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
夜。
禾府。
禾後寒點著了燭火,一樣一樣地把桌子上擺著的東西收進包裹,傷藥,銀票,兩件換洗衣衫……最後是黑刀離刃。
不知多久沒踫過這把寶刀,它靜靜地躺在桌面上,就像一頭盤踞許久的黑龍。禾後寒的手指在刀身聲慢慢撫過,冰涼,平滑,隱隱地似乎能聞到金屬與血的腥味。
他用它殺的第一個人,是一名死士,在皇宮嘉毓殿。
第二個人,是不知身份的江湖人,在前往金村鎮的山野中。
第三個人,不知身份的江湖人。
第四個人,江湖人。
第五個人……是江盛。可他活了下來,才有了往後種種……
如果他當時用的力道再大些,再大些……
如果江盛就此消失,鐘泰夫婦便不會出現,葛長天或許還在望海崖地被囚禁著,昱親王贏了……
禾後寒猛地一驚,心中惶惶,他剛剛竟然做出了一個忤逆皇帝的假設。
他連忙收斂心神,抽出一塊絹布,細細擦拭著離刃漆黑的刀身。
這時他突然听到屋外有輕輕的呼吸。
禾後寒不動聲色,伸手在桌面上拾了一顆喂鳥的果子,頭也不回,對著屋外隨意一彈。
窗戶紙薄薄一層,不聲不響破了個洞。
江飛雪在外邊誒呦一聲。
禾後寒略略提了嗓音道︰「姑娘家不該在人屋外鬼鬼祟祟。」頓了頓又道︰「敲門進來。」
門外靜了一下,緊接著兩扇單薄的木門被江飛雪啪地一腳踹開。
她瞪著眼楮,豎著眉毛,氣勢洶洶地道︰「明天我也要去!」
禾後寒看似毫不意外,抬頭看她,問︰「你答應之前的條件了?」
江飛雪抿著嘴,悶聲悶氣地道︰「我以後不說髒話,不打人了!」
禾後寒笑了一下,說︰「回去早點睡,明晨要起早。」
江飛雪露出一個嘲笑的表情︰「我自是比你起得早。」
禾後寒臉上不見絲毫尷尬,反而似笑非笑地道︰「你起的再早……也要看我何時動身。」
江飛雪被噎了一下,氣哼哼地走出去, 當一聲使勁兒摔了一下門。
禾後寒微微搖頭笑了笑,江飛雪這樣的性子是一定要板的,第一就不能太順著她,得讓她明白,不是只要凶悍,就能解決一切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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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黎明。
禾後寒不是第一次帶人上路,亦不是第一次與人共乘一騎。
第一個人是崇淵,一個月的行程。
緊接著還有一個姑娘,常思,半個月。
這是第三次,禾後寒輕車駕熟,抱了江飛雪的腰就送到馬背上。
禾府的馬夫本來牽了兩三匹馬是供禾後寒挑,不料江飛雪見了卻起了心思,扭動著身子十分不配合,嘴里大聲叫著︰「我要自己騎馬!給我一匹!」
禾後寒見她吵鬧不休,好似一下子回到了第一次遇見常思的時候。
又要來一次……
禾後寒心中無奈,面上卻露出一點冷意,突然撒了手,道︰「那你便自己騎吧。」說著伸手在馬臀上重重一拍。
那馬兒受了驚,嘶鳴一聲,撒蹄子就向前跑開。
江飛雪反應也很快,大喊了一聲,立刻俯□子死死拽著馬鬃。她手勁兒很大,這麼一來,那馬又驚又痛,跑的更快。
眼見著她臉色越來越白,似是馬上就要被甩下來。
禾後寒一直遠遠地盯著她看,此時突然搶了一邊呆立著的馬夫手里的韁繩,翻身上馬,猛地一夾馬月復,馬兒高高揚起前蹄, 鳴著狂奔而去。
他時機把握得分毫不差,于千鈞一發之際,正正對上江飛雪驚恐的眼神,斜斜探出身子,一手握住馬繩,一手攬住江飛雪身子,輕輕一提,就把她帶到了自己馬上。
禾後寒並不勒馬,反而催促著馬匹繼續飛奔,江飛雪驚魂未定,兩只手死死抓緊他衣袖。
禾後寒微微低頭問道︰「你還想自己騎馬麼?我便離開馬背。」
江飛雪渾身一抖,大聲道︰「不不,我不騎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更加用力地向後靠。
禾後寒胸口老老實實貼著個小小的毛茸茸的腦袋,他不禁心情大好,微笑著甩著馬繩向西城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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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州樊城是江南與中原的交界之地,四季都氣候宜人。
禾後寒帶著江飛雪一路騎馬,好像日日都在追著季節的腳步走,到了宛州,天氣竟還和京城大半個月之前的差不多。
江飛雪在冬州長大,卻從未到過毗鄰冬州的宛州。宛州的州域面積是冬州的三四倍,繁榮程度更是不能相提並論。
這繁華又與京城的大氣不同,連一個小小酒肆的招牌上也雕了蝶戲團花,大街小巷,打眼一看,細膩精致感油然而生。
禾後寒知道江飛雪心思野了,她不斷在馬背上左搖右晃,恨不得立刻下去仔細看個夠。
他卻只覺這一路過來有些過于疲憊,心道體力到底是不如三年前了,便打算順著江飛雪,趕緊找家客棧落腳。
客棧老板雖是笑著,但總帶著無所謂的味道,出口的話也是一般隨意︰「沒地兒了,客官您換家店吧啊。」
禾後寒模出一塊碎銀,攤在手里,又問了一遍︰「可有兩間上房?」
那掌櫃眼楮先是一亮,繼而又不甘心地道︰「客官,我倒是真想有,可您瞧瞧這滿堂的人。您肯定也是來參加武林大會的,您心里清楚,這人真是多啊!」
禾後寒心中有點犯愁,這麼一家小小的開在城邊兒的,離著鬧市還有些遠的客棧都擠滿了人……別處豈不是更沒地方。
他只好領著江飛雪出來,另找了一家酒樓,要了飯菜,一邊慢慢地吃一邊歇著。
可惜武林大會不在靈盤鎮舉辦,若是在那兒,便可去驚流門借住。
禾後寒心中一喜……武林大會這樣的江湖盛事,驚流門這樣的世家怎會缺席?
江飛雪本來吃相就不太好,總怕有人跟她搶似的,吃得又快又多,這會兒她餓了一上午,更是吃得一副狼狽相。
酒樓里這個時候人很多,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他們,禾後寒長得文雅,看起來又年紀輕輕的,帶著江飛雪這麼一個舉止粗俗的女童,怎麼看怎麼奇怪。
禾後寒不說話,默默看著她,突然說︰「飛雪,我去買些東西,很快就回來。」
江飛雪嘴巴塞得很滿,頭也不抬,唔唔點了點頭。
禾後寒出了酒樓,並未遠走,他四處看了看,在攤販買了兩包糖炒栗子,又注意到幾個在街邊玩鬧的孩童,他走過去,笑著蹲□子,把栗子遞給他們,低聲說︰「幫叔叔一個忙,栗子就送你們吃。」
他若無其事地漫步走回酒樓,把一袋栗子放在江飛雪面前,說︰「飛雪,嘗嘗吧,這栗子是宛州的特產。」
江飛雪抹了抹油汪汪的嘴巴,心滿意足地伸手掰開一個栗子殼,毫不避諱地打了一個飽嗝,笑眯眯地說︰「爹,你對我真好。」
禾後寒稍稍愣了一下,到底是江盛的親閨女,不論怎麼凶惡,笑起來的模樣,總帶著那麼一點神似。
他付了帳,和江飛雪一起走出酒樓,道︰「飛雪,我去牽馬,你在這兒等等。」
江飛雪忙著吃栗子,顧不上說話,一邊隨手把栗子殼扔在地上。
街邊突然沖出幾個毛小子,其中一個指著江飛雪大笑道︰「看她,就是她!我剛剛看見的,她吃魚都不吐刺!全咽下去了!」
另一個立刻接道︰「我也看見了!她根本都不嚼!」
旁邊的孩子立刻哈哈笑起來,嘲笑地對她指指點點。
江飛雪的臉色先紅後白,兩只拳頭緊緊攥在一起,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說話,也沒撲上去打成一團。
禾後寒不聲不響地站在稍遠的地方著看,過了一會兒才走上前去。
那幫孩子一見他出來,唰地就散了個干淨。
禾後寒低頭看著江飛雪通紅的眼眶,伸手模了模江飛雪的腦袋,輕聲道︰「飛雪最漂亮了。」
江飛雪終于忍不住哽咽了一下,一頭撲到禾後寒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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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流門,武林第一世家,屹立百年不倒,想找他們的蹤跡——在宛州地界上,隨便抓一個人問問就知道了。
樊城最大的客棧叫金河深——直白到讓人無話可說的招牌。
禾後寒領著江飛雪邁進了正門,里邊正有幾個少年聚在一起說話,回頭一看他們,見了鬼似的立馬跳開老遠。
江飛雪卻驀地瞪大眼楮,大吼一聲︰「又是你們幾個,哪里逃!」說罷沖了過去。
禾後寒在她身後看著,心中一驚,江飛雪學習輕功不到一個月,就能在不知不覺中運用出來,她現在修習的內功心法還不是很上乘的,就能發揮如此……
他正思考著什麼,就听斜里冒出個聲音︰「曉堂主?!」
禾後寒扭頭一看,說話的正是鐘子。
鐘子快步走過來,背上負著一根赤色的長棍,他壓低聲音,吃驚地道︰「都在說丞相又告病了……您來這兒做什麼?」
禾後寒也壓低聲音回他︰「一些私事。」
鐘子便不再多問,轉身喝道︰「你們幾個莫要惹大小姐生氣,好生陪著。」
那幾個小少年愁眉苦臉地抱作一團,恨不得生出翅膀似的看著江飛雪。
禾後寒想了想,還是說了一句︰「飛雪,在家說的你莫忘了。」
江飛雪動作一滯,神色不定地看著那幾個小少年,過了一會兒才冷哼一聲道︰「今天你們運氣好,我爹不讓我打人,下次讓我見了你們,一定不放過!」
鐘子神色一驚,好似想說什麼,卻又生生忍了回去,看得禾後寒都有些發堵,他壓低聲音道︰「你放心,若江盛回來,我立刻把她送回去……讓她叫我爹,無非是讓她安心。」
鐘子一愣,立刻反駁道︰「不,曉堂主,我不是這個意思……」
禾後寒微微擺手,江飛雪正好走到他跟前,她抬頭看了鐘子一眼,什麼也沒說,伸手拽了一下禾後寒的袖子。
禾後寒模了模她的腦袋,問道︰「你們在這下榻,可還有多余房間?」
鐘子笑道︰「曉堂主還不知道罷——金河深是衛河商會下屬的產業」
禾後寒心跳一頓,腦子里突然閃出一點什麼,他一下子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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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
京城。
早春。
禾後寒剛下了朝,坐在轎子里閉目養神。
轎子一晃,江盛的聲音從外邊冒了出來︰「瑞聲,瑞聲。」
溫柔得簡直要溺死人。
他模了模手背的雞皮疙瘩。
江盛又說︰「瑞聲,在下的客棧今日開張,請你去剪彩,走吧?」
禾後寒沒有法子,心知他若是不答應,江盛說不準就要自己扛了這轎子去……他吩咐轎夫︰「跟著他走。」
他匆匆露了臉剪了彩球,底下一眾人等屏息凝神地瞻仰般看著他。
江盛笑眯眯,好像有點得意似的,悄悄在他耳邊說︰「今見禾……許終身……」
那時他正忙著推行新賦稅制,吏部戶部連工部都要摻上一腳——他每日焦頭爛額,只覺得江盛這些事煩不勝煩,他說些什麼他統統做了耳旁風,甚至連那客棧招牌都沒細看就坐了轎子離開。
沒能在他腦子里留下丁點痕跡。
一過數年。直至今日。
禾後寒突然想起來,那間客棧……叫做金河深。
江盛當時說︰今見禾,許終身。
直白到讓人無語的招牌——
他把這招牌開遍了天下,其實只是為了藏著的那一句話。
五年就這樣悄然而逝。
改變的太多,多的會讓他偶爾惶惑。
只有這間開遍天下的客棧名字還在。
禾後寒握了握手指。海上莫測,異邦陌生,如果遇到了風浪,如果遇到了危險……
他猛地打住思緒,他不該想這些。
如今……已不能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