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阿蔻沖出家門,往朱雀街狂奔。
此時天色已暗,家家戶戶亮起了燈,竇阿蔻拎著裙擺,跑得氣喘吁吁,終于看到了水家門口兩個紅彤彤的大燈籠。
門口的家丁認得她,是竇家的千金,他們只當她是一時貪玩溜出家門,也就直接放她進去了,一邊派人去通知竇府領人。
竇阿蔻跑進水家錯綜復雜的庭院,不知道該往哪去。她抓住路過的一個侍女︰「姐姐,水伯伯在哪里?」
「竇小姐,老爺出去辦事了,還沒回呢。」
「那……那水伯伯今天是不是領了一個很漂亮的哥哥回來?」
侍女臉一白,她當然知道水老爺今天領了個年輕人回來,早先她還在和姐妹們嚼舌根,說可惜了這個年輕人,又得被水老爺糟蹋了。
現在竇阿蔻問起來,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又看竇阿蔻一臉焦急,心想大概這年輕人和竇府也有點關系,于是如實答道︰「是的,老爺把他安置在偏閣里,就在那邊。」
竇阿蔻還沒等她把話說完,就往侍女指的路沖將過去,她果然在盡頭看到一個院落,院子里種的都是艷麗的合歡花。
「徐離!」她撞開門,因為跑得太快,又是用全身撞上去的,差點兒止不住身子,滾倒在地上。
徐離忍一驚,回過頭來,窗外一個正和他私語的黑衣人迅速消失。
竇阿蔻一把拽住他︰「徐離,你你你有沒有怎麼樣?」
徐離忍愣了片刻,接著反應過來了,他譏誚地問︰「你以為會有什麼事?」
「徐離,那我們回去吧。我帶你回去,肯定不讓別人再把你送走了!」
竇阿蔻生怕他不相信,就差賭咒發誓了。
徐離忍一撇嘴角,他其實無所謂,水家也好,竇家也好,只要對他有助益,他在哪家都一樣。不過……如今看來,似乎竇家這個呆子,對他有意思呢。
他沖竇阿蔻勾起一個笑容︰「竇芽菜,你是不是……喜歡我?」
他一把把竇阿蔻拉進懷里,枕著她頭頂的發心,聲音迷醉微醺,帶著一種懶洋洋的刻意的誘惑。可如果竇阿蔻抬頭看一看,她就會發現,這嘴里正說著溫情情話的人,眼里卻是一片冷然。
竇阿蔻當然沒有這麼綺麗的心思。她正在徐離忍懷里掙扎,她覺得很不舒服。
她從小到大,只有被先生抱過。先生的身上有一種說不出名兒的味道,不是草木,也不是什麼麝香之類的,但就是很好聞。
可徐離忍身上,有一種艷麗的的濃香,她很不喜歡這樣的味道,她也很不喜歡徐離忍的懷抱。
竇阿蔻正在掙扎,門忽然被踢開了,門外水老爺怒目圓瞪,震驚地看著抱成一團的兩個人︰「你們!竇小姐你!」
他身後是接到水家家丁傳的消息過來接人的竇老爺。
竇進財青筋爆出,咬牙切齒︰「竇阿蔻你給我過來!」
……
今夜于竇家來說是一個不眠之夜。家里的下人只看到老爺扯著小姐,怒氣沖沖跨進家門,後面跟著徐離忍,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竇進財拖著竇阿蔻,到了廳堂,把她往地上一摜,氣得指著她說不出話來。幾個姨娘想上去勸勸,都被竇進財罵回來了,她們互相看看,使了個眼色,讓下人去叫傅九辛過來。
竇進財今天很生氣。竇阿蔻讓他在老友面前丟盡了臉,深夜闖民宅私會一個男人,光這樣也罷了,關鍵是那男人還是一個用錢買回來的琴師!
他想到回來的時候水老爺面上詭異的表情還有夾槍帶棒的諷刺的安慰,就覺得火冒三丈。
他來回踱步,到竇阿蔻身邊時停下來,劈頭蓋腦地罵︰「竇阿蔻你這件事做得可太好了!這一夜過去,明天你站到紫微清都大街上听听,你竇家小姐勇救落魄琴師少年郎的光輝事跡一定傳了個遍!你當你是牡丹亭桃花扇里頭那些小姐啊?見了個漂亮男人,父母名聲臉面都不要了!你還要不要臉啊?你跟水家大公子的親事,那可是告吹了!我看你怎麼嫁得出去!」
竇阿蔻跪在地上,呆頭呆腦地說了句︰「爹爹,告吹才好呢。水伯伯是那種人,我才不要嫁過去。」
竇進財愣了一愣,水老爺的癖好他也不是不知道,不過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這種私底下的風流軼事有時也是飯桌上的談資,他也沒什麼權利過問。不過阿蔻這麼一說,好像是這回事啊。有這麼一個爹,誰知道兒子會不會也喜歡男人,那阿蔻嫁過去豈不是守活寡麼……
竇老爺有些想遠了,正想頷首贊同竇阿蔻的說法,忽然醒悟過來現在是什麼情況,于是板起臉來,繼續教訓︰「你還頂嘴!我問你,爹給你介紹的這麼多公子哥兒你都不要,怎麼就偏偏看中徐離忍那個小子?他除了一張臉,他還有什麼?」
「他會彈琴。」竇阿蔻想了想,很認真地替徐離忍又說了一個優點。
竇進財差點兒背過氣去,他走了幾步,忽然抓住竇阿蔻︰「對了!竇阿蔻,你……你有沒有被他佔便宜?」
「啊?」
「你……唉!就是你那啥……」竇進財不知道該怎麼說,幾個姨娘識眼色,立刻悄悄俯到竇阿蔻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竇阿蔻的臉漲得通紅,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她又生氣又難受,低了頭不說話。
竇進財卻誤會了,他以為竇阿蔻已經和徐離忍做了不該做的事,頓時大發雷霆,暴跳著要下人拿鞭子木棍行家法。
幾個姨娘攔都攔不住,只能使眼色讓下人別去拿家伙。
竇進財四處看看,月兌下自己的麂皮靴子,拿靴底去抽竇阿蔻,靴底還沒落到竇阿蔻背上,忽然有個人極快地掠進來,扒在了竇阿蔻背上,那一下就結結實實落在了那人身上。
「啪」的一聲響,傅九辛動也沒動,撐在竇阿蔻身上,淡淡說道︰「是晚輩的錯。是我沒有教好小姐,小姐行事逾矩,晚輩自該受罰。」
竇進財正沒處出氣,竇阿蔻干出這種放浪形骸的事,自然是他這個當爹的沒教好,可大多數人都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誤,竇進財也是;再者他也舍不得動真格去打竇阿蔻,所以傅九辛這一擋,不僅剛好讓他有了台階下,也有了出氣的地兒。
「九辛,你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妹妹!我那時候忙,走南闖北賺錢養家,我把阿蔻交給你,我是相信你能帶好她的,結果她做出這種事來,你教她的禮儀廉恥,都教到狗身上去啦?」
傅九辛沒有說話。
竇阿蔻縮在他身下,顫顫巍巍地抬頭看他。
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他們上街去玩,被一群小混混堵在死胡同里欺負,先生也是這樣護在她身上,任憑那些人的拳腳雨點一樣落在他身上。
那個時候,他們都太小,先生盡管比竇阿蔻大五歲,也只有一副瘦弱的身軀,他咬著牙,一聲不吭,用這幅瘦弱的身軀,硬是為她撐起了一個天地。
「阿辛……」竇阿蔻在傅九辛身下哭了,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砸碎在地板上,她一邊抽噎著,一邊叫傅九辛︰「阿辛,我錯了,我再也不這樣了,阿辛,我沒有和徐離那個……」
傅九辛神色一動,他有多久沒有听到竇阿蔻這樣喚他了。
竇進財有一種古怪的錯覺,好像傅九辛和竇阿蔻這一對才是被他棒打鴛鴦的小兒女,那那個徐離忍呢?
竇老爺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陡然就覺得自己老了,跟不上年輕人的想法了。他咕咕噥噥地把靴子穿好,覺得很尷尬。
傅九辛見竇進財怒火平息了,立起身來,平靜道︰「小姐,罰臨女戒五遍。」
竇阿蔻臉上還掛著淚珠,看著他︰「那先生呢?」
「我去祠堂自請責罰。我沒有把小姐教好,是我失職了。」
竇阿蔻急了︰「先生,先生和你沒關系的,是我的錯,要跪也是我去跪……」
傅九辛壓根不理她,起了身,退出門去。
竇阿蔻愣愣地看著他走遠,三姨娘連忙過來扶她︰「起來,起來,你還跪在地上做什麼,地板陰涼,小心寒氣入體。」
然後又勸竇進財︰「老爺,阿蔻自己有分寸有拿捏的。再說這不是沒出什麼大事麼。」
竇進財哼了一聲︰「下不為例。」就被幾個姨娘嬌笑著擁出門了。
竇阿蔻看著竇進財走遠,一骨碌爬起來,擦了擦臉,溜到祠堂里去了。
祠堂里,傅九辛果然跪著。他閉著眼,神色平靜,對竇阿蔻的到來不作任何反應。
竇阿蔻小心翼翼地扯他衣角︰「先生,我錯了。」
傅九辛不為所動。
竇阿蔻咬咬牙,從懷里掏出一把戒尺︰「先生,你罰我好了。」
那是小時候傅九辛罰竇阿蔻的戒尺。傅九辛雖然平日寵竇阿蔻,但該罰的時候絕不哭過。
傅九辛睜開眼,看了一眼戒尺,重又閉上。
竇阿蔻很惶恐。生氣的先生她不怕,但她害怕不說話的先生。
她干脆一坐在傅九辛身邊︰「先生,那我陪你。你跪多久我就陪多久。」
傅九辛還是沒搭理她。
竇阿蔻跪了不過半刻鐘,就坐不住了,她動來動去,一下子剝剝指甲,一下子又哀求幾句,後來連肚子都開始叫了。
傅九辛神色鎮定穩如泰山,一動不動將兩個時辰跪完,這才回頭看竇阿蔻,竇阿蔻本來已經在打盹了,听到傅九辛起身的動靜,一個激靈醒過來︰「先生!」
傅九辛淡淡看她︰「下次還敢嗎?」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竇阿蔻連連擺手。
她是真的不敢了,自己做錯事,卻要連累先生受罰,竇阿蔻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傅九辛點頭,想站起來,卻因跪得太久,一個踉蹌又要摔下去,竇阿蔻撲過去扶住他,兩人剛好抱了一個滿懷。
果然還是先生的味道最好聞。竇阿蔻抱著傅九辛,樂呵呵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