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會東山

作者 ︰ 貓膩

在這一刻高達以為自己飛了起來。

他飛越了大東山山腰間的層層青林林間的淡淡霧靄飛越了那些疾射而高的弩箭越來越高。

飛的越高看的越遠在那一瞬間高達看見山腳下的山門看見長長石徑上那些素色石板上染著的血漬林間閃耀的刀光石徑旁像毒蛇一般的劍影。

然後他落了下去重重地摔了下去不知道折斷了多少根樹枝砰的一聲砸在了林子里的濕地上險些摔下了陡峭的山岸。

高達悶哼一聲憑借體內的真氣強抗了這次沖擊整個人像裝了彈簧一樣地蹦了起來雙手緊緊握著長刀柄抬步準備再次向那條死亡的石徑處沖過去。

然後一個動作讓他感覺到渾身的骨頭同時碎了一聲悶哼從他的鼻子里傳了出來疼痛的難以忍受同時間兩道血水也從他的鼻子里滲了出來。

高達雙腿一軟下意識反手將長刀往身旁地下刺入以支撐自己的身體不料刀尖一觸泥地……  啪啪在一瞬間內碎成了無數塊金屬片!

當當脆響中高達狼狽不堪地摔倒在林間的泥地中身邊是刀的碎片手中握著可憐的殘余刀柄眼中盡是驚駭與恐懼說不出的可憐。

……

……

他是被一個人一把劍直接斬飛。

身為範閑身旁親衛高達擁有八品上的實力當初在北齊宮廷中一刀退敵那是何等樣的威風?即便在宮廷虎衛之中。也是數得出來的高手卻不料竟然被一把劍像拍蚊子一樣地拍飛了!

高達眼神復雜地看著遠方石徑上的劍光心頭一陣黯然。

這次範閑帶著他們七名虎衛遠赴澹州不料卻被陛下帶到了大東山來。接著便遇到了刺駕一事。身為虎衛先天第一要務便是保護陛下的安危高達雖然不清楚小範大人這個時候已經悄悄溜下了懸崖但他還是率領著另外六名虎衛加入了宮廷護衛的大隊伍開始在這條陡峭地石徑上進行最無情的絕殺。

百余名虎衛守護一條山徑依理來講天底下沒有什麼高手可以突破上山。

然而世間。總是有那麼幾個不怎麼依循道理而存在的存在比如先前化為流雲而過的慶國大宗師葉流雲比如此時手執一把劍。正在石徑上遇神弒神顧前不顧後劍意淒厲絕艷已經到了頂點的那位。

高達咽下口中甜的唾沫強行平伏了一下呼吸听著石徑上的聲音越來越小。知道自己的兄弟們只怕已經死在了那名大宗師的手中。

虎衛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對陛下地忠心明知道自己這些人面對的是人世間最巔峰的力量。可他們堅毅地擋在石徑上擋在陛下地身前潑灑著碧血剖開了胸月復舍生忘死不退一步!

所以高達……這時候的第一反應是自己應該再沖過去再攔在那個可怕大人物的面前充當對方劍下的另一條游魂。

哪怕自己已經受了重傷。哪怕自己的刀已經碎成了小片!

然而高達在這一瞬間卻猶豫了一下。

長長碧血石徑上不知道有多少虎衛試圖七人合圍用日常訓練中對付九品上高手地方法那對付那位大人物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那把似乎自幽冥中來攜著一往無前氣勢地劍只是那樣輕輕地揮舞著泛著重重的殺氣便將人們的刀斬斷手臂斬斷頭顱斬斷。

而高達之所以還能夠活著在飛越之後依然活著正是因為這兩年和範閑在一起的日子之後他受了範閑太多的影響他厲殺的長刀中不自主地帶上了幾分範閑小手段的陰暗印記。

不再一味厲殺不再一步不退所以哪怕對上那位大人物高達依然不是一合之敵經脈被劍意侵襲欲裂可他依然活了下來。

既然活下來了還要去送死嗎?

不!

高達眼瞳里閃過一抹異色小範大人曾經無數次說過什麼事情先要把命保下來才有機會挽回。大東山被圍自己再次沖過去死在石徑上也于事無補。

他用手捂著嘴唇讓鮮血從手指縫里流出來沒有出一點聲音。他望著林下林下叛軍的防御圈明顯因為接連兩位大人物的到來而顯得松懈了一下。

高達咬著牙眼里滿是堅毅之色他決定要找機會突圍出去。

從他做出這個決定開始他就已經不再僅僅是一個皇家虎衛了。而他也沒有想到自己地這個抉擇在兩年後會給這天下帶來多少的震驚。

******

嘀嗒嘀嗒血滴緩緩墜下很微小的聲音在這一刻卻顯那樣刺耳甚至讓場間的人們感覺滴血的聲音甚至比身後古舊廟宇的鐘聲更能蕩滌人們的心靈。

因為……血滴是從一把劍的劍尖上滴落。

這把劍緩緩升起越過最後一級石階出現在大東山山頂的眾人眼中。

劍很普通看不出什麼異樣就連劍柄也是隨便用麻繩縛了一層看上去有些破舊。

然而就是這樣普通的一把劍並不怎麼反光的劍面卻耀著一絲令所有人感到畏懼的強勢與寒意尤其是劍身上的血水緩緩向劍尖聚集再緩緩落下似乎是讓看到這把劍的人們都感覺自己心尖的血也在隨著這個過程往體外流著。

所以他們的臉色都白起來。

然後看見了握著這把劍的那只手那個人。

那個戴著笠帽穿著麻衣身材並不高大反而顯得有些矮小的人。

和葉流雲的瀟灑不沾塵形象完全是兩個極端。這位大人物因為身體矮小麻衣破爛渾身滿是衣物地裂口灰塵血水手中提著一把沾血破舊之劍。而顯得無比委瑣。

然而沒有人敢因為這個委瑣的感覺笑因為他們知道這個大人物殺起人來絕情滅性從恐怖的程度上講要比葉流雲還要可怕。

……

……

洪老太監靜靜地看著拾階而上的委瑣劍者微微一笑然後緩緩收回釋出去地霸道氣息整個人的身體又拘僂了下來回復了一個老年太監的模樣。

慶帝滿臉冷漠看著石階處。看著葉流雲與新來的那位往前輕輕踱了一步平靜說道︰「看來雲睿這一次下的本錢不少……只是世叔。您也和她一起瘋?家國家國為家族而叛國實在是讓朕意想不到。」

******

既然那位恐怖的大人物與葉流雲站在一起自然說明天底下最強悍的幾個老怪物已經聯手做了一個決定不能讓慶國開國以來最強悍的那位帝王繼續生存下去。

葉流雲溫和一笑。不解釋不自辯。

自從那位拿著一把劍的恐怖大人物上崖以來所有的人都安靜了。生怕驚擾了那人。但慶國皇帝卻是一點不懼冷笑盯著那件滿是破洞地麻衫嘲諷說道︰

「四顧劍你不在草廬養老在這大東山做什麼?看你這狼狽樣殺光朕的虎衛你以為就不用付出些代價?白痴就是白痴我大慶朝治好你的痴病你不思報恩也便罷了。非要執劍強殺上山空耗自己真氣……看來這麼多年過去你地腦袋也沒有好使一些。」

是的一個矮小的人一把破爛的劍一身狼狽的衣就這樣絕殺凌厲地殺上不盡石階殺盡百余虎衛整個天下也只有那個顧前不顧後裹脅一往無前劍意單劍護持東夷城及諸侯小國二十年地四顧劍。

沒有人敢對四顧劍不敬只有慶國皇帝敢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然而這番譏諷的話語落在有心人耳中卻听出了幾份色厲內茬的味道。

沒有人敢不回慶帝地問話然而四顧劍……卻是看也懶得看慶帝一眼只是怔怔地盯著皇帝身邊的洪老太監漸漸的這位大宗師的眼神熾熱起來似乎要穿透笠帽下的陰影融化掉洪老太監蒼老的面容。

矮小的四顧劍開口了他的聲音卻不像他的身體亮若洪鐘聲能裂松卻興奮地顫抖著。

「剛才是你吧好霸道地真氣……四顧劍痴痴地看著洪老太監「我知道範閑也是走這個路子原來你是他的老師……如此說來十幾年前在京都皇宮里釋勢之人便是你了天下間的傳言果然有道理。」

堂堂慶國皇帝被這位大宗師視若無睹皇帝陛下雖不動怒眼神卻漸漸冰冷下來看著四顧劍說道︰「閣下三次刺朕卻是連朕的臉都見不著便慘然而退……今次是否有些意外之喜?」

四顧劍似乎此時才听到慶國皇帝的說話眼光微轉看著慶帝的臉沉默半晌後忽然搖了搖頭︰「你比你兒子長的差遠了有什麼好看的?」

皇帝微笑說道︰「這自然說的是安之難道你見過他?」

四顧劍偏了偏頭說道︰「我有個女徒孫叫呂思思……明明她的師姐是被範閑殺死的可是在杭州遠遠見過範閑一面這小丫頭便忘了怨仇變成了花痴天天捧著什麼半閑齋書話在看……如此說來範閑那小白臉自然是生的不錯。」

海風微拂在山巔穿行慶帝哈哈大笑道︰「你們東夷城一脈果然都有些痴氣。」

四顧劍沉忖片刻後認真說道︰「我是白痴我那小徒弟更白痴我徒孫是花痴這也很應該。」

然後這位看上去有幾分傻氣的大宗師忽然望著慶國皇帝說道︰「治國打仗這種事情我不如你……天底下也沒有幾個比你更強大的。所以我必須尊敬你剛才對你不禮貌你不要介意。」

「先生客氣了。」皇帝似乎有些陶醉微揖一禮。

然後皇帝和四顧劍同時哈哈大笑了起來就連越來越勁的海風也遮掩不住這笑聲傳播開去。四顧劍的笑聲是自然挾著精純至極的真氣自然破風無礙。而皇帝地笑聲卻是他久為天下至尊所養成的豪氣無礙。

笑聲嘎然而止場間一陣尷尬的沉默似乎雙方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將這場荒誕的戲劇演下去。

殺與被殺。這是一個問題而不是一個需要彼此寒喧談心講歷史說故事地長篇戲劇。

而為什麼慶帝和四顧劍二人先前卻要拙劣地表演這一幕?

慶帝緩緩將雙手負在身後嘆息了一聲不再看石階處的兩位大宗師平靜說道︰「此局本是朕依著雲睿之意順她布局之勢意圖將世叔長留在此……不料雲睿計劃如此之瘋狂竟不顧國體安危將東夷城與北齊也綁上了她的戰車。」

他回頭。沒有絲毫畏怯靜靜看著四顧劍笠帽下的陰影部分說道︰「大宗師久不現世。出世必令世間大震今日二位來此自然是事在必得朕雖不畏死卻不願死。所以不得不拖……朕實在不知。閣下為何卻也要陪我拖這麼久?」

四顧劍沉默半晌手腕自然下垂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怪笑說道︰「為什麼我對這位公公如此感興趣?因為天底下這四個怪物我們三個都算得上是神交的朋友就只有這位公公喜歡躲在宮里……正因為我了解葉流雲所以我知道他的性情如果可以他會一個人動手而不會等著我們這些外族人來干涉慶國的內政。」

四顧劍平靜下來對著洪老太監敬重說道︰「即便公公在此葉流雲也會出手。」

他最後說了一句話。以作為對慶帝疑問的解釋︰「葉流雲不出手自然有他的原因所以我也只好……看看他到底為什麼沒有馬上出手。」

葉流雲和緩一笑側身對四顧劍說道︰「痴劍你這時候還沒有感覺到嗎?」

四顧劍身體矮小所以顯得頭頂的笠帽格外大陰影一片完全遮住了他地臉但此時縱使陰影極重山頂眾人似乎也看到了這位大宗師唇角的一絲苦笑和臉上的些許異色。

眾人心頭一驚心想是什麼樣地現會讓一向視劍如痴殺人如草的四顧劍也安靜了這樣久。

四顧劍轉身很直接地對著眾人身後那間古舊廟宇的門口提劍一禮沉默半晌後說道︰「實在是想不明白這些人世間的破事兒你來湊什麼熱鬧?」

被四顧劍眼光看到了那些官員祭祀們驚恐不已趕緊避開生怕被目光觸及。如此一來順著四顧劍望過去的目光人們分開了一條道路露出了最後方古舊小廟地黑色木門。

以及門外穿著一身黑衣似乎與這座廟宇已經融為一體的五竹。

四顧劍的目光像兩把劍一樣穿透空氣落在五竹那張干淨地面龐和那抹似乎永不會沾染灰塵的黑布上。

然而五竹無動于衷沒有任何反應。

四顧劍嘆了一口氣。

……

……

在這個時候慶帝又笑了起來只是此時的笑聲卻自如了起來︰「閣下來得老五為何來不得?」

皇帝斂了笑容冷冷地看著四顧劍。

葉流雲苦笑著搖了搖頭對四顧劍說道︰「圍山的時候範閑在山上……他自然也來了。」

四顧劍一愣這位大宗師哪里關心過圍山時的具體過程但愣了半晌後他忽然破口大罵了起來全然不顧一絲大宗師的氣勢與體面一連串竟然是罵了足足數息時辰將所有能想到污言穢語都罵了出來!

「***……雲之瀾和燕小乙這兩個蠢貨!把那個小白臉圍在山上干什麼?」四顧劍氣喘吁吁罵道︰「這是要陰死老子?」

他忽然神情一凜寒寒看著慶國皇帝嘲笑說道︰「帶著範閑上山便找著這麼一個好幫手……難怪你一點不怕……看來先前說錯了治國行軍我不如你壓榨自己的子女親人這種本事我更不如你。」

慶帝微微一笑沒有言語。

很明顯不論是四顧劍還是葉流雲對于忽然出現在大東山巔慶廟的五竹都感到了強大地震驚與警惕。

雖然他們是大宗師。但是過往的歷史與這世間神妙地偶然生已經證明了許多事情不然四顧劍也不會腆著臉把王十三郎送到範閑的身邊將那個心性執著最似自己。卻格外溫柔的關門弟子扔了出去。

不就是因為這個瞎子嗎?

四顧劍忽然望著五竹靜靜說道︰「你不要參合這件事情下山吧這皇帝不是什麼好鳥……我們這些老家伙給你一個保證範閑這輩子絕對會風風光光就算不在南慶呆去我東夷我讓他當城主。」

場間眾人依然安靜但眼楮里卻開始展現出震驚與惶恐的表情他們不知道那個站在廟門地黑衣人是誰竟能讓兩位大宗師在刺駕前的一瞬間停止了下來。竟然能夠讓四顧劍那位一向狠辣的四顧劍許出了這樣大的承諾。

大宗師說的話沒有人會不相信。

所以人們更好奇那位和小範大人息息相關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

……

皇帝的眉頭微微皺了皺因為他現五竹低著頭似乎在想什麼。

五竹思考了一會兒後緩緩說道︰「不好意思。範閑讓我保住皇帝的性命。」

如同葉流雲一樣四顧劍也張大了嘴陷入了那種比看見五竹還要震驚的神情之中。半晌後才搖頭說道︰「三十年不見想不到你竟然變得話多了……如果不是知道是你只怕還以為你是被人冒充的。」

五竹搖了搖頭懶得回答這個無聊地問題。

四顧劍正了正頭頂的笠帽說道︰「五竹我們當年是有情份的……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想對你動手……你要知道從牛欄山之後地這兩年我對範閑可是容忍了很久。」

眾人再次心驚。暗想當年的情份是什麼?

五竹微微一怔想了半晌後輕聲說道︰「你那時候鼻涕都落到地上了……髒的沒辦法。」

四顧劍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現在也一樣的髒我現在還是那個十幾歲還流鼻涕的白痴如何?要不要還陪我去蹲蹲?」

五竹唇角漸翹似乎想笑卻終究是沒有笑出來只是搖了搖頭。

……

……

四顧劍沉默許久後搖了搖頭將劍收回身旁地鞘中。葉流雲一驚道︰「干嘛?」

四顧劍指指洪老太監指指五竹又看看葉流雲沒好氣說道︰「兩個打兩個傻子才動手。」

葉流雲苦著臉說道︰「可你……難道不是傻子?」

「我是傻子。」四顧劍認真說道︰「可我不是瘋子。」

場間包括慶國官員和祭祀還有幾名太監在內的眾人其實都是第一次看見這些傳說中的人物看見在人類心中有如天神一般地大宗師。在初始的敬畏害怕之後此時再看了這幾幕對話心中卻生出了無數荒謬感覺。這幾個像小孩子一樣斗嘴斗氣的老頭兒難道就是暗中影響天下大勢二十年的大宗師?

皇帝著這一幕等待著大劇的落幕心中一片寧靜。

如果四顧劍和葉流雲真的退走這幕大劇便成為了一場鬧劇。而四顧劍也不是真的白痴他當然知道如果真的讓慶帝活著回了京都會帶來多麼恐怖的後果。

四顧劍扯著嗓子罵道︰「反正二打二老子是不干地那賊貨再不出來老子立馬下山。」

皇帝听著此言瞳孔微縮面色大寒。

有流雲沉浮于山腰有天劍刺破石徑有落葉隨風而至。

風過光散一須彌間第三個戴著笠帽的人就像一片落葉一樣很自然地飄到了山頂上。

苦荷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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