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刺史于前幾日進獻上了一方墨,說是用毫輝城下石脂所制,燃燒石脂,其煙甚濃,所沾帷幕皆黑,以石脂煙煤制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墨質輕軟,幾滴清水下去,便能研磨出一方濃釅。端州刺史奏折上說,采得石脂百斤,統共才制得了這麼一方墨,下面不敢擅用,快馬加急送上了紫微清都。
登基六年有余的煌朝新帝皇拿到這方墨後久久不言,吩咐近侍周來康妥善保存好。
「是。」周來康恭敬地低頭應道,看了看窗外夜色,已經深更了,他猶豫了一番,小心翼翼試探︰「皇上,夜深了,今夜不知皇上想去哪位娘娘宮里?」
徐離忍按了按眉頭,擱下手中筆,看了一眼周來康。
這一眼看得周來康冷汗涔涔,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這位新任的帝皇做太子時便十分不得寵,體弱多病甚至活不過三十歲,諸位重臣皆不看好他。然而六年前,他一舉得帝位,弒父殺兄,連身上的殘毒也被那來自江湖百草經丁家的皇後給解了。
而後他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將昔日反對他的舊臣官僚一夜之間殺伐殆盡,這些重臣之間的利益關系盤根錯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說是朝中一個大患。先帝在時,曾發狠要清除過,然而終究沒有成功。
在徐離忍上位第三個月的驚蟄夜里,這些重臣無一例外,全部慘死家中,合家上下無一活口,血流成河,整個紫微清都似乎都飄著血腥味。殺人手法干淨利落,沒人知道是誰做的,只有一些不怕死的私底下議論,說這可能是徐離忍指派的,徐離忍的那位皇後,可不就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湖中人麼。
至此,徐離忍的皇位算是坐穩當了。可他心思多疑,性情陰冷,喜怒無常,縱然已侍奉徐離忍六年有余,周來康自認仍猜不透上位者的心思。
周來康忐忑不安地靜等良久,半日才听到徐離忍冷冷的一聲︰「去蔻婕妤那兒吧。」
周來康「哎」了一聲,開始安排鑾駕事宜。蔻婕妤是三月前大選時新晉的妃嬪,本名姓劉,據說大選那日,徐離忍盯著她看了很久,賜號蔻,直接封為婕妤。
短短三月,蔻婕妤風頭正盛,直逼皇後。徐離忍幾乎夜夜留宿她的凝翠宮,一時間三千寵愛集一身,夜夜承恩,雨露潤澤。
凝翠宮里早得了這個消息,早早地就做好了準備。蔻婕妤帶著宮人候在門口,听見御駕到來的聲音,立刻嗲聲道︰「臣妾恭迎聖上。」
「起來吧。」徐離忍緊走兩步,親自伸量她兩眼,責怪道︰「更深露重,怎麼不去房里等著。」
蔻婕妤小嘴一嘟,眉頭一蹙,嬌聲道︰「誰讓你來那麼遲!」
這話毫無尊卑之分,亦無循禮,按理是大不敬之罪。然而蔻婕妤知道,徐離忍不僅不會降罪,反而十分受用這一套。
果然,徐離忍眉眼都舒展開來,親昵地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鼻子,卻沒說什麼。
蔻婕妤在某些方面十分聰明。不過短短三個月,她已經憑著一個女人的直覺模準了徐離忍的心思,徐離忍愛她做出嬌憨的樣子,愛她有時候笨呆呆的模樣,愛她用孩子一般純真稚善的聲音說話,那麼她就按著徐離忍的喜好來,她在鏡子前不斷練習一言一行,她努力把聲音柔成嬌嗲的腔調,她有時候故意犯一些迷糊,果不其然,往往此時,徐離忍對她的寵愛便更要加上三分——盡管蔻婕妤清楚地知道,他看向她的充滿愛意的目光,其實不是看她,而是透過這一張臉,滿懷惆悵地看向虛無的一個焦點,那里一定是他求而不得的另一個女人。
蔻婕妤不止一次對著鏡子照自己這張臉。這張臉給她帶來了萬千的寵愛,偶爾卻也讓她恐懼令她妒忌。有時候她會忍不住地想,如果不是這一張與那個不知名女人相似的臉,她最後的結局,是不是也就同後宮其他嬪妃一般,守在深深宮院的那一角被分割的天空下,永無止境地等著渺茫的寵幸。她有些恨,好似自己如今所享的所有榮寵,不過是那個女人施舍的。
「阿蔻。」走在前方的帝王忽然喚她,蔻婕妤立刻回過神,堆起一臉嬌憨的笑來︰「皇上,我在這呢。」
可是我不叫阿蔻,我的名字,是劉芳華。
劉芳華不過有一瞬的失神,很快便打點起全部精神,撒著嬌地逗徐離忍高興,徐離忍也由著她鬧,過了一會兒兩人都累了,劉芳華倚在徐離忍懷里,嬌嗔道︰「皇上,今天臣妾去御花園玩兒,被麗昭儀笑話了,她仗著自己的爹是端州的刺史,而家父卻是一個縣令,就嘲笑臣妾小門小戶,沒有大家子氣!皇上,您可要給臣妾做主啊!」
她盤算著,父親是縣令,但若有了徐離忍提拔,青雲直上易如反掌——她既然心甘情願當了別人的影子,總要利用自己這張臉謀一些什麼。
徐離忍心里一驚,不由暗里冷笑幾聲。人說恃寵而驕,果然不錯,不過是被他寵幸了三個月,竟把主意打到他的政事上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諷,低下頭正要推開劉芳華,卻不防看到劉芳華微微低著的側臉。她這樣一低頭的時候,和阿蔻簡直有五分的相像,這張與竇阿蔻的眉眼重疊起來的臉一下子撞入他眼里,徐離忍一個怔愣,只覺得心口一抽一抽的痛,竟半天說不出話來。
劉芳華等了半天,沒等到徐離忍的回應,細細一想,不由驚起一身冷汗,莫非是自己太過自信,得寸進尺,捋了徐離忍的逆鱗?
她慌忙起身,正要跪下謝罪,忽然听到徐離忍淡淡的一聲︰「好。阿蔻,朕明日便宣旨,將你父親晉為涼州刺史。」頓了頓,他又說道︰「你的位份也該晉一晉了,你且等到下月中秋,朕提你為昭儀。」
劉芳華簡直欣喜若狂,眼角眉梢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她連忙跪下謝恩,卻沒看到徐離忍那張積了些陰霾的臉。
八月初,徐離忍動身去圍場狩獵,臨走之前,將後宮諸事交予皇後丁紫蘇統領。他這一去便去了七日,回來後處理了一些折子,便已是夜深。
他闔上最後一本奏折,吩咐周來康︰「擺駕凝翠宮。」
周來康略一遲疑,小心地提醒徐離忍︰「皇上,您已經三月不曾踏入中宮了,按祖制,您與皇後娘娘,每月必得有兩次同房……」他話還沒有說完,便听上頭清凌凌一聲茶蓋闔上的踫撞聲,立時噤聲不敢再說。
「周來康,你這是管起朕的家事了呵。」徐離忍冷笑。
周來康駭得腿一軟,跪在地上抖如篩糠︰「聖上息怒!」
他跪在地上不敢起來,徐離忍也沒叫他起來,這樣駭人的沉默持續了很久,持續到周來康幾乎以為要命喪今夜,才听到徐離忍說︰「先去凝翠宮,朕看完了蔻婕妤,自會去中宮。」
周來康應了聲是,巍巍顫顫站起來去安排御駕,一模身上,已是汗濕重衣。
御駕到了凝翠宮外頭,徐離忍直到走近宮里頭,都不見有人迎接,正想著是不是竇婕妤又鬧小性子了,忽然里頭跌跌撞撞跑出來一個小太監,一下子跪倒在徐離忍前面︰「皇上!我家主子沒了!」
周來康唬了一跳,一腳踹了過去︰「做什麼一驚一乍!驚了聖駕你有幾條命來賠!」
那小太監被周來康踹倒在地,滿臉都是恐慌,只是不住地念︰「我家主子沒了!」
徐離忍眼皮跳了幾跳,一種心慌的感覺猝然襲來,他怒道︰「把他弄起來!好好說話!」
周來康也意識到了什麼,立刻回頭吩咐侍衛拿了一盆冷水,嘩啦一下全數澆在小太監頭上,又親自上去掐小太監的人中,他下手極重,那小太監一下子痛得狠了,嗚哩哇啦亂叫起來,一下子看到徐離忍就在自己跟前,頓時頭腦清醒起來,顫抖著爬起來跪下。
「你家主子呢?」徐離忍問。
「我家主子……沒了!」小太監磕頭如搗蒜,「皇上,您去圍場的第二天,皇後娘娘帶人過來,說主子以下犯上恃寵而驕違反祖制,便命人將主子拖去冷宮,賞了笞杖,將主子去衣受杖,主子身子弱,扛不過去,當夜便起了高燒,皇後娘娘派人守在凝翠宮門口,不準小的們去請太醫。主子拖了好幾日,昨夜……昨夜終于熬不住去了!皇後娘娘派人來收了主子,說尸體在宮中太晦氣……」
這小太監並沒有說完,因為他看到了面前氣得發抖的徐離忍。這個年輕帝皇漂亮的臉上滿是陰鷙,戾氣沖天,一腳將小太監踹翻在地︰「把這護主不力的狗東西拖出去,杖斃!擺駕中宮!」
丁紫蘇對著鏡子,將最後一根百鳥朝鳳金絲簪戴好,又在鏡子前左右轉了轉臉,細細端詳,才滿意地扶著婢女的手站起來。
她的貼身宮女不明白︰「娘娘,這都夜深了,該是休息了,您為何還要梳妝打扮?」
丁紫蘇冷冷一笑︰「夜深了?哼,這才剛剛開始。」
她話音剛落,便听見中宮外頭一陣匆忙而騷動的腳步聲,周康來尖細的聲音在唱喏︰「皇上駕——」
他那個「到」字還沒有出口,徐離忍已大踏步走了進來,中宮那扇門被他用力推開, 啷一陣亂動。
「皇——」丁紫蘇迎上去,將將走了一步,被徐離忍一巴掌扇倒在地。這耳光如此用力,以至于丁紫蘇被掀翻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來。
她的臉迅速地腫起來,五道手指粗的浮痕清晰可見,她的侍女被這情景嚇得躲在角落不敢動,她只能自己爬起來。
她神色淡定從容,甚至還抬手扶了扶自己的發簪︰「敢問臣妾何罪之有?竟令皇上龍顏大怒。」
徐離忍一時居然說不出話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丁紫蘇,反問︰「你居然還有臉問我?」
丁紫蘇今夜像是已經豁出去了︰「皇上,若是蔻婕妤劉氏之事,臣妾沒有做錯。劉氏平素恃寵而驕,常常沖撞宮中幾位昭儀貴妃,以下犯上,十分無禮。臣妾乃六宮之主,有權有責替皇上教訓這等不守宮規之人。臣妾不過小懲大誡,所做之事、所施之刑,條條皆依祖制,不曾僭越。若皇上因此而罰臣妾,臣妾亦無話可說。」
徐離忍發現自己竟無可反駁。劉芳華在這三個月出盡了風頭,她又不會做人,不懂得斂鋒芒,平時說話做事不免囂張跋扈了些,明里暗里樹敵無數,此番被整,後宮之中人人拍手稱快。丁紫蘇是皇後,依祖制,皇後可向皇上進諫,替皇上責罰嬪妃。丁紫蘇所做,竟半點挑不出錯,簡直滴水不漏。
徐離忍忽然笑起來,蒼涼而瘋狂的笑聲在寂靜的夜里像狂風一般撕裂寧靜,他邊笑邊退後,看到丁紫蘇驚悚的表情時笑得更為癲狂,直笑得他聲音嘶啞,咳嗽起來,才不得不停下來。
丁紫蘇開始恐慌,她的確是看不順眼劉芳華很久,尤其是因著她那張像竇阿蔻的臉,這一招她也盤算了很久,自認萬無一失,死了一個劉芳華,總會有其他的李芳華夏芳華,只要別長得像竇阿蔻那樣,她都能忍;而徐離忍,想來也不會如何,他身邊的花有這麼多朵,何至于枯萎一朵便讓整個花園失了顏色。丁紫蘇甚至都做好了迎接徐離忍滅頂怒氣的準備,可她卻沒有預料到徐離忍會如此反常。
她忍不住膝行兩步︰「皇上!」
徐離忍笑夠了,一邊擺手讓她別靠近,一邊嘶嘶地喘氣。他搖頭道︰「紫蘇啊紫蘇,你竟連最後一個念想都不留給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唇角猶帶著笑,喚著丁紫蘇的名字,沒有用朕而是用了我,听上去像是十分親昵寵愛的口氣,可丁紫蘇的心卻涼了,她知道,這一回她把事情搞砸了。
丁紫蘇開口,聲音里也帶著哽咽︰「皇上!徐郎!你只記著竇阿蔻,卻不想想我,竇阿蔻她愛的從來不是你,只有我,只有我從前愛過你追隨你,如今仍愛著你,我不過是用錯了方法!我——」
徐離忍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你究竟有幾分真心愛朕,你自己心里清楚。丁紫蘇,你以為朕不知道嗎,你給朕的那本醫書,不是你找到的,是竇阿蔻給你的。她若是不給,朕今日就不會站在你跟前,而是躺在了墳里頭,朕從前有諸般對不起她之事,而她仍肯將醫書給我,就這一份大度,你一輩子都比不過她。」
丁紫蘇泣不成聲,淚眼朦朧中看到徐離忍踉蹌著往外走,嘴里念著︰「朕知道的,朕其實都知道的……」
他到底知道什麼卻已是無人知曉。
只有他的影子,單薄斜長地拖在地上,在這絕望的夜色里,與他一起孤寂直到死亡。
作者有話要說︰正式完結,等著我的新坑呦~姑娘們,江湖再見~~!嗷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