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譽國四海皆旱,入夏一個月有余,京城才痛快地下了一場大雨,將積攢了許久的燥熱沖得干干淨淨。
隨著悶熱一起被沖走的,還有昌河長公主這棵參天大樹。經過大理寺徹查,長公主強征土地罪名屬實。在皇上勤懇實行新政,分土地給農戶的非常時期,此舉無異自尋死路。
听說譽皇龍顏大怒,削去長公主的名位,放逐林州,余生不得返京。消息在街頭巷尾傳來,百姓無不點頭稱快,也以為此案就算告一段落。
沒想到第二道詔書不日宣布,殷天唯奸污官妓辛九娘,逼婚致死。勒令將其收監,下月處死。
此詔一出,舉國嘩然。都听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卻從未想過皇上真的公正如此。為了給一個妓女伸冤,處死自己的親佷子。一時間稱頌四起,百姓們甚至去寺院燒香,為有道明君祈福。
雨沿著青瓦流下,連成一道晶瑩的簾幕,簾外是一方灰蒙蒙的天。顏霽站在檐下,望著雨水中漫起的白霧出神。陰抑太久,幾乎讓人忘了晴朗是什麼樣子。所謂天威震怒,即是如此吧。
辛九娘的案子了結後,清裕王妃暫住清涼寺,日日誦經以慰她的在天之靈,算來辛九離世已四十八天。
「辛姐姐,听說人死後,魂魄會在世間游離四十九日,明天你就可以放心的走了。」顏霽倚著門,喃喃低語,「下輩子還要做我的好姐姐。」
寂靜的寺院里,唯有連綿的雨聲沖刷著過往,襯得她的身影格外落寞。
顏霽轉身走到佛龕前,安靜地跪坐。她太累了,惟有這片與世無爭的淨土,能給她片刻寧靜。
身後有人悄然走進,慢慢合上了門。顏霽微闔雙目,「告訴徐管家,我誦完經便回府。」她離府三日,沒帶任何僕從。徐管家怕伺候不周,每天傍晚親自前來問安。
「只怕你回不去了。」一個森然的聲音傳來,好像陰風從頭頂吹過。
顏霽猛地回頭,來不及看清來人,眼前就寒光一閃,鋒利的匕首已然劈面落下。
她心跳驀然漏了一拍,慌忙抬手去擋,只覺臂上一涼,劇痛襲來,血瞬間就染紅了衣袖。昌河長公主拔出匕首,逼上了她的項間,「賤人!想整垮本宮?本宮先要了你的命!」
顏霽迎著她瘋狂的目光,慢慢站起身。借著室內幽暗的光線,她終于看清了長公主的面目,嚇得驚叫了一聲。
只一個多月的時間,昔日那個驕傲的貴婦,皇上的親姑姑,變成了一個臃腫的老人。精心保養的烏發如今幾乎雪白,猩紅的眸中露出凶光,臉上的皺紋顫抖著,半人不鬼。
外面的雨聲單調僵然,佛龕里的石像雙目微張,嘴角詭笑。時間仿佛靜止在此刻,讓人後背發涼。
顏霽被逼得向後退去,長公主匕首向前一推,她脖子上立刻滲出血來,眼前一陣眩暈。
「你不是伶牙俐齒麼,如今也說不出話了?」長公主淒然一笑,尖厲的聲音滑過顏霽的耳膜,「我什麼都沒了,今天就想要你的命!」
顏霽已靠到佛龕,冰涼的石案抵著她的腰,退無可退。長公主的匕首沿著她的脖頸劃下,留下一道血痕,地在她的心窩,「你這個孽種,讓璧如蒙羞,讓晴兒心碎,還有天唯……」長公主渾濁的淚水淌下,「我求了三天三夜,也救不回我的兒子!」
顏霽哆嗦著暗中模索退路,長公主說到傷心處面露猙獰,舉起匕首,狠狠地朝她心窩刺下,「去死吧!」
電光石火間,顏霽觸到金屬的堅硬,她胡亂抓起就向長公主砸去。鐺的一聲鏗然踫撞,火花飛濺,長公主的匕首被燭台彈開。
她沒想到顏霽能躲過,只片刻的怔神,顏霽就將燭台刺了過去。
金屬扎透血肉的鈍響,好像一聲沉悶的雷在顏霽腦中炸開。震得她清醒過來,雙手被燭台的雲紋咯的生疼,鮮血從長公主的月復部涌出,迅速浸透了衣裙,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生命在悄然溜走。
長公主雙眼瞪著,一眨不眨。顏霽嚇得驀地松開燭台,可它還是插在長公主的身上,紋絲不動。尸體失去了支撐,軟綿綿地向後倒去。
顏霽想要尖叫,可喉嚨好像被人扼住,除了低低的哽咽,什麼聲音也發不出。地上血液在汩汩地蔓延,浸到她的腳邊,潮濕的空氣里升起血腥,顏霽捂住胸口,靠在牆邊干嘔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顏霽癱坐在牆角,眼睜睜看著白日的光線退去,臂上的疼痛襲來,眼前漸漸澄明。她殺了長公主!就算長公主被貶,也依舊是皇上的親姑姑。就算她是失手,譽國也沒人會接受一個殺過人的王妃。
耳邊陣陣轟鳴,顏霽努力支撐著起身,模出火石,打了幾下才點燃蠟燭。跳躍的火光映亮了地上的尸體,更加幽然可怖。
顏霽轉開目光。天黑了,她必須點燈,否則寺里的人就會來探看究竟。她慢慢挑亮燈火,蒼白的面容漸漸沉靜。
「王妃,王爺來接您了。」門外住持方丈恭敬地稟道。顏霽渾身一顫,死死地盯著那扇緊閉的房門。
「王妃可準備好了?」譽徹慵懶的聲音響起,她今晚回去,明早才能見面,這讓他隱約有些不滿,正巧晚上無事,便親自來了。至于這淅瀝的雨,也許是他出門之後才下的吧。
方丈立掌合十,都說清裕王風流倜儻,憐香惜玉,今日一見果然。冒雨前來,看來王爺王妃伉儷情深。
過了片刻,里面沒有回應。譽徹上前一步,就要敲門。手還沒落下,門就砰然打開,顏霽尖尖的下巴緊繃,好像黑夜中游走的貓,她抬眸看了他一眼,「請進。」
譽徹一撩袍擺跨過門檻,顏霽在他身後關上房門。譽徹負手佇立,幽暗的燈光讓他有些不太習慣,「怎麼也不多點……」
「王爺那天的話還算數麼?」顏霽干脆地打斷他,「臣妾想要什麼,只要對王爺說真話。」
她談判的口吻讓譽徹眉頭一皺,「王妃想要什麼?」他的語氣依然漫不經心,目光卻銳利地掃過她的臉,帶著掌控一切的力量。
「我殺人了,求王爺饒命。」顏霽淡淡地說。譽徹眸光一閃,不動聲色中仿佛能看透她的心事。顏霽反而松了口氣,這樣最好,不需她過多解釋。
她目光微微指向床鋪,譽徹將信將疑,快步走了過去。他一把掀起鋪開的被子,居高臨下漠然一掃,而後慢慢放下,深邃的眸子涌動著層層漩渦。
顏霽目不轉楮看著他,暗中緊張地抓緊了裙擺。
他會作何選擇,她一點把握也沒有。
「佛門靜地,王妃就不怕遭天譴?」譽徹忽然開口,一抹戲謔邪魅的笑意在臉上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