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戶部之事(下)

作者 ︰ 貓膩

舒大學士的話說完之後皇帝點了點頭就算他心里有些別的想法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再說什麼。因為去年為了範閑大鬧刑部的事情朝廷將都察院左都御史遠遠地落到了江南路所用的借口就是此人好大喜功德行不佳。

天子金口說過的話自然如今吞不回來了。只不過當時皇帝是要安撫範閑如今皇帝卻是想借郭錚的奏章做些事情被舒大學士這麼堵了回來心里不免自嘲地笑了心想這算不算是自己挖的坑自己往里跳?

「不是還有位公公去了江南?」太子這時候跳出來顯示自己的愚蠢呵呵笑著說道︰「父親雖然不能相信御史郭錚的一面之辭但等那公公回來一說就知道江南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此言看似穩妥持中實際上卻有些陰壞公公會怎麼誹壞範閑還不是皇宮里太後娘娘的一句話太子對于這件事情是有信心的。

皇帝瞪了他一眼冷聲說道︰「太監的話怎麼能信?祖訓在此你不要忘了!」

太子懦懦不敢再言一旁服侍的姚公公沉默不語面色不變。

「等著薛清的奏章吧。」皇帝閉著眼沉重地呼吸了一次。

御書房內眾人紛紛點頭心想堂堂一路總督說的話自然要更加可信一些。

一直沒有表態地胡大學士這個時候終于開了口。說道︰「既然如此那江南的事情暫放一放若說真有這種事情臣……實在是不敢相信誠如先前二殿下所言如果真有人私調國帑下江南謀利真是跡近謀反臣相信範尚書斷不是這等喪心病狂之人。不過既然江南路御史與某些地方官員既然上了奏章朝廷也不能不管不問關于戶部的清查。確實應該開始進行一來是要滿朝文武百官心頭服氣二來也是要洗清範尚書所受到的這些指責。」

對于門下中書的這幾位大學士慶國皇帝還是保持著表面的尊敬微微沉吟後點點頭忽而自嘲笑道︰「即便做出這種事情來也算不得是喪心病狂……只是朕有些好奇諸位大臣想過沒有。究竟該怎麼查呢?」

雖是唇角泛著淡淡的自嘲笑容但御書房內眾人的心頭卻是無由一寒。听出來了陛下確實對範尚書的意見很大只是眾人心中都不明白一向深得聖寵的範府為什麼突然會成為陛下不喜歡看到地地方?範建究竟在哪里得罪了陛下?

而皇帝最後問的那句話也讓大臣們啞然一片。根本不知如何應對。

慶國朝廷用來監察吏治的是兩個系統一個是言官便是那些挨慣了廷杖的都察院御史們一個系統當然是權柄無比之重的監察院。

都察院屬于預防貪腐機構有風言奏事之權。所以先前江南路御史郭錚才敢沒有絲毫實據的情況下上奏參劾範閑私動國帑縱下入庫與商爭利。

而監察院則屬于事後的查緝機構權力極大。經過陛下授權之後可以對滿朝文武百官進行審訊。

在一般的情況。如果六部中哪部出現了問題前去調查此事地當然就是監察院三品以下官員他們都可以請去那個方正灰黑的建築里喝茶事情查到侍郎尚書一級則會再次請旨要求特權一級一級地查上去。

戶部有虧空按道理也應該是按這個方略辦。

問題是……

如今地監察院上有院長下有八處。那位不良于行、令百官驚懼的陳萍萍陳院長大人卻已經好幾年沒有親自辦案最近一年更是基本上都呆在京外的陳園不再視事。而如今在院長與八處之間已經多了一個位置一個十分強大而特殊的位置。

監察院提司範閑。

範閑如今已經擁有了整個監察院的調動權除了人事任免之外和陳萍萍的權力相差無幾。如果讓監察院去查戶部地虧空……

御書房里的大臣們紛紛大搖其頭心想讓兒子去查老子能查出問題來才叫見了鬼!這事情若是傳出去只怕北齊東夷和這天下的百姓都會將這件事情當成慶國官場上最大的笑話來看待。

舒大學士苦笑著說道︰「看來這次要讓監察院避嫌了只是一時間臣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排清查戶部。」

他身旁的幾位老大臣連連點頭既然要查戶部就得認真的查一下不論是想打倒範建還是想洗清範建身上地疑點都需要用認真的態度對待而不能變成一場兒戲。

皇帝卻在此時冷笑了一聲說道︰「為什麼不依舊年規矩?」

「這……」舒大學士連連叫苦心想明明白白的事情皇上你為什麼非要裝糊涂?猶豫片刻後終還是鼓著勇氣說道︰「陛下小範大人畢竟是監察院的全權提司如果讓監察院查戶部這事情傳出去恐怕影響不太好。」

「就讓監察院查。」皇帝冷冷說道︰「同時吏部、刑部、大理寺派員襄助你們再選一個領頭兒的出來總領此事既然要查戶部虧空哪是幾個人就能做成地事情。」

御書房中大臣听的明白所謂派員襄助其實只是監視監察院罷了只是眾人真地不明白既然陛下心里已經確定了由吏部刑部加大理寺清查戶部卻非要把監察院拖進這灘水里面。

至于總領清查戶部大臣的人選眾大臣也在犯嘀咕。明知道這個差使會把範家和相關地官員得罪慘卻也清楚如果真能查出問題來對于自己在天下的名聲則是重重地記了一筆兩相權衡最後還是沒有人敢冒險去接這個燙手山芋。

哪怕是範家敵對方的吏部尚書、二皇子也都沉默著。

皇帝的心情看不出來微笑著目光在大臣和兒子的臉上緩緩拂過最後落在了胡大學士的臉上。

胡大學士暗嘆一聲。知道自己是躲不過這一難了自己年初入京被陛下提為門下中書行走的內閣大學士雖有若干年前的文名為保這些年在各路的官聲為路但在中樞之地卻沒有什麼明確的政績。陛下屬意自己無非是自己入京尚短沒有與各方勢力糾纏在一起。另一方面

也是想自己借清查戶部一事在朝中樹立起自己地權威來。

對于陛下的信任與重用。胡大學士是感激的對于陛下讓自己去得罪範府爺倆胡大學士是隱隱怨恨的。

便在這時只一句又回復了沉默的大皇子卻搶在胡大學士之前冷冷說道︰「父親兒臣願做這個得罪人的人。」

皇帝呵呵一笑擺擺手說道︰「你……不行。」

「為什麼?」大皇子皺眉說道︰「兒臣敢以人頭擔保。絕對會公平查處絕不會有所偏頗請父親信兒臣之忠。」

皇帝的臉笑容漸斂說道︰「朕說了你不行那你就是不行。你乃禁軍大統領。卻去清查戶部難道想開軍方干政的例子!」

最後那句話皇帝說地極為嚴厲。大皇子一悶再也不好繼續反駁什麼雖然皇帝一向喜歡他有一說一的性格。但今天既然扣了頂軍方干政這麼重地帽子他也只好訥訥退了回去。

胡大學士離座請命︰「臣。願總領清查戶部一事。」

皇帝點了點頭又回身望著太子冷漠說道︰「太子也去跟著胡大學士學習學習清查一事由胡大學士領頭你就做個跑腿的。」

「兒臣遵旨。」

太子面色平靜內心卻是喜不自禁雖說名義上只是個跑腿的但往戶部衙門里一坐誰不懼自己這個東宮太子三分?所謂總領之人除了胡大學士原來還有自己的一份太子有些高興看來懸空廟之後父皇對自己不冷不淡的態度終于轉變了。

群臣諸子領命而去御書房回復寧靜皇帝表情冷峻地喝了口茶起身離榻。

姚公公趕緊給他披了件風褸看出來陛下的心情不大好小意問道︰「陛下回殿休息?」

「不。」皇帝當前往御書房外走了出去說道︰「去小樓。」

姚公公一怔趕緊跟了上去沒有說什麼心里卻是奇怪最近這些天陛下去小樓地次數是越來越多了。宮門之外各自心頭不安的幾位朝中大臣們拱手告別有得意地準備回去向黨羽宣布陛下準備向戶部開刀了有擔憂地準備回府思考一下怎樣面對日後的朝局有糊涂地還在糊涂著心想陛下的心思怎麼一日之間就轉了彎呢?

「小胡去我府上喝兩杯。」舒蕪並不忌諱什麼在宮門口拉著準備先一步離開的胡大學士直接說道。

胡大學士此時正一腦門子官司哪里吃得進去酒連連告饒︰「老舒沒見我今兒的運氣不錯?哪還有心思去聯詩作對。」

這二人性喜好文又是文臣之陛下又不嚴禁大臣私下間地來往所以交情相當好年齡上雖然相差許多卻是時常混在一處。

舒大學士作了個眼神胡大學士心頭一動便允了此議。

……

……

「聖心難測啊。」

舒蕪的府邸也在南城以清幽聞名並不如何闊大不過此時兩位酒酣之人在亭下說話也不需要擔心春風會將自己談論的犯忌話題吹出牆外被旁人听到。

舒蕪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差使只怕有些難做真是順了哥情失嫂意。」

這話里將陛下比作了哥將範家比作了嫂不免有些不倫不類。胡大學士哈哈大笑說道︰「什麼胡話?你又不姓胡莫不是喝多了吧?」

「不是胡話。」舒蕪正色壓低聲音說道︰「你說你能怎麼做?看陛下地意思是一定要查出戶部有點兒問題才善罷干休可是戶部如果真的出了問題範尚書怎麼辦?」

「哪三只小鳥兒?」舒蕪胡

須上滿是酒水口齒不清問道。

「第一只鳥當然就是戶部是範尚書清查戶部如果有力範尚書無論如何也只好自請辭官回鄉。」

「第二只鳥是……倡此事地長公主一系官員。」胡大學士苦笑著說道︰「戶部事範建辭官範閑如何肯善罷干休?放心吧陛下是絕對不會允許這件事情牽連到範閑的範閑在事後依然會是監察院的提司。如此一來監察院對長公主一系的官員自然會進行報復。而陛下這個時候也不會再迫于宮中的壓力做一個調解者而是會眼看著這一切生甚至會做出為了安撫範閑的姿態被迫撤裁掉幾位大員。」

「宮中地壓力?」舒蕪嘆息道︰「為什麼陛下事後卻可以不在乎宮中的壓力?不再繼續做一個調停者?」

「道理很簡單範尚書的去職範閑的憤怒陛下都可以推托到長公主一系官員的身上。而身為帝者最重要地就是保持朝中百官間的平衡。範閑一方先損宰相後損範尚書陛下為了保持平衡也要將對面那拔人削去一大截。」

胡大學士繼續說道︰「這個說辭。這種帝王之心是說服宮中那位老人家最好地手段一切……都是為了慶國不是?」

他微笑著他自嘲笑著。

舒蕪繼續嘆息著問道︰「那第三只鳥是什麼?」

胡大學士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第三只鳥自然就是我與老舒你了。」

舒蕪大驚說道︰「這又是何種說法?你領了此命在我御書房中所議都是稟公而論範閑他又不是糊涂人怎麼會對我們起怨懟之心?」

「你說的。正是我想說的。」胡大學士說道︰「誰讓咱們今天在朝上透露出想拉範閑入閣的意思?陛下的既定方針早定日後的朝局之中你我乃是一方範閑的監察院乃是一方我們既然存了些別的心思陛下自然要破了我們的心思。就算範閑不會因此事記恨我們但他怎會不記恨這滿朝上書參劾範尚書的文官?此事一出範閑必然會絕了走正經仕途地念頭。你我與他再也沒有同坐于門下中書的可能。」

「只是猜忖之言罷了。」舒蕪失笑道︰「即便聖心難測也莫要想的如此復雜。」

胡大學士無奈嘆息道︰「說也是你要說。最後取笑還是你取笑。這些話語足夠咱們兩人被砍十次腦袋你可莫要酒後四處說去。」

「怎麼我也是位大學士。」舒蕪嘿嘿笑道︰「只是佐佐酒而已。」

忽然他面色一怔皺眉問道︰「不對你說的第一只鳥不對你得給我解釋清楚。為什麼陛下不想範尚書繼續打理戶部為什麼要逼著範尚書自請辭官。」

胡大學士幽幽嘆息道︰「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因為陛下不願意每天還在朝上看著範尚書那張臉。」

兩位慶國朝廷文官的領同時沉默了下來在心里嘆息著替範建不值看來龍子這種生物。還是不要隨便抱養的好。

當兩位大學士在替戶部尚書範建抱屈之前他們也曾經想過是不是要趕緊把朝廷準備清查戶部一事通知範府後來轉念一想範府在宮中人脈眾多。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便淡了這個心思。

確實。早在御書房會議結束之後不久稱病回府的範建就已經收到了風聲知道明天地朝會之上陛下就會正式對戶部展開調查。

但他並不怎麼擔心那張肅正的臉早已沒有當年地風流氣息只是一味地冷靜從容著。

「不是一石三鳥之計是一石四鳥。」範建微笑著向對面說道︰「身為一名忠于陛下近三十年的臣子我對陛下的敬佩一以貫之從來沒有減弱過今日之事實在是……佩服啊佩服。」

無論人前人後一朝提及皇帝陛下範建總是斂眉寧神敬服無二今日書房之中這兩聲佩服……卻是說的老大不恭敬。

「第四只鳥是什麼?」

範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對著身前展開屈起拇指仿若是習自某處的絕妙掌法一般四根手指堅強不屈地向天指著。

「第四只鳥是監察院。」

「陛下要看看自己一紙令下是不是還能如以往那些年中非常順意地指揮動監察院這個恐怖地機構而不是像他擔憂之中那般已經被範閑握在了手中。」

「閑兒的進步太快了。」範建想到遠在江南的兒子嘆息道︰「如果陛下連監察院都指揮不動那我範府一門手中的權力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的眉角忽然極為輕佻地挑了起來笑眯眯說道︰「而且陛下還想看看陳萍萍與我之間的真正關系到底是什麼。這麼多年來陛下一直無比信任我與老子你也清楚是為什麼因為範閑入京之前我與老子一向不對路他要做地事情我堅決不做我要做的事情他堅決反對。「

範建的神色黯淡了起來︰「如今想起來應該是我和陳萍萍都在懷疑對方懷疑對方在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當中是不是扮演了某個不光彩的角色。」

「但閑兒入了京。」他繼續輕聲解釋道︰「我和陳萍萍之間地猜忌少了很多而很自然地陛下對我們的猜忌便多了起來。而最關鍵地是閑兒如今越來越光彩每當閑兒光彩一分陛下想到當年的事如今的景看我就會更不順眼一分。」

「陛下吃醋了。」

「所以我要退了。」

戶部尚書範建最後下了結論。

但他馬上用一種如今已極難在他臉上見到的輕佻神色恥笑道︰「不過……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沉默善于演戲但骨子里卻是很倔狠的一個人他想讓我學林若甫自請辭官免得大家撕破臉皮不好看……我卻偏偏不辭反正皇帝總是要比臣子更在乎臉面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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