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有愛三百兩 楚蝕現

作者 ︰ 墨銀

看著那露出來的東西,竇阿蔻都已經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傅九辛縱然性情冷淡,但也微微地露出了一些驚訝之色。

石碑背後,被敲開來的石殼里,有一個人為制造的淺淺的凹痕,凹痕里裹著一柄劍。劍鞘表面覆蓋著一層灰色的石粉,若不仔細看,幾乎是與石碑融為一體的。而傅九辛看到的那個凸出的角,其實是劍柄的手把。

傅九辛手上用力,將那柄劍自凹槽里摘出,撲簌簌又落下一些粉塵。他拂去劍鞘上灰蒙蒙的石粉,劍鞘本身的顏色與花紋一點點凸顯出來。

這是一柄十分古樸的劍。古銅色的劍鞘上刻著繁復的藏藍色花紋,除此之外,一絲多余的裝飾都無。然而一眼看去,不覺寒酸,反而有種厚重蒼涼之感。

傅九辛推劍出鞘,只听清凌凌鏘啷一聲,筆直一線冷冽的寒光隨之出鞘,光華璀璨,奪目令人不敢直視,直至整柄劍出鞘,尚隱隱有龍吟之聲。

竇阿蔻連忙錯開眼楮,傅九辛往旁邊挪了幾步,挪進樹蔭下,日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劍身反射出的光芒才漸漸黯淡下去,露出了它原本面目。

那是一柄二尺多長的劍,劍刃極薄,一絲缺口也無,劍身呈現出一片暗影沉沉的青灰色,有一種冷兵器的肅殺。

傅九辛一手握劍,獨立花蔭下。他的氣質與這劍相得益彰,他周身分明處于熱烈明媚繁花繽紛的夏日,竇阿蔻卻恍然感覺到了一剎那間冬雪紛飛,冷冽徹骨。

她眨了眨眼,靠近幾步,直覺地不敢接近那柄仿佛飲飽了鮮血的劍,只說︰「先生,這大概就是楚蝕了吧?」

傅九辛反手一送,將劍歸鞘,那劍上所帶的懾人的氣也隨之漸漸消弭,竇阿蔻這才敢靠近,湊到傅九辛旁邊去仔細看那劍。

劍鞘上除了花紋,並沒有什麼別的明顯標志。竇阿蔻瞄了幾眼,眼尖地看到了刀柄上,有幾個黑漆描金的古篆文,她說︰「先生,看那個。」

傅九辛拿近了仔細看了兩眼,篤定道︰「是楚蝕。」

兩人一下子沉默下來,各自感慨良多。他們當初沖著楚蝕而去,在地宮里九死一生,絕地重生,可就是遍尋不著楚蝕。而今在這夏日暮色蛙鳴中,卻不經意地找著了。

只能說世事弄人。這把劍,原來沒有隨著流沙葬入毫輝城地底,而是被傅九辛的娘帶了出來,在生前藏進了一塊石碑中。

若不是傅九辛眼尖,恐怕這楚蝕便要這樣千百年地沉默地湮沒在石中。

竇阿蔻靠近傅九辛,輕聲道︰「先生,阿娘的意思,其實是希望你不要再當那個什麼少主,過一個普通正常人的生活,才會把這劍藏起來的吧。」

這個可敬的女人前半生為司幽國國母,後半生突遭大難,國破家亡,帶著幼子顛簸流離,這樣巨大的落差被她以一種更巨大更偉大的母愛扛了過來,替自己的兒子制造出了一方雖窘迫但平靜的天地,不讓他小小年紀就背負這過于沉重的使命。然而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命運線的走向草灰蛇線伏筆千里,十年後,傅九辛還是被卷進了這一場未盡的硝煙戰爭中。

只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竇阿蔻在心里默念,塵埃落定,他們也終歸回歸最初,平淡是真。

傅九辛似乎也有所動容,靜靜撫摩著樸實無華的劍鞘,緬懷的面容有一絲極淡的柔軟和哀慟。

竇阿蔻乖巧地立在他身邊,此刻晚風清涼,天邊一線霞雲翻卷著最後一道金邊,夕陽在他們所處的山坳中灑下一片金芒,整片沉雄壯闊的大地在這余暉中沐浴沉睡,十分壯觀。

竇阿蔻她知道此時無言沉默即是最好的陪伴,于是便不出聲,默默地看著眼前這景色發呆。四周十分靜謐,除了風折草葉聲,便是細碎的蟲鳴,此刻安謐寧和,也正因如此,傅九辛那一句突兀冒出來的話更令人膽寒,他說︰「出來吧。」

誰?讓誰出來?竇阿蔻猛地打了一個寒顫,在她一點都沒發覺到的情況下,居然有人無聲無息地靠近了他們。

竇阿蔻張皇四顧,四周只有風穿樹葉的沙沙聲,但她心有所慮,每一個搖曳的樹影看上去都像是林中藏匿著的人。

樹林一陣窸窣,一個人分開繁枝走了出來。他面上帶著銀質面具,只露出一雙眼楮。竇阿蔻只覺得這人的眼楮和身形都十分眼熟,似乎就是她認識的某個人,可這會兒真要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那人卻好似十分熟悉竇阿蔻一般,面具後的眼楮彎成了兩彎月牙︰「嘿,湯團子。」

竇阿蔻一驚,醍醐灌頂,失聲道︰「蘇洛陽?」

對面的蘇洛陽笑著點了點頭,又轉向傅九辛︰「少主——」他剛叫了兩個字,大概自己也覺得這稱謂不妥,于是苦惱地停了下來,斟酌了半晌,爽朗一笑,叫道︰「傅先生。」

傅九辛注視著他的面具半晌,眼中痛惜之色一閃而過,旋即又恢復平靜,點頭示意。

「是這樣的,蟬蛻有一個不情之請。若先生答應,是再好不過了,若先生不答應,那也是情理之中。」蘇洛陽的語氣一如既往的輕松,但是竇阿蔻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

傅九辛道︰「說。」

「希望先生去見陳伯最後一眼。」

竇阿蔻渾身一震,她想起不對勁的地方了!當時她和傅九辛在那地下迷宮入口,蘇洛陽率先鑽出,等他們要出去的時候,陳伯放了那一場大火。最後一眼,竇阿蔻只看見熊熊烈火中的蘇洛陽和陳伯,那麼蘇洛陽現在臉上的面具……一定是他在那場大火中逃生,但被燒毀了臉。竇阿蔻心一顫,只覺得替蘇洛陽不值,又听蘇洛陽提出這樣的要求,心情一時復雜。

她對陳伯的感情很矛盾。既有些恨他怕他,又覺得他一個垂垂老人,這樣堅持著要復國,最後索性一把大火毀去一切,實在有些可憐可悲。

可現在听蘇洛陽所說,這個老人好似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從前做過再多的錯事也好,畢竟是一個長輩,做晚輩的,總不該絕情至此。

她這樣想著,就看了一眼傅九辛。傅九辛的想法顯然與她相同,立刻點頭︰「前面帶路。」

蘇洛陽也不含糊,立刻拔腳走人。他帶著竇阿蔻和傅九辛往山的另一邊下去,一面走,一面說著當日發生的事。

陳伯當時那一場火,放得實在是沒有留一絲余地,仿佛就是沖著同歸于盡的念頭去的。縱使蘇洛陽別號蟬蛻,極擅逃匿與偷襲,在那樣的情況下,也不免勉強。況且他終是不忍看到陳伯活生生被燒死在火場,又攙了一個他,行動上緩慢了許多,最後雖然命是保住了,但全身被火燒傷了多處。

竇阿蔻听得一驚一乍的,她原以為她和傅九辛已經是九死一生了,沒想到蘇洛陽更是驚險,她有些猶豫,想看看蘇洛陽面具下的臉,被蘇洛陽笑著拒絕,說是怕嚇著她。

竇阿蔻心里惋惜,蘇洛陽從前的樣子還在她腦海中,那是一個十分俊秀干淨的少年,而今被大火毀去容顏,就像是眼看著一樣美好的事物被活生生毀去,真是十分難受。

蘇洛陽倒好像不大在意,又接著說起剛才被打斷的話。他畢竟年輕,雖然被火燒傷,但修養一段日子,也就好了;而陳伯本就年紀大了,在火場中死里逃生後,傷口久久無法愈合,不多久後又發起了高燒,拖了好幾天,請了大夫來看,個個都搖頭,說是藥石罔及,準備後事吧。

「他現在也就剩最後一口氣了,可還念著復興司幽國的事,先生就當行善積德,當著他的面許了他,也讓他走得安心些。」

竇阿蔻和傅九辛都不做聲。這種對家國的執念不是他們所能理解,然而過猶不及過剛易折,凡事太過執著,便易成心魔。

他們走了不多時,竇阿蔻舉目四眺,見這方向是往毫輝城遺跡而去。三人都練過武,雖然竇阿蔻因為有了孩子,被傅九辛勒令不準用內力輕功,但比起一般人來說,腳程還是快了很多。

日頭已落在山後,只留下一點黯淡暈黃還殘留在天空,而他們也再次來到了毫輝城。

暮色下的毫輝城遺跡,仿佛經歷了一場劫難,塔身已折了小半,斷壁殘垣立在慘淡余暉之下,投下一片一片崎嶇陰影。各武林門派早已離開,遺跡上卻還有他們隨手拋棄的物資。若說之前未經挖掘的毫輝城只讓竇阿蔻感覺到了厚重的蒼涼古樸,那麼現在這樣的毫輝城,是真真切切被人棄置的殘跡了。

蘇洛陽帶著他們在前面轉了個彎,消失在一片碎裂的磚石中,竇阿蔻跟著轉了個彎,才看到一棟破破爛爛的民居立在眼前。

「他……在這里?」竇阿蔻驚道。

「嗯。說是死也要死在故國,我沒辦法,只能帶他回來。」蘇洛陽一邊說,一邊繞過民居荒涼的庭院,走進了內室。

竇阿蔻遠遠便聞到草藥味,經過灶房時,還看到那爐上海煎熬著一壺藥。她盯著那藥爐發了一會兒呆,再回頭的時候,陳伯就猛然撞進了她的視線。

竇阿蔻深吸一口氣,不自覺倒退了一步。此刻呈現在她眼前的陳伯,形容枯槁,一雙干枯青紫的手臂無力垂在被褥兩側,像是被吸干了血液,他瘦得不成樣子,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突出兩塊高高的顴骨,從前鷹隼一般的眼神早已不見,只剩下了纏綿床榻奄奄一息的懨懨。

從前那樣精神矍鑠的老頭,一病下來,竟然便再也起不來了。

他似是感到有人進來了,吃力地睜開渾濁的眼楮,麻木地一一掃過竇阿蔻和蘇洛陽,在停留到傅九辛的時候,猛地瞳孔一縮,精光暴閃,死死盯著傅九辛。

傅九辛走前兩步,在他床前俯,握住他皮包骨頭的手,沉聲道︰「陳伯。」

老頭子臉色青白,流下兩行渾濁的淚,一只手抖索著探進懷中,掏出了一塊什麼東西,顫顫巍巍塞進了傅九辛手心。

那是一塊玉牒。打開毫輝城地宮青銅門的玉牒。

傅九辛低頭看了那玉牒良久,又對上陳伯期盼的眼神,當著他的面將玉牒收進懷里,點頭︰「陳伯放心。」

陳伯像是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脆弱的弦繃成一線,就等著最後那一剎那,傅九辛的話,像是這張弦上射出去的最後的箭,隨著他話音剛落,這張弓猛地一顫,終于斷裂。

陳伯的身體在床上猛地一挺,而後重重落下,他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只能從喉嚨深處發出  的怪聲,直到他閉上眼的最後一刻,他依舊在堅持著這一生的執念。

毫輝城已毀,青銅門已倒,這玉牒又有何用?

傅九辛嘆了一聲,將玉牒重又掏出,拋給了蘇洛陽︰「你拿著吧。」

蘇洛陽的面具後發出一聲輕笑︰「先生,你的意思,司幽國少主變成我了?」

傅九辛頓了一頓︰「未嘗不可。」而後便拉起竇阿蔻,走出了這屋內。

這一次離開,他真的再也不會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不能搞殘男主,那我就把男配毀了吧哇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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