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一過,年關好像就近在眼前了。
清墉城陸陸續續有人下山歸家過年,一時冷清了許多。天寒地凍,歸家心切,清墉城留下的眾人都沒了練武的心思,舞象台上的梅花樁天天有人栽下來,像下水餃似的,噗通噗通,一個又一個。
最不願回家的,一個是竇阿蔻,一個是唐尋真。竇阿蔻不想回家及笄然後被竇老爺嫁出去,唐尋真不想回一言堂面對一群族人的勾心斗角,所以年關越近,兩個人越懶洋洋。
這一天早上,她們去送顧懷璧。
顧懷璧是江湖第一大門派西烈堡的大公子,幾天前西烈堡的飛鴿傳書就到了,催著大公子回家處理眾多事宜,所以顧懷璧一早就理好了包袱,打算今天出發。
三人在山門處匯合,顧懷璧輕裝簡從,看著兩個怏怏不樂的丫頭,笑道︰「我走了啊,年後見。」
「喔。師兄一路順風。」竇阿蔻的聲音悶悶的,因為她近日凍著了,有些塞鼻子。
「小顧子,滾吧。」唐尋真不耐煩地一揮手,叉手看著遠方的天際。
顧懷璧笑笑,沒有說話,轉身就下了清墉城的數千階石梯。直到他的身影逐漸在階梯上消失成了一個黑點,唐尋真才把視線收回來。
「師姐,等會兒我們過過招吧。」竇阿蔻送走了顧懷璧,清墉城里能說話的就只有唐尋真了。
唐尋真的表情有些郁悶,擺擺手︰「你自己玩兒吧。朕,要一個人靜一靜。」
竇阿蔻其實有點明白唐尋真心里是不舍顧懷璧下山的,她幾天前送走傅九辛的時候也是這樣悶悶不樂的,年關將近,竇老爺收賬算賬忙得焦頭爛額,一封急信送上清墉城,要傅九辛下山幫忙處理家里事務,所以傅九辛幾天前也走了。
臨走前說會在臘月二十七接竇阿蔻回家。
先生一走,竇阿蔻就想念他了。
她一個人無精打采地往回走,經過清墉城紫竹林的時候,听到有嘩嘩的水聲。
竇阿蔻探頭一看,紫竹林當當中一口井邊,一個穿白衣裳的男人正吃力地伏身刷碗。
竇阿蔻眼尖,看清楚那人是徐離忍,頓時嚇了一跳。
她提著裙擺蹦蹦跳跳,躍過竹林里的草石,走到徐離忍旁邊︰「徐離,你怎麼在這里。」
徐離忍懶洋洋地抻了抻腰身︰「刷碗啊。」
他的聲音涼涼的,配合著他那個動作,妖媚得讓人禁不住心旌動搖。
竇阿蔻湊近一瞧,徐離忍幾根手指又紅又腫,手背開裂,皸了好幾道口子。
她心里覺得徐離忍這樣的人,一雙手應該是彈琴執筆研墨的,這麼好看的手,去刷碗就是暴殄天物,于是道︰「徐離,我來幫你吧。」
徐離忍絲毫沒有一點感激內疚之心,把碗一扔︰「好啊,你來。」
他擦干手,兩手攬在腦後,蹺著腿看竇阿蔻︰「你叫什麼名字?」
竇阿蔻剛把手伸進水里,臘月天的水凍得刺骨,她打了一個寒戰,抖索著說︰「竇阿蔻。」
「噢。」徐離忍點頭,「竇芽菜。」
竇阿蔻碎一個碗︰「不是竇芽菜。」
徐離忍視線在她腰間環了一圈︰「嗯,胖竇芽菜。」
竇阿蔻張口結舌,她訥訥了一會兒,不說話了。
徐離忍也沒有理她。他們沉默地洗完碗,竇阿蔻抱著一摞疊起來的碗盞,搖搖晃晃地起身。
徐離忍沒有要幫她的意思,沖廚房點點頭︰「喏,擺到那里去。」
竇阿蔻不知道,清墉城里不養閑人,清墉城里都不是善類,徐離忍一個被買回去的琴師,就是清墉城里的奴僕。所謂物盡其用,除了彈琴以外,刷碗洗衣拖地擦桌,能干的活一樣都不給他落下,她不過是這次湊巧撞見罷了。
竇阿蔻看著徐離忍消失的背影,有點為他的若即若離而模不著頭腦。
她回房的時候踫到了唐尋真,唐尋真一眼看到她紅通通的手︰「你干嘛去了?」
竇阿蔻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清楚。
「嗐,你個傻子。」唐尋真捶胸頓足,「你離他遠一點兒。我看他不是一個善類,不驚不媚,不卑不亢,天生就知道指使人,肯定不是簡單人物。離他遠點兒,知道不?」
竇阿蔻沒有想那麼多︰「我就是喜歡听他彈琴。」
唐尋真想說,你先生把你保護得這麼好,替你刷碗洗衣可不是讓你那雙手去給別人刷碗的,你讓你先生情何以堪啊!
可看了看竇阿蔻那個樣子,她還是把話吞進去了︰「哎呀算了算了,反正你別惹他。」
竇阿蔻說的是真話,她的確很喜歡听徐離忍彈琴。徐離忍是她的師父買回來的,讓他彈琴給她听天經地義。但是竇阿蔻想到了徐離忍那雙凍紫開裂的手,也就沒有提這個要求。
竇阿蔻是這麼想的,清墉城內其他人卻沒這麼好糊弄。
竇阿蔻听到那一陣她熟悉的琴聲悠悠傳來時,愣了一愣,然後從床上跳起來,循著琴聲狂奔而去。
她氣喘吁吁趕到舞象台,看到一男一女正立在兵器架旁調笑,旁邊是奏琴的徐離忍。
男子竇阿蔻認識,是江南厲家的三公子,听唐尋真說,他在本家因是庶出,不大得寵,才會被送上清墉城。不過厲家到底是江湖大家,一個不得寵的庶子,在清墉城里,有的是人去追捧和巴結。
女的竇阿蔻有點面熟,但不知系出何門。
只听厲三說︰「殷姑娘,素聞你一根綢帶舞起來絕世傾城,令人嘆為觀止。厲某斗膽請姑娘一舞,以償我夙願。我請來了琴師奏琴,想來琴聲之下,殷姑娘風姿一定更令人心醉。」
殷姑娘臉一紅,正要擺出架勢,竇阿蔻很不識相地插嘴了。
「徐離,你不要听他們的話。」
兩人聞言沉下臉,循聲看去,竇阿蔻正在徐離忍身邊,擔心地看著他的手︰「你流血了,不要奏琴了。」
厲三很生氣︰「竇師妹,不過是一個買回來的下人,用不著這麼矜貴吧。」
殷姑娘也趁機諷刺︰「是啊。竇師妹家中家財萬貫,想必奴僕成群,要是每一個都要你這麼關心,那可真是要費心死了。」
竇阿蔻撓撓頭,轉頭對徐離忍說︰「反正你不要听他們的。」
這一下,厲三和殷姑娘都不肯罷休了,兩人正要動武器,幸好唐尋真趕到了。
「你們做什麼?!」
唐尋真是城主的徒弟,縱是厲三也要賣個面子給她,便嘟嘟囔囔地將前因後果說了。
唐尋真笑︰「竇師妹說的話也不錯。師父曾說,天下萬物皆生來平等,徐離忍雖是買來的,可在清墉城里沒有這尊卑之分,不好太過苛責。你們這是仗著傅九辛不在,拿竇師妹開刀了?」
她把明空散人和傅九辛都搬了出來,厲三不敢再說什麼,只得怏怏離去。
唐尋真回頭看竇阿蔻,扼腕嘆息,傅九辛啊傅九辛,有時候人總是要自己走點彎路才會明白世間多風霜,你將竇阿蔻保護得這般好,養出這麼一個好欺負的性子,是不是連你自己都沒算到呢。
「胖竇芽菜,你可真會多管閑事。」徐離忍輕蔑地撇了撇嘴角,抱起琴,轉身離開了。
「什麼人吶,呸!」唐尋真很看徐離忍不順眼,「竇阿蔻,看到沒,以後別管他了,不然看你先生回來收拾你。」
恐嚇竇阿蔻最好的方法就是提到傅九辛,竇阿蔻悶悶地應了一聲,不言語了。
到了臘月二十七這一天,清墉城里的人走了個七七八八,唐尋真和竇阿蔻再不願意,也得收拾回家的包袱和行李,好在想到明天能見到傅九辛,竇阿蔻還是有一點高興的。
那天晚上,她和唐尋真睡在一起,湊在一處說悄悄話。
唐尋真說,阿蔻,我這一生總要干些大事,經歷些什麼才好。
竇阿蔻呆呆的,啊?
唐尋真胳膊枕在腦後,具體我也沒想好是什麼,可我就不想這樣平平淡淡過一生,你呢?你回去就真的準備嫁人啦?
竇阿蔻有些郁悶,她生平有三大宏願︰白米飯,紅燒肉,美郎君。尤其第三個更為重要,她也不想隨隨便便就嫁人。可要說起經歷大事什麼的,她也沒想過。她胸無大志,沒想這麼深遠。
唐尋真有些激動,竇阿蔻你想啊!這麼沉雄壯闊的大地,這麼壯觀斑斕的江湖,也許你走出這個套子,就能看到三尺之外有人哭有人笑,不經歷一些多遺憾啊。
她忽然坐起來,激動地晃竇阿蔻的胳膊,竇阿蔻,我家前幾日得了個消息,說是江湖上有人放出話,在煌朝以西有一個沒落的古國司幽國,它的都城叫毫輝城,听說城中遺跡下面,有司幽國歷朝歷代攢下的寶藏。我們也一齊去看看好不好?
竇阿蔻啊了一聲,心里有些懵懵懂懂的,那個,以後再說吧師姐,過了年關再說。
唐尋真兀自有些亢奮,那好,過了這個年,我們再來說說這事。
後來她們又聊了一些別的,撐不住睡著了。古國寶藏這些事情,就像溪水流過山石,一點都沒有在竇阿蔻的心里留下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