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一百二十八章 請借先生骨頭一用

作者 ︰ 貓膩

含光殿里安靜了許久太後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你有什麼意見?」

秦老爺子低恭敬稟道︰「老臣不敢只是一應依例而行罷了祈太後鳳心獨裁。」

太後想了會兒後緩緩地點了點頭。所謂依例而行陛下既已賓天那自然應該是太子繼位。太後想到這兩天里與太子進行的幾次談話對這個孫子的滿意程度越來越深覺得這孩子比他母親倒是要更清明多了。

太後是皇後的姑母不論從哪個角度上講太子繼位都會是她第一個選擇。此時又得到了軍方重臣的隱諱表態再沒有什麼理由可以改變這一切。

「範府那邊?」

「娘娘……應該不會忘記以前那個姓葉的女人。」

又一陣死寂一般的沉默之後太後開口說道︰「你先下去吧。」

「是。」秦老將軍行了一禮退出了含光殿只是離這座宮殿沒有多遠的時候這位慶**方輩份最高的老者下意識里回頭望去直覺著隱隱能听到殿內似乎有人正在哭泣。

老人的心間忽然抽搐了一下想起了遠方大東山上的那縷帝魂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悸與驚懼一下子涌上心頭後背開始滲出冷汗加快了出宮的腳步。

在最先前的那兩天兩夜之後被太後旨意請入殿中的嬪妃們回到了各自的寢宮之中除了寧才人宜貴嬪淑貴妃這三人。原因很簡單這三位嬪妃都育有皇子在這樣一個非常時刻如果要讓太子安全登基繼位。太後必須把這三個女人捏在手里。

至于長公主。則是回到了她睽違已久的廣信宮。

太後孤獨地坐在榻上幾位老嬤嬤斂神靜氣地在後方服侍著不敢出一絲聲音。暗黃的燈光照耀在老太後的側頰明晰地分辯出無數條皺紋讓這位目前慶國最大地權力者呈現出一種無可救藥地老態龍鐘。

「自己會不會選錯了。」

太後心底的那個疑問。就像是一條毒蛇一樣在不停吞噬著她的信心臨老之際驟聞兒子死訊對于所有老人來說。都是極難承擔的打擊。然而慶國太後卻是強悍地壓抑住了悲傷。開始為慶國的將來謀取一個最可靠與安全的途徑。

「如果他還活著。一定會怪哀家吧。」

太後緩緩閉上眼楮。想著已經離開這個人世的皇帝心中一片悲傷。此行大東山祭天陛下地目標便是廢太子然而陛下初始賓天自己這個做母親的。卻要重新扶太子登基陛下的那抹魂魄一定會非常的憤怒。

可是為了慶國。為了皇兒打下地萬里江山能夠存續下去。太後似乎別無選擇。

哪怕是橫亙在她心頭的那個可怕猜想也不會影響到她地選擇。

太後猛地睜開眼楮。似乎是要在這宮殿里找到自己兒子的靈魂她靜靜地看著夜宮嘴唇微張。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地聲音壓抑說道︰「我不管是誰害地你。也不管是不是我選擇的那個人害的你可你已經死了。你明白嗎?你已經死了那什麼都不重要了!」

是的。太後不是愚蠢的村頭老婦人接連數日來入京地所謂證據並不能讓她完全相信自己那個並不怎麼親熱的宮外孫子會是刺駕的幕後黑手。

她甚至在隱隱懷疑自己地女兒自己其他幾個孫子在皇帝遇刺一事中所起地作用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皇帝的死亡讓這些人擁有了最美好地果實。

可是懷疑無用相信只是一種主觀抉擇太後清楚如果想讓臨終前的幾年能夠安心一些她必須強迫自己相信範閑就是真凶太子必會成為明君。

「太後長公主到了。」一位老嬤嬤壓低聲音稟報道。

太後無力地揮揮手身著白色宮服的長公主李雲睿緩緩走進了含光殿地正殿對著太後款款一禮怯弱不堪。

太後沉默了少許又揮了揮手整座宮中服侍地嬤嬤與宮女趕緊退出正殿將這片空曠冷清的殿宇留給了這一對母女。

太後看著自己女兒眼角地那抹淚痕微微失神半晌後說道︰「听說這幾日你以淚洗面何苦如此自傷人已經去了我們再在這里哭也沒什麼用處。」

長公主恬靜一笑用一種平素里在太後面前從來沒有展現過的溫和語氣說道︰「母親教訓地是。」

然後她坐到了太後的身邊就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那樣輕輕依偎著。

太後沉默了片刻說道︰「你那兄弟是個靠不住的家伙陛下既然已經去了得空的時候你多來陪我說會兒話。」

「是母親。」

太後用眼角余光望著自己的女兒忽然皺了皺眉頭說道︰「試著說服一下哀家關于安之的事情。」

長公主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母親會如此直接地問出來沉默半晌後說道︰「不明白母親的意思。」

太後的眼光漸漸寒冷了起來迅疾卻又淡了下去和聲說道︰「我只是需要一些能夠說服自己的事情。」

長公主低下頭去片刻後說道︰「範閑有理由做這件事情。」

「為什麼?」

「因為他的母親是葉輕眉。」長公主抬起臉來帶著一絲淡淡的蕭索看著自己的母親「而且他從來不認為自己姓李。」

太後沒有動怒平靜說道︰「繼續。」

「他在江南和北齊人勾結具體的東西待日後查查自然清楚。」長公主平靜說道︰「另外……範閑與東夷城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最近這些日子跟在他身邊的那位年輕九品高手。應該就是四顧劍的關門弟子。」

「你是說那個王十三郎。」太後說道。

長公主地眉角微微皺了皺似乎是沒有想到母親原來對這些事情也是如此清楚。低頭應道︰「是的。」

「數月前承乾赴南詔一路上多承那個王十三郎照看。」太後地眼神寧靜了下來「如果他是範閑的人那我看……安之這個孩子不錯。」

太後繼續緩緩說道︰「太子將王十三郎的事情已經告訴了哀家。」這位老人家嘆了口氣︰「幾日來太子一直大力為範閑分辯僅就此點看來承乾這個孩子也不錯。」

長公主點了點頭︰「女兒也是這麼認為。」

太後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陛下這幾個兒子各有各的好處。哀家很是欣慰所以……哀家不希望看著這幾個晚輩被你繼續折騰。」

「女兒明白您的意思。」長公主平靜應道︰「從今往後女兒一定安分守己。」

「這幾年來。陛下雖然有些執擰糊涂。但他畢竟是你哥哥。」太後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眼神里滿是濃郁的悲哀與無奈看著自己地女兒。許久說不出話來。

長公主微微側身將自己美麗的臉頰。露在微暗的燈光之下。

太後舉起手掌重重地一記耳光打在了長公主地臉上出啪地一聲脆響。長公主悶哼一聲被打倒在地唇角流出一絲鮮血。

太後地胸膛急地起伏著。許久之後才漸漸平靜下來——

不清楚範閑是否已經對宮中的局勢有了一個最接近真相地判斷如果他清楚這一點。那麼一定不會選擇進入皇宮。當面對太後陳述大東山的真相並且交出陛下地親筆書信。還有那枚玉璽。

在這件震驚天下的大事當中範閑必須承認。自己那位岳母娘所做的選擇是非常簡單明了而又有效果的規劃。只要陛下死了那麼不論是朝臣還是太後都會將那位越來越像國君的太子做為第一選擇。

從名份出從穩定出都沒有比太子更好地選擇。

而太子一旦登基塵埃落定之後範閑便只有想辦法去北齊吃軟飯了。但眼下的問題是範府處于皇宮的控制之中他地妻妾二人听聞都已經被接入了宮中他便是想去吃軟飯可也不可能把干飯丟了。

老李家地女人們果然是一個比一個惡毒。

範閑一面在心里復述著老婊子這三個極有歷史傳承意味的字一面借著黑夜地掩護翻過一面高牆輕輕地落在了青青的園中。

這是一座大臣地府邸雖然沒有什麼高手護衛但是府中下人眾多來往官員不少從院牆腳一直走到書房重傷未愈的範閑覺得一陣心血激蕩險些露了行藏。

在書房外靜靜听了會兒里面地動靜範閑用匕撬開窗戶閃身而入觸目處一片雪一般的白色布置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頭然後一反身扼住那位欲驚呼出聲的大臣咽喉湊到對方耳朵邊輕聲說道︰「別叫是我。」

那位被他制住的大臣听到了他的聲音身子如遭雷擊一震漸漸地卻放松了下來。

範閑警惕地看著他的雙眼將自己鐵一般的手掌拉離對方的咽喉如果對方真的不顧性命喊人來捉自己以他眼下的狀態只怕真的很難活著逃出京都。

這是一次賭博不過範閑的人生就是一次大賭博他的運氣向來夠好。

那位大臣沒有喚人救命反而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範閑那張有些蒼白的臉似乎有些詫異又有些意外的喜悅。

……

……

「舒老頭兒別這樣望著我。」範閑確認了自己的判斷正確收回了匕坐到了舒蕪的對面。

是的這時候他是在舒府的書房內幾番盤算下來範閑還是決定先找這位位極人臣的大學士因為滿朝文武之中他總覺得只有莊墨韓的這位學生在人品道德上。最值得人信任。

舒蕪眼神復雜地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三個問題。」

「請講。」範閑正色應道。

「陛下是不是死了?」舒蕪地聲音有些顫抖。

範閑沉默片刻︰「我離開大東山地時候。還沒有死不過……」他想到了那個駕舟而來地人影想到了隱匿在旁地四顧劍。想到了極有可能出手地大光頭。皺眉說道︰「應該是死了。」

舒蕪嘆了一口氣。久久沒有說什麼。

「誰是主謀?」舒蕪看著他的眼楮。

範閑指著自己地鼻子說道︰「據軍方和監察院地情報。應該是我。」

「如果是你。你為什麼還要回京都?」舒蕪搖搖頭︰「如此喪心病狂。根本不符君之心性。」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範閑忽然開口說道︰「我既然來找閣下。自然是有事要拜托閣下。」

「何事?」

「不能讓太子登基。」範閑盯著他地眼楮一字一句說道。

舒蕪地眉頭皺後復松。壓低聲音說道︰「為什麼?」

範閑地唇角浮起一絲淡淡地自嘲︰「因為……我相信舒大學士不願意看著一位弒父弒君地敗類。坐上慶國地龍椅。」

滿室俱靜範閑站起身來。取出懷中貼身藏好地那封書信輕聲說道︰「舒蕪接旨。」

舒蕪心中一驚跪于地上。雙手顫抖接過那封書信心中涌起大疑惑。心想陛下如果已經歸天。這旨意又是誰擬地?但他在朝中多年久執書閣之事。對于陛下地筆跡語氣無比熟悉。只看了封皮和封後地交待一眼。便知道是陛下親筆。不由得激動起來雙眼里開始泛著濕意。

範閑拆開信封將信紙遞給了舒蕪。

舒蕪越看越驚。越看越怒。最後忍不住一拍身旁書桌。大罵道︰「狼子也!狼子也!」

範閑輕輕柔柔地扶住了他地手沒有讓舒大學士那一掌擊在書桌之上。緩緩說道︰「這是陛下讓我回京都前那夜親筆所修。」

「我馬上入宮。」舒蕪站起身來。一臉怒容掩之不住「我要面見太後。」

範閑搖了搖頭。

舒蕪皺眉說道︰「雖然沒有喪。但是宮內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太子登基地事宜。事不宜遲。如果晚了。只怕什麼都來不及了。」

範閑低頭沉默片刻後。說道︰「這封御書。本是……寫給太後看的。」

舒蕪一驚。心想對啊。以範閑在京都地隱藏勢力和他自身地強實力。就算宮城此時封鎖極嚴。可是他一定也有辦法進入皇宮面見太後。有這封書信和先前看過地那枚行璽在身。太後一定會相信範閑地話。

「啊……」舒蕪地臉色一下子變了怔怔望著範閑「不可能!」

「世上從來沒有不可能的事情。」範閑地雙眼里像是有鬼火在跳動「您是文臣。我則假假是皇族里地一分子。對于宮里那些貴人們地心思。我要看地更清楚一些如果不是忌憚太後。我何至于今夜會冒險前來?」

他沉默片刻後說道︰「李氏皇朝本身就是個有生命力的東西它會自然地糾正身體的變形。從而保證整個皇族。佔據著天下地控制權。保證自己地存續……在這個大前提下什麼都不重要。」

範閑看著舒大學士平靜說道︰「事情已經做透了。大學士您無論怎麼選擇。都是正當。您可以當作我今天沒有來過。」

舒蕪也陷入了長時間地沉默之中這位慶國大臣渾身上下在一瞬間變得蒼老了起來許久之後。他嘶啞著聲音說道︰「小範大人既然來過了而且老夫也知道了自然不能當作你沒有來過。」

範閑微微動容。

「老夫只是很好奇。雖然範尚書此時被軟禁于府可是您在朝中還有不少友朋為何卻選擇老夫而沒有去見別人比如陳院長比如大皇子?」舒蕪地眼瞳里散著一股讓人很舒服地光彩微笑問道。

範閑也笑了起來說道︰「武力永遠只是解決事情地最後方法這件事情到最後根本還是要付諸武力但在動手之前慶國需要講講道理。」

他平靜說道︰「之所以會選擇您來替陛下講道理原因很簡單因為您是讀書人。」

範閑最後說道︰「我不是一個單純的讀書人但我知道真正地讀書人應該是什麼模樣比如您地老師莊墨韓先生——讀書人是有骨頭地我便是要借先生您地骨頭一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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