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能打掉你知道,一個孩子能來到世界上,是經歷了多少痛苦的磨練嗎?」。我看她瞠目結舌,完全一改先前的老練,倒像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似的。也罷,跟她說那些如何做母親的大道理,估計她也听不懂,我還是講重點吧。
「這孩子本是一個負心漢的骨肉,哎,此事說來話長,我以後再慢慢告訴你吧。對了碧褳,老夫人不是召我去見她麼,你這丫頭還不快些伺候我更衣,竟扯著我說閑話去了」
碧褳吐吐舌頭,一條粉紅的小舌將她可愛動人的另一面完全展現了出來。原來她也不像表面上那麼呆板呀。
過上新生活以後,我曾經多少次跟人說起「負心漢」三個字。現在,我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了。柴紹他當然不是什麼負心漢,是我自己自作自受吧哎……
此刻除了嘆氣,我什麼都不願說,不願想了。換好衣裙,我特地梳了個簡單的發式,因為不想在老夫人面前太過招搖。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她就把我當做一個普通的農婦,千萬不要派人去調查我的過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實在不適合被武氏這一大家子人傳道。
碧褳緊緊地跟在我身後,一路上顯得特別漫長。班駁的青磚是檀香長年累月燻陶而成的記憶,古舊生香,不會因為歲月的侵蝕少了固有的美麗;曲曲折折的幽徑,隱藏在深深的花木叢中,未曾走近便永遠不會發現秘密,我竟感覺自己恍然間頓悟了「柳岸花明又一村」的禪意。
走了長長一段路,兩道的草叢被青磚小路從中間破開。透過樹木間的縫隙,那老夫人念經的佛堂好似千呼萬喚始出來,卻猶抱琵琶半遮面。裊裊而起的檀香,縈繞周遭,惶然間初見,好似白雲環繞的九宵雲居,非是人間可產之物。滿鼻皆是余香。
武家的宅院比我想象中要大許多,尤其是佛堂這塊靜所。我剛進宅子的時候,就直接被下人們帶到了會客廳,接著是去飯廳,然後去客房,這麼三個地點都走了很久。現下我有機會來佛堂,也不算枉來武家一回了。假如日後有幸能回到藥田村去,我一定得把這所見之境好好給牛嫂子和她兩個孩子描述一番。
走至佛堂外門口的時候,已經能听到里面咚咚敲木魚的聲音,還有老夫人念**的聲音。我駐足良久,斟酌著該如何進去,隱約間,我似乎還听見屋里有男子在說話。那男子和老夫人偶爾會你一言我一語,听上去倒像是個講佛學的僧人。
外面是滿目陽光,溫暖地照耀在佛堂之前。風聲,葉聲,蟋蟀聲,聲聲交融——是滿天雲霞寂靜,還是這佛堂寂靜?是佛堂吧,只因為能將那麼多的聲音完全的獨立在這一小片空間里面,就絕不是真空能夠做得到的。
這樣安靜的環境之下,老夫人念叨的**一下子傳到我耳朵里面。
「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老夫人的語調非常緩慢,念到此處之時,聲音戛然而止。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佛教《心經》**的後半段。以前好像在哪里听過的。看來我倒是來遲了一步,沒能將這**听個完整。
老夫人敲木魚的聲音一直未斷,感覺像是冗長的水流,源源不絕徜徉在時間長河之中。那男子的話語再次響起︰
「有所得者,有也;無所得者,空也。所以,自然法則是真切可信的,于是我們能夠覺悟到自然法則給予眾生的那種公正無私的恩情。因此,我們應該做到心無掛礙,去追隨人生的真理。因為心無掛礙,我們就不會畏懼任何困難,就會遠離那些亂七八糟的妄想,最終讓自己超月兌塵世的煩惱。貧僧言盡于此,不知道老夫人您領悟了幾分?」
這男子自稱「貧僧」?看樣子我的猜測很準了,一定是一位僧人在給老夫人講經。只是這男子聲音怎麼越听越熟悉呢?
直到老夫人喚了一句「惠範大師」,我才恍然大悟。這僧人是我見過的呀,可不就是武承嗣的狗爪子小跟班兒嘛~只听老夫人哀怨地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大師所言,老身都明白,只是我那不孝子不明白,枉費老身在此抄經誦佛了。大師說要心無掛礙,可老身的兒子日日都在做讓人不省心的事情,老身如何能無掛礙?」
原來老夫人是在找人吐苦水呢……
我回頭看了一眼碧褳,見她和我一樣也是豎著耳朵靜靜地听著。她知道我還沒有要進屋去的意思,也就沒敲門。佛堂外面一片寧靜祥和的景致,連一個下人都不敢打這兒經過,我猜測,碧褳也是頭一次听僧人講經吧
只是那個胡僧惠範,滿腦子邪念,總是鼓噪大少爺做壞事,我實在看不出來他會領悟多少佛門真諦啊,虧老夫人還能听得津津有味,好像大徹大悟了似的。
這說明,那胡僧惠範嘴皮子功夫比他的武功更厲害。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就听老夫人接著說道︰「觀音大士說︰三世諸佛,就是因為堅定不移地追隨了人生的真理,最終成了高尚而又正直、待人平等友好、知道自己何去何從的覺悟者。老身恐怕沒那個福分去修煉三世了,只希望惠範大師你能夠給我尋來一樽‘送子觀音像’,叫我幾個兒媳婦都快快誕下子嗣,好繼承咱們武家的香火。」
「老夫人,您總是記掛著凡間俗世的話,觀音大士是不會輕易降福祉的。《心經》有言︰人生的真理乃是能夠消弭生活煩惱的大神咒,是能夠破除人間愚昧的大明咒,是能夠帶來光明前景的無上咒,是無可替代的無等等咒——它是如此真實靈驗,絕不虛無。老夫人何不順其自然呢?」
很好,這個混賬禿頭的狐狸尾巴總算是露出來了
一定是他沒辦法說服神仙菩薩來幫老夫人還願,所以編出這一大套歪理出來。
《心經》我自己也讀過的,本意就只是讓每一個人都去追求自己人生的真理觀音菩薩希望人們中間的每一位,都能夠盡早地成就自己的一生。僅此而已,哪有那個惠範說的什麼‘順其自然’啊雲雲。
惠範和武承嗣分明就是一黨的。
我記得武承嗣來我家求親的時候還說,讓那惠範在老夫人面前嚼嚼舌根子,她就會答應這門親事。當時我還在想,哪有那麼愚蠢的老太太,專听歪僧吹耳邊風的呢?如今看來,的確是我低估了惠範這廝的口才了。
碧褳在一邊也听了半會兒,許是覺著站得腳酸了,輕聲附在我耳邊問了一句︰「姑娘,咱們什麼時候進去呀?」
我皺了下眉頭,這才發覺老在外面偷听不怎麼好,萬一讓哪個路過的小廝給撞見了,豈不是落人口舌?
拍拍腳邊的灰塵,又整理了一下衣裙和發髻,我推開了佛堂的前門。那扇像是擁有百年的年齡的木板門「吱呀」著敞開,幾縷透過樹叢縫隙的陽光射進幽靜的佛堂里間,將那端放在貢桌上的香爐里的,縷縷升騰而起的檀香照耀的縴毫畢現。
老夫人正盤腿坐在正中央的圓形明黃色軟榻上,胡僧惠範側身坐在一邊。佛堂前的檀香裊裊而起,那似繁實慢的木魚聲聲繁華退盡,香花滿衣再聞得鳥語清脆,這片禪院,不是人間勝地卻勝過天堂。
見我進來,老夫人停下了手中動作,站起了身子。
听著她念了半天觀音大士,我本以為堂上會供著觀音,想不到卻是位佛祖。那雕像捏花而笑,香燈昏黃,寂靜的燃燒,未因為佛門開啟而有半絲的悸動;那檀香裊裊而起,遮蓋住了佛祖似笑未笑的臉龐。人,佛,堂,融為一體,讓這紅塵滾滾的痴人,剎那間好似歷經過佛堂所歷經的歲月,騷動的心開始學會淡定。
「李姑娘來啦,過來坐吧。」
「李令月給老夫人請安謝夫人」
我微微福身獻禮,她蒼老的手抓住我的,然後牽著我走到另一個圓形軟榻之上。我應聲盤腿蹲下坐好。
兩盞明燭燈籠被那貼身丫鬟雲雀緩緩掛起,照的佛堂里比先前亮堂了不少。寂靜的佛堂之內,猶如老僧參禪閉目,這幽閉空間,燭燈當空,一切煩惱還真像是過眼雲煙一般消失不見了,這忘懷亦只是對禪的領悟。剎那間,滿心只剩下平靜,從屋外帶來的憂愁,苦惱,疑慮,不甘……進了佛堂聞了焚香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老夫人方才可是在參禪?」我乖巧的展開話題。無論她要和我講什麼,還是我自己引起話題比較容易掌握她的情緒。
她點點頭,吩咐胡僧惠範退下。然後拉著我的手親切的說道︰「方才老身在念誦《心經》,李姑娘可曾听過?」
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這個老夫人怎麼會變得這麼和藹溫柔?本來第一次見到老夫人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切都是假象,可此情此景,莫非依舊是假象?
我依舊微笑,緩緩而談︰「《心經》我小時候也讀過的,只不過那時不太懂。
觀音菩薩妙難酬,清淨莊嚴累劫修。
三十二應遍塵剎,百千萬劫化閻浮。
瓶中甘露時常灑,手內楊柳不計秋。
千處祁求千處現,苦海常作度人舟。
不知,老夫人卻是因何事想要求觀音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