸口忽地一窒,只能大口喘氣,月兌口說道︰「放手。」

「有你命令我的分嗎?」宇文泰眼也不眨地望著那緋紅雙頰,不願松手。

「小人知錯,請將軍松手。」赫連檀心真氣自己剛才竟然出手去遮他的眼,分明就是女兒姿態。

宇文泰利眸一眯,蛇蠍般地甩開人。

「把眼淚擦干再出去。」他怒聲說道,卻不知道是氣自己還是氣她多一些。

赫連檀心倏地將自己縮到角落,很快擦干淚,綰好了發,再抬頭看向宇文泰時,他已俯首案前,燭光在他冷峻眉宇間映出一道陰影,讓他顯得更難以親近。

她望著他,知道該退下。

「有事快說。」宇文泰頭也不抬地說道。

「駱大夫那里止血的草藥沒了。」

「關中旱災,軍中糧草亦只剩三日,我們會在三日內擊敗叛軍。」

赫連檀心雙膝一軟,無力地往後倚住帳篷牆面。

「都鬧旱災了,為何還要戰亂?大家求的不都是活著嗎?」她喃喃低語著。

「戰,是為了止戰。」宇文泰墨眸看向那縴弱身影。「只要各族各州的軍勢統一,殺戮便可停止。」

「是嗎?」經過這些年的戰亂,她甚至不敢去相信無戰之日會有到來的一天。

但她願意相信宇文泰。他雄才武略過人,總是馬上英姿一現,便能震懾戰場。兼以治軍嚴正、治己更嚴,讓人不得不服。

「此處原就糧食缺乏,各處部落為了搶糧自然群起興戰,以為勝了戰役,便能填飽肚子。殊不知,只要大權不能一統,餓死與戰死,就只能擇一而行。」宇文泰說道。

「皇上知道這些事嗎?」

「他何必知道這些?他只要知道他的親信斛斯樁,為他設立的內宮衛隊及禁衛軍,能在高歡哪日決定要叛亂,從晉陽領兵過黃河攻洛陽時,他自己能保住一條小命,這樣就夠了。」宇文泰墨眸沉沉,臉上神色毫無一絲動搖。

赫連檀心低頭,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

「放心,若不能讓百姓過好日子,我手上的鮮血,豈不白費。」宇文泰粗聲說道,不想那柳眉蹙著。

只是,他這話才說完,赫連檀辛那張巴掌小臉便亮了起來,眉眼笑若彎月,笑得他心頭不期然地又是一緊。

「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我希望那天快快到來。」赫連檀心柔聲說道。

宇文泰墨眸鎖住赫連檀辛的晶燦水眸、那兩片芳唇及雪白修頸,若不是赫連檀辛與董安之輩都無男子喉結,他一定會對「他」驗身!

如此蘭芷之姿、如此皎潔心性,「他」若是女子,他必將待之心頭至寶……

宇文泰才覺腦中念頭,臉色不由得一沉。

見鬼了,他又在遐想什麼,赫連檀辛就是個男子!

「赫連,你滾出去,別礙著我。」宇文泰驀地收回目光,低喝一聲。

赫連檀心咬了下唇,默默退了出去。

宇文泰緊了緊拳頭,決定自己應該把這赫連檀辛送走——

送得愈遠愈好!

只是,他——舍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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