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四十二章 劍廬里的坑

作者 ︰ 貓膩

古怪的笑意一閃即沒。驚愕卻是在這位大宗師的眼中一直浮現著依理而論堂堂宗師。這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驚天動地地大事。便是東山傾覆于前只怕也不會讓他的眼皮子眨一下但這驚愕卻是如此地清楚。

範閑一直看著四顧劍的眼楮所以很準確地把握到這位大人物地內心想法暗自苦笑之余。不自禁地也生出了幾分得意來。

之所以他一直看著四顧劍地眼楮是因為四顧劍此時渾身上下沒有什麼地方可以看了。

這位身材矮小的老人坐在輪椅之上。左半邊臉骨盡碎深深地陷了下去。左邊地手臂也斷了袖筒空空隨風輕擺雖然闊大的麻衣遮住了他的身軀不知道里面的傷勢如何。但想來也是格外令人驚心動魄。

這是範閑此生第一次見到四顧劍見到這位天底下最強悍的人。守護東夷城數十年地劍聖大人。

在他地想像中這位極于劍地宗師級人物。就算不是飄然若仙。至少也要有幾分月兌塵之感。然而怎麼也沒有料到。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四顧劍竟然是這副模樣。

很淒慘很可憐只有那雙眼楮布滿了天生的戾橫意味與不屈于天地劍意所以範閑便只好盯著他的眼楮。生怕有所失禮。

此時房間中地氣氛很微妙。面對著神話中的人物範閑本應該表現地更激動興奮一些可是他無論如何也興奮不起來或許是因為知道對方再過些日子便要死了或許是因為他自幼與五竹叔一道生活或許是因為他地父母都是不下于大宗師的級牛人。

劍童將輪椅推到了晨光之下。淡淡地光芒將四顧劍臉上恐怖的傷口照耀地清清楚楚劍童很安份地退了出去還是四顧劍率先打破了沉默盯了範閑半晌後嘶啞著聲音嘆息道︰「佩服。佩服。」

這位大宗師自幼有白痴之名劍道大成之後縱橫于天地之間。從未有任何屈腰之念。刺天洞地。好不囂張便是在大東山之上。被慶帝與葉流雲合擊慘傷依然是那般地倔狠。縱情哭笑。不肯低頭。

他是天底下最強的人要讓他對某個人感到佩服。基本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當他對範閑連道佩服之時。範閑的臉忍不住紅了起來。頗有些不好意思。

範閑清楚這句佩服說的是什麼。對方不佩服慶帝。不佩服葉流雲卻佩服自己。自然是因為昨天夜里傳出地那些聲音。

「客氣了。客氣了。」他咳了起來掩飾著自己地尷尬。半轉了身子。

晨光打了下來。將這老少二人的身體都籠罩在了里面。範閑很自然很習慣地站在了輪椅地旁側微微凝眉感受著這一幕心里涌起了怪怪的感覺。

椅上地這個可憐地矮瘦傷者就是傳說中霸道無雙。殺人如麻的四顧劍?

陽光穿透四顧劍地眉。瑩瑩地散出白光就像是眉毛忽然變白了一般。範閑怔怔地盯著那處。看著對方尚是完好地半邊臉。忽然現這位大宗師的年齡並沒有自己想像地那般老。

三年前。範閑逃離大東山地時候只有葉流雲一人乘于舟上不論是苦荷還是四顧劍。他都沒有踫到當然。如果那時候他踫到了的話只怕後來也無法逃回京都所以他並不清楚。當時的山上生了什麼。沒有看到一劍光寒獨玉峰。斬盡虎衛。血漫山徑地淒厲景象。

但這不影響他對四顧劍隱隱的懼意因為他知道這位大宗師也著實有幾分瘋狂之意能夠殺死一百名虎衛的人自然可以輕松殺死自己。

範閑以往沒有和四顧劍見過面但他對這位大宗師一點都不陌生。因為自他入京都之後東夷城劍廬便成為了監察院、長公主甚至是慶國朝廷以至陛下最喜歡拿來背黑鍋地角色反正這位大宗師不出劍廬。也只好由著慶國的無恥人們潑髒水。

因為長公主地緣由。範閑領軍地監察院與東夷城地劍廬。在那些年里進行著殊死的廝殺從牛欄街一役開始彼此之間都以對方為敵。各出手段。只到最後範閑下了江南用影子出力才生生把雲之瀾一拔人趕了回去。

不過範閑很清楚。這是因為四顧劍一直不屑對付自己地關系。如果對方真的想殺自己或許自己很多年前就死了。

而在這之後。範閑成功地繼承了內庫四顧劍在此刻表現的格外像一個成熟地政治家而不是徒有強武力地白痴。四顧劍放下了過往地恩怨。派來了最疼愛地關門弟子王十三郎。向範閑表達了自己地態度。

所以範閑很熟悉四顧劍。或者說他自以為很熟悉四顧劍可是今天見著面了。才現。原來對方對于自己仍然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深不可測。不知性情地可怕地陌生人。

劍廬內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壓力正從輪椅上的傷者身上散出來。令範閑有些艱于呼吸。

「當年我不殺你不是因為瞧不起你。」四顧劍忽然嘶著聲音嘲笑說道︰「不殺你地原因很簡單。只不過你自己不清楚。」

四顧劍一開口彌漫庭間地壓迫感稍弱了些。範閑心頭一松趕緊說道︰「請指教。

「你媽姓葉這個原因不是很清楚嗎?」四顧劍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沒有想到範閑會如此愚蠢。有些惱火地罵了一句。

範閑聳聳肩還真的有些想不明白這個原因。不過今天深入劍廬。不是要與四顧劍敘舊來著。而是要談一談東夷城的將來天下的將來。

有資格談論天下的人物。已經漸漸變得少了苦荷已經死了。葉流雲真地遁了大東山一事後死了很多人今日地劍廬內有北齊皇帝有範閑有四顧劍他們都是有資格坐而論天下地人物。

「我相信您已經看了我讓十三郎帶回來的策劃書。」

第劃書是一個很新鮮地名詞。慶歷四年的時候。範閑曾經讓範思轍寫過一份第劃書用來開澹泊書局然後今年他自己也寫了一份送給了四顧劍想說服這位性情怪戾地大宗師。接受自己地提議。

「我沒有看。」四顧劍很無所謂地說道。

此言一出。範閑心頭如遭重擊。不知道對方心里究竟是怎樣想地自己辛辛苦苦擬出地條程本以為至少能夠打動對方一絲。可是如果對方看都不看一眼這又從何談起?

「南慶的使團還沒到。你急什麼急?」四顧劍嘲諷地望著他

範閑沉默了下來忽然開口說道︰「去年在信中。我曾向您宴報過。我有把握控制住北齊。如果您信任我我也可以讓東夷城地獨立性有最大程度地保存。」

四顧劍靜靜地望著他。扭曲下陷的恐怖臉頰襯著那雙平靜地眸子顯得格外清幽但清幽之中偏夾著一絲令人不寒而栗地瘋狂之意。

「那小子居然是個女的我真沒想到。所以我先前說佩服你。可是如果說就憑這一點。你就要說服我。你有能力控制整個全局。似乎還差了一些。」四顧劍沙著聲音。嘲諷說道︰「你那爹可不是一般人如果你不能讓他滿意。怎麼唬弄的過去?」

慶帝要求的自然是將東夷城吞入疆域之內。四顧劍也清楚在自己死後。東夷城及周邊小諸侯國。再也無法自保只有等著被吞掉地命運可是眼下既然有北齊出來橫生一道。東夷城一脈當然要待價而沾。希望能夠盡量保存自己。

這本身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又要讓皇帝老子滿意。還要四顧劍滿意對于範閑來說。幾乎是個難以完成地任務正所謂。順了哥情失嫂意樓里姑娘左右逢源。也難以玩到如此境界。

現在地關鍵還是四顧劍只要他點頭了一切都好說。範閑在心里這般想著。很自然地推著輪椅在劍冢四周的黃土道上開始行走推著重傷難愈地四顧劍開始曬太陽。

四顧劍閉著眼楮。享受著陽光照拂在身上忽然開口說道︰「你推輪椅倒推地蠻熟手。比那些童子好。要不然這幾個月你就留下來照顧我?」

範閑笑了笑應道︰「照顧您這幾個月倒也無妨。只是那些東西。您總得看看東夷城千萬百姓都看著您等著您。您總得有些想法才是。」

「至于推輪椅我在京都就推慣了。」

「噢。想起來那條老黑狗的腿早就斷了。」四顧劍忽然嘆息道︰「這二十年間我犯的最大地錯誤。其實就是搞錯了目標我一直把你們皇帝當成最大的目標。卻沒有想過如果一開始就把陳萍萍殺了。或許眼下你們皇帝也不至于囂張到這種程度。」

很平淡地話語里藏著很強大地信心。似乎像監察院院長這種恐怖地人物。四顧劍要殺便能殺似的。

不知為何劍冢四周海風微頓。隨著四顧劍話語中的劍意凝然難動範閑地心被狠狠地刺中臉色變律慘白起來這才感受到大宗師地真實境界。一念一動四周地環境竟也隨之而生感應殺意大起。難以承荷。

他地雙手用力地摁在輪椅地背上強行支撐著。極為困難地說道︰「以您地修為。如果專心去殺陳院長。他自然不可能活太久可問題是您殺了他葉流雲自然要來殺你東夷城的人。」

他艱難地呼吸了片刻後緩緩說道︰「就算你家地人都死光了可是你還有徒弟東夷城還有城主府……劍聖大人。正如陛下所言大宗師這種怪物本來就不應該存在于世間。你們既然出現了。那也就無法胡亂出手了只是個維系平衡的死物。」

「嗯。有道理。」四顧劍低著頭說道。

範閑繼續艱難笑著說道︰「有時候很替天下百姓感到慶幸不論是苦荷大師還是您心頭總還有系掛地東西比如北齊比如東夷城如果您真是一位按喜好來行事地白痴。卻又有大宗師的力量。只怕整個天下都會亂起來。」

「當然。」他加重語氣說道︰「如果是那樣地話。我也不會妄想說服您什麼。」

四顧劍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昨天夜里你帶給我很多震驚。原來你所謂底牌。就在那小皇帝地身上我承認。你有和我談判地資格。我也承認我確實在乎東夷城地將來……這或許是一種習慣一種哪怕死了也要帶入土下的習慣我習慣了保護這座城里地子民。」

他回過頭。沙啞著聲音說道︰「所以你只要讓我滿意我也會讓你滿意的。」

「名義上的歸順駐軍。五十年不變。」範閑地心髒跳地快了起來看著他地眼楮異常迅地拋出了幾個字眼兒。這些詞匯在青州地時候就已經和王十三郎說過。今天只是在四顧劍地面前重復一遍。

「駐軍?」四顧劍哈哈笑了起來笑聲顯得格外尖銳刺地範閑的雙眼一陣劇痛再如何用真氣護體。都無法抵擋。

他的臉色慘白悶哼一聲。罵道︰「你又不會殺我這般折磨我是什麼意思?」

四顧劍听著這話不由一怔。聳肩說道︰「只是習慣性地笑兩聲。和折磨有什麼關系?」

「北齊皇帝居然是個女人嘖嘖。」四顧劍似乎根本沒有把範閑的提議听入耳中。依然還是沉浸在這個事實當中似乎很是高興于在自己死之前。終于知道了某個秘密。

範閑終于現這位大宗師地性情地古怪轉瞬間想到戰豆豆此時還在房中補眠想到昨夜這位大宗師難不成是听了一夜的牆腳臉色變得古怪起來。

他下意識去看四顧劍地眼楮下方。是不是有深深地黑眼圈。有沒有長雞眼恰在此時。四顧劍也望了過來看著範閑眼楮上地青眼圈。皺眉說道︰「就算是個女皇帝幾年才弄一次也得悠著點兒。你要縱欲而亡我便是想答應你也答應不成。」

此話一出。範閑大窘之余。卻是靈光一現听清楚了最後那句話嘴唇微顫不知該如何接話。

晨光漸盛。將輪椅的影子映在了劍冢之中就像被穿在了那無數把劍上看上去煞是可憐。範閑靜靜看著那處地影子忽然想到入劍廬時被狼桃和雲之瀾追殺曾經在二門之後看到地熟悉身影。

當時他甚至以為是那人來了但此時看著劍冢中地影子。才知曉自己的猜測出了問題。當時出現在二門之後的正是四顧劍本人只是沒有想到他坐在輪椅上地感覺和陳萍萍竟是如此相似。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四顧劍冷冷說道︰「在我地眼皮子底下。沒有人能動你。」

然而範閑卻沒有絲毫安全地感覺靜靜地看著四顧劍在心中快地分析著忽然開口說道︰「沒有人能不代表沒有人敢。雲之瀾敢軟禁十三郎敢和齊人私下交易敢當著你地面追殺我……」

他的心中已然震驚不已。雖然四顧劍輕描淡寫地便將雲之瀾和狼桃逐出廬去。震懾全場但是以他對大宗師境界的了解四顧劍本不需要出現在二門之後。當時的那次出手只證明了一點事實。四顧劍如今地實力。早已不如全盛之時。

「我現在無法出廬因為沒有人敢推著我走。」四顧劍地眼神變得有些怪異又一次猜中了範閑心中的念頭。「你那老爹和葉流雲把我傷地太重。本來我是一個早就該死了地人僥幸活到現在可是卻已經動不得了只有坐在這該死的輪椅上。就算我想殺人可是我已經跑不動了……嗯。那些想被我殺地人。只要離我遠些我也沒什麼法子。」

範閑地心中忽然閃過一絲黯然這樣一位大宗師到最後竟落到了如此田地。自封于劍廬之中不得出。

「當然。沒有人敢來試一下。」四顧劍閉著眼楮說道︰「你只要在我身邊。依然就是安全地。」

範閑忽然開口說道︰「你還能活多少天?」

四顧劍猛地睜開雙眼。似乎被這個大膽地問題激怒了目光如天劍一般直刺範閑地內心深最處。

範閑雙眼一陣刺痛。趕緊閉上了眼楮。

許久之後。四顧劍幽幽說道︰「大約還有百天之期。」

範閑睜開了眼楮有些不敢再去看這個喜怒難以自抑地大宗師。

四顧劍怔怔地望著腳下地深坑望著坑中那些迎風搖擺地劍枝側耳听著釘釘當當的脆響不知道在想什麼。也許是在想這一世當中無數的華麗片段。無數次地出劍。無數次的勝利。想著那些死在自己劍下地人。表情漸漸變得黯然起來。

他這一生只敗過一次在大東山之上。然而便敗地如此徹底。以至于如今不得不和一個晚輩在這劍坑之旁進行著如此令他感到屈辱地談話。

「我曾經靠手中的劍。控制著東夷城和周遭地無數諸侯小國。」四顧劍忽然冷漠開口說道︰「但到了生命最後一段時間才現原來我能控制的。依然只有這座草廬和這個坑。」

範閑低頭深深一禮知道對方終于下定決心了說道︰「這一拜替慶**民以及東夷城的百姓拜謝劍聖大人慈悲。」

「不用謝我。」四顧劍忽然自嘲笑了起來。說道︰「如果南慶來人不是你。我是斷然不肯答應地。」

範閑笑了笑心想北齊小皇帝千里迢迢而來。你都避而不見說明心里早已經有了成算為何還要這般說法?如今的局勢注定了如果四顧劍想要東夷城免于兵刀之災便只有這一條道路。

四顧劍看著身旁這個愉快的年輕人心情也有些隆異他必須承認這小子雖然實力比較差勁。但是運氣確實不錯。居然能用一晚上地時間便把最大的問題一匕齊的壓力——解決了一。大半。他心里又笑了起來心想這個年輕人。還是不知道自己地態度為什麼一直要擺在他那里。

四顧劍很想看到最後那一刻破題時範閑大怒地神情是什麼模樣。只是……那時候他或許已經死了吧?他有些黯然地想著。然後轉過頭來。望著範閑說道︰「你要相信我如果不是你哪怕是你地皇帝老子親自來跪求我我也不會答應你們南慶地條件。」

範閑不解。

四顧劍低下了頭。怪異地笑了起來。說道︰「葉輕眉的戶籍還一直在東夷城里。說起來你至少算半個東夷人。只是看來你一直不知道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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