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駿喬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只記得昨晚連夜打了一宿梭哈,直打到筋骨疲軟,鼻子抽搐,才戀戀不舍將牌放下前往煙室。魏駿喬素來都是個謹慎的性子,奈何一吸罷煙後就變成了個傻大膽,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干。魏駿喬近來交了新的牌友煙友,而那林嚴兩位公子都是各忙各的,誰也沒空來管他,這一不管,就出了亂子。
魏駿喬縮在地上,身子骨子全都軟成一坨面,本能的抵御著外界襲來的攻擊。其實煙吸飽後,他靈與肉幾乎是分離了,根本就覺不出來痛。可話雖如此,面前這些人看他的眼光依舊還是凶神惡煞的,瞧著嚇人,還是縮起來為妙。
縮了兩秒,他覺得這些打手好像是被什麼人扯開了,這人身材高挑,打扮摩登,頗像是他從前見過的某位牌友。而這位牌友皺著眉頭走到他面前,皺著皺著,那臉突然就變成了嫂子!
這下不用他自己醒悟,也知道這是幻覺了。才知道害疼似的扯了下嘴角,他伸出手去拉中幻想中的嫂子,在對方溫熱的手心里喃喃道︰「嫂子,他們要打死我了,真要打死我了……」
面前人焦急的望著他,嘴唇翕動說了一連串的話,魏駿喬全都听不清楚,最後他腦袋一歪,好像是疼到渾身抽搐一樣倒在嫂子懷里——其實是大煙癮又犯了。
他連眼淚都下來了︰「嫂子,疼啊,疼死我了……」
方皎月從沒見過魏駿喬這副模樣。
這位小叔在她心中,一直都是個體面的青年。偶爾嬉皮笑臉一次,更多的時候還是恭而敬之,謹而慎之。除去他從前陰魂不散似的盯著自己,其他過錯真的再也沒有了。如今乍然見到了魏駿喬,方皎月忽然就想起來,自己已經臨近半個月沒有見到他了,魏駿喬早出晚歸,甚至是不歸,方皎月忙到昏頭,幾乎忘了家里還有這位小叔。
現在,魏駿喬臉色蒼白,眼楮一丁點神采也沒有,原先圓潤她都不知道他是醒著還是昏著。
顧顏丹蹲下來,把自己的外套裹在魏駿喬身上,方皎月一直摟著他,卻沒發現懷里的魏駿喬一直在打著抖,顧顏丹扶了下方皎月的肩膀,說道︰「詹妮弗,先把他扶進房間去吧,我看他好像是很冷啊。」
方皎月點了點頭,然而隨即又道︰「還是直接送回家吧,這樣放他在外面待著,我不放心。」
洛連城這時走過來,他才和這家老板交涉完畢,原先他在外闖蕩的時候,和這位老板也是相識,雖然交情不深,但好在還能說上幾句話。嘻嘻哈哈解釋完畢後,他老遠就瞧見方皎月驚魂不定的扶住東倒西歪的魏駿喬,最後魏駿喬干脆是得寸進尺,一歪身就倒在了她的懷里,還不時張牙舞爪的喊著什麼。
洛連城自然知道他是什麼毛病,想都沒想,直接把他從方皎月懷里扯出來了。魏駿喬因為心里知道這都是夢,所以也沒掙扎,洛連城怎麼扯著他,他就怎麼待著,時不時的抽抽鼻子,打打哆嗦——他目前還不知道自己是犯了癮。
洛連城攥著魏駿喬的胳膊,平整的袖子被他攥出一大塊褶皺,顯然是用了力氣,方皎月擰緊眉頭,不由分說就要去拽開他的手︰「洛老板,他本來就疼,你快松手啊!」
洛連城一愣,方皎月這樣瞪著他,還真是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次。他洛某人,居然因為一個大煙鬼被女人給瞪了,也不知是氣還是怒,他當時就冷笑了一聲,然而並不揭穿魏駿喬,他倒要看看,這小子究竟能折騰到什麼地步。
心力交瘁的魏家司機,在大汗淋灕了三十來分鐘後,終于在二樓找到了自家太太。
他大松了一口氣,點頭哈腰的跑到太太面前,卻沒想到太太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快把二爺送回家去!」
太太這表情太嚴肅,司機當時就勤務兵附體,想都沒想就去拉二爺。不想這二爺剛才還是安安靜靜的,被他這麼一拉突然就大喊大叫起來︰「放開我!我不回家!我不回家!」
說罷就開始拳打腳踢,踢到沒力氣了又開始痛哭流涕,然後一坐在地上,磁石似的動也不動。全場人都被他嚇住了,一時間誰也沒上前,最後方皎月看不下去了,她自認自己對魏駿喬還有那麼一丁點的威懾力,這時就準備鋌而走險,去把這位撒潑的魏二爺勸住。不想她還沒開口,魏駿喬卻是忽然起身,直接撲到酒館那台電話上,拽起听筒就開始哆哆嗦嗦撥號。
電話很快就被接通了,魏駿喬哽咽道︰「是我,我在朝日俱樂部,快來接我……」
方皎月以為他這是在打給自己的朋友,魏駿喬不听勸,誰拉他也不走,就是要等他那所謂的朋友。半個小時後,一輛黑色汽車停在俱樂部舞場門口,一位身著高級洋裝的女士踩著高跟鞋直上二樓賭場,眾人本是等得焦急,乍一看見這位雍容華貴的太太,都是愣了一下。
洛連城率先反應過來,然而那表情是復雜的,似笑非笑的瞧著這位女士,他道︰「杜太太?」
在營救新情人的時候踫見老情人,那自然是萬分尷尬的。連杜太太這樣片葉不沾身的情場老手臉上都有些赧色,更何況她和洛連城只是一段時間不聯系,關系卻是沒有斷的。
杜太太中意魏駿喬的溫和靦腆,但也喜歡洛連城的活潑風情。她自認為洛連城對自己充滿愛意,所以此刻更覺得自己像是被捉奸在床,張了張嘴,她尷尬笑道︰「呦,連……洛老板?」
這一表情看在洛連城眼中,那真是再明白不過了,笑微微的一躬身,他別有情緒的朝魏駿喬看了一眼。倒也不是吃醋,只是沒想到這麼個東西居然這樣受歡迎,連他人見人愛的洛老板都被比了下去。
方皎月很好的掩飾著自己的目光,卻還是上一眼下一眼的瞧著杜太太,魏駿喬說自己交了個小女朋友,想必這應該就是了,然而她怎麼看這位小女朋友,都不像是魏駿喬口中的女學生,風情的卷發和紅艷艷的嘴唇,說是富家太太倒是更像些,怎麼會……
魏駿喬一看見杜太太,那真是眼楮都亮了,不是看見了她那明晃晃的白女敕胸脯,而是瞧見了她家里的精致煙槍和高級鴉片。然而即便是這種時候,他還是本能的要些矜持,杜太太來了,他卻也不迎上去,等到杜太太走到自己面前了,他才哆嗦著說︰「怎麼才來,真是……」
近來杜太太正是愛他的時候,他一說話,杜太太就暫時忘了洛連城,輕聲哄道︰「行,咱們這就回家,哎呦我的祖宗,你怎麼抖得這麼厲害……」
魏駿喬不光是抖,嘴唇還發白,杜太太瞧這情況耽誤不得,趕緊讓隨行的司機給他扛在背上了,臨走前,杜太太還不忘給洛連城拋個媚眼,然而快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卻是被突然跑過來的方皎月攔住了。
這麼一位漂亮女士站在自己面前,那杜太太真是不願看也要看上幾眼,方皎月站住了身子,任她打量,同時皺眉問道,「請問,你是他的……」
杜太太勾唇一笑,手在趴在司機後背的魏駿喬身上拍了拍,別有情緒的說︰「我啊,我可是駿喬的老相識了。」說罷睫毛一閃,轉而問道︰「你又是誰?」
杜太太天生眼角就翹,看誰都是充滿風情,方皎月本能的對她產生了抗拒,但還是說道︰「我夫家姓魏,是駿喬的嫂子。」
「哦。」杜太太眸光一閃,忽然冷笑了一聲,她先是回頭瞧了瞧洛連城,又瞧了瞧方皎月,「原來你就是魏太太啊……」
「你見過我?」
「見倒是沒見過,」杜太太依舊是笑,「不過你曾經打擾過我的一件好事,所以我記住你了。」
方皎月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而杜太太這時候忽然越過她,看住了光彩照人的顧顏丹,先是方皎月,再是這位漂亮的顧家小姐,洛連城身邊環繞的全是這等人物,說來她還真是一點勝算沒有。杜太太側歪著腦袋瞧了顧顏丹片刻,忽然說道︰「顧小姐,你可要注意著點你這位朋友,別什麼時候被她搶走了心上人,都不知道~」
顧顏丹听得雲里霧里,眉頭一皺,「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洛連城臉色一沉,笑容帶了絲狠勁,踱步走到杜太太面前,他輕聲道︰「杜太太有了新歡,也不必對舊愛趕盡殺絕吧?」
杜太太身子一抖,這才注意到了自己的失言。她向來是對洛連城又愛又怕的,方才被兩位美貌人物激起了醋意,也是作為女人的天性本能。現在洛連城這樣看她,那真是一點愛意都沒有了,杜太太有些後悔,急于想說些什麼哄對方開心,然而魏駿喬那邊一陣陣的抽搐,申吟里已是帶了哭腔。
杜太太一跺腳,還是決定帶魏駿喬先走,可是方皎月攔在她面前,就是不讓她過,「我是他嫂子,駿喬必須立刻回家,你趕快把她放下!」
杜太太輕蔑一笑︰「魏太太,你是他的嫂子沒錯,可他卻不一定願意和你走啊。」說罷,她拍了拍魏駿喬的背,說道︰「駿喬,你是想回家,還是想跟我走?」
一听到回家兩字,魏駿喬當即就劇烈一抖,死死勒住司機的脖子,直勒得對方兩眼泛白,他大喊道︰「快走,快走!」
杜太太「哧」的笑道︰「魏太太,瞧見了吧?」說罷抬腳也跟著下了樓梯。
方皎月不是傻子,看杜太太的說話語態,就已猜出了她是何種身份。這答案讓她不可置信,怎麼也想不到幾個月前還是陽光溫和的魏駿喬,如今卻是墮落到了這種地步,他那胳膊腿全都延伸到方皎月不熟悉的世界里,她連抓都抓不到,也許魏駿河是可以的,但若真告訴了他,魏駿喬只會死得更慘罷了。
方皎月猶豫不決,忽然就不知該怎麼辦了。魏家司機在她耳邊不停叨念,說的她煩不勝煩,委婉的叫對方立刻滾蛋,司機還要再說,卻是被洛連城似笑非笑的請到外面,保證一定親自送方皎月回家。
方皎月,顧顏丹,以及洛連城,三個人各含心事的坐上了同一輛車。白天洛連城充當汽車夫,帶著顧顏丹兜了一圈天津衛,晚上坐在駕駛位上的人自然也還是他,後面坐著兩位陰晴不定的小姐,一時間誰也沒說話,氣氛簡直堪稱森然。
方皎月靠在汽車玻璃上,外面的燈火將她的臉映成陰陽昏割的兩片剪影,她腦子里飛速旋轉著魏駿喬的事情,越想越是覺得困倦,正當她閉著眼楮眯瞪之時,洛連城忽然一腳踩上了剎車!
一陣天旋地轉,方皎月和顧顏丹被一股大力卷著撞向前方座椅靠背,全都撞了個皎月透過汽車玻璃,發現前方道路不知何時已被堵死了。她還沒反應過來,洛連城卻是忽然罵了一聲,瘋狂轉動方向盤,打算以最快速動調車轉向。然而還是晚了,就在幾人手忙腳亂之時,幾個瘦長的黑影子從街頭巷尾竄了出來,手上全都是夾槍帶棒,再瞧那些人的眼楮,波濤似的映出天上的明月,泛著發綠的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