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六十三章 游園驚夢(下)

作者 ︰ 貓膩

洪竹沒有想到居然連提司大人也知道自己的名字面上頓時覺得有些光彩呵呵應道︰「正是難為提司大人知道小的名字。」

「陛下近侍乃是要害處。」範閑說道︰「本官即是監察院提司當然要小心防範……更何況前些日子太極殿的小太監里面才出了名刺客……」

洪竹一驚不敢接話。範閑溫和說道︰「陛下既然信你本官自然也是信你……對了听說老戴如今在做苦役?」

洪竹看了他一眼試探著說道︰「是啊挺慘的。」

「嗯。」範閑點了點頭「我也不怕什麼忌諱老戴這人我打過交道人是不錯的小公公在宮中還請幫忙照顧一二。」

洪竹心頭大喜月前他就指望著能夠通過戴公公攀上面前這位年輕官員的門路對方既然這麼說那就是有戲了趕緊恭敬應道︰「您吩咐哪里敢不照辦。」

範閑微笑說道︰「勞煩小公公了日後家中有什麼為難事和我說一聲。」他不用說的太明白對方也應該知道通過宜貴嬪聯絡自己。

……

……

回到宜貴嬪居住的漱芳宮時真是大湊巧自九月後便一直沒有機會朝面的北齊大公主也從太後那宮里回來了大公主在成婚之前便是安排在這宮中居住。她看著坐在輪椅上的範閑略吃一驚只是二人也不方便說些什麼稍一行禮。便退到了後面。

宜貴嬪瞅了範閑兩眼︰「一路從北邊回來的怎麼挺陌生?」

範閑時刻不忘廣拉盟友安插釘子像大公主這種要緊的角色哪里肯放過。只是在眾人面前當然要裝地陌生一些應道︰「身份不一樣再說……男女有別。」

宜貴嬪取笑道︰「你這孩子比大美女都要生的俊……不怕你去禍害別人就怕別人來招惹你。」

範閑唬了一跳說道︰「姨可別瞎說。」轉頭看見三皇子還在那里平心靜心抄書裝乖巧不知為何氣不打一處來搖搖頭問道︰「這事兒太後真允了?」

話語里確實含著不敢相信的腔調。宜貴嬪看著他點了點頭笑著說道︰「我也是今日才听陛下實允了。不過……這是好事情老祖宗怎麼會反對?」

範閑自嘲一笑心想事情才沒這麼簡單。想了會兒後認真說道︰「我去江南小三兒跟著我……您也舍得?」

「江南水好人好風物好有什麼舍不得?」

宜貴嬪忽然招招手讓他靠近些。範閑依言靠了過去離她只有一尺的距離。似要嗅著這位貴婦人噴出來地如蘭氣息才听著她壓低聲音咬牙說道︰「你帶著他離宮里越遠越好。最好能拖幾年就拖幾年。」

範閑微怔才知道宜貴嬪做的是這等消極打算搖搖頭說道︰「一昧退讓總不是個事……再說了江南內庫也不需要花什麼功夫我只是過去看一眼總不能老拖著。」

宜貴嬪想了想現確實是這個道理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這話確實陛下也不會允你總不在京都。」

範閑想了想。安慰道︰「三兒畢竟年紀還小不值當這麼早就開始操心……再說了太後在宮里看著這幾個孫子太出格的事情那幾位也不敢做……」他頓了頓後又說道︰「畢竟咱們和其它那幾座宮里不一樣尚書巷說話還有幾分力氣父親一時半會兒也不會退……至不濟還有我不是?」

得了這句話宜貴嬪終于放下心來以目前的展趨勢範閑在朝中的影響力只會越來越大朝中宮中往往是兩相影響的兩個獨立圈子只要朝中有人她與李承平母子二人在宮中也會過的輕松許多。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大家就已經點的極為透徹——在保留了那麼幾分可喜憨直的宜貴嬪看來自己為孩子著想和範家綁的越緊自然就越好。

「讓三兒跟我下江南……就有一件事情您得允我。」範閑瞥了一眼正在偷听卻什麼也听不到地三皇子。

「什麼事?」見他說的嚴肅宜貴嬪也緊張起來。

「我不怎麼會當先生像外放在州郡里的那幾位門生您也知道那是他們自個十年寒窗地造化。」範閑認真說道︰「我只能將殿下當弟弟一樣教……難免會有些不恭敬的時候。」

听著「當弟弟一樣」教這句話宜貴嬪眉開眼笑起來根本想不到範思轍如今在北邊的慘狀連連點頭。

範閑像看神仙一樣看著她心想這位怎麼像中了**彩似的高興?試探著說道︰……自可能……有時候……會……動手。」

「動腳都由你!」宜貴嬪說的很直接笑吟吟道︰「只要別打出個三長兩短來由著你怎麼揉捏。」

她接著嘆了口氣說道︰「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那個樓子地事情讓我嚇了一大跳平日里只知道他和老二關系好誰知道老二這個……殺千刀的竟然攛掇著平兒去做那件事平兒這麼小的年紀知道個什麼東西?還不是被人拿來當刀子使……幸虧你把這事兒壓下去地快不然不知道陛下會氣成什麼模樣。」

範閑暗笑心想您這位兒子可不是一個善主兒雖只八歲但腦子里的東西不知道有多復雜又听著宜貴嬪低聲說道︰「把他管教老實些……哪怕將來變成如今沒用的靖王爺……至少也謀個一世安康啊。」

範閑听著這些話不免有些感慨世上只有媽媽好這句歌詞果然沒有唱錯。沒媽的孩子像根草自己的身世也證明了這句歌詞地正確性。

……

……

離用晚膳的時間還早太後宮里也一直沒有什麼消息範閑樂得清靜。就呆在漱芳宮里與宜貴嬪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二人是親戚身份避諱也可以少些。而且整座涼沁沁的皇宮里似乎也只有宜貴嬪這宮中還有些……人味兒。

「奴婢參見晨郡主。」

隨著外廂宮女們女敕脆地行禮聲林婉兒搓著兩只小手就走了進來今日她穿著一件翡翡色的疊層襦裙上身是件大紅綾襖子袖口上嚴絲合縫的綴著兩道狐狸毛毛茸茸的煞是可愛。

範閑坐在輪椅上平伸出雙手。

婉兒向前將手放入他溫暖的手掌之中。動作是這樣的自然。

範閑輕輕揉著姑娘有些涼的小手好奇問道︰「就這麼著便來了?」這一身顏色有些近似于紅配綠只是紅色深的生動。翡翠透著清貴穿著婉兒的身上便順眼許多不過入宮用膳總應該穿的華麗些才是。

林婉兒嘟嘴說道︰「在家里等了你老久也不見人來……後來蘇文茂叫人過來說了聲。才知道你被宣進了宮我帶著大寶回府結果剛到門口。就被太監攔著……拉到宮里來先去見過太後皇後幸虧幾位娘娘都在太後宮里侍候不用各個宮去拜略說了幾句話就來見你。一路上匆忙著哪里有時間換衣服。」

「對了大寶呢?」範閑最關心地就是自己那個傻乎乎的大舅子。

「放心吧若若在家呢。」林婉兒接過宮女遞過來的熱毛巾胡亂擦了兩把。一坐到宜貴嬪身邊側頭笑咪咪說道︰「在聊什麼呢?」

宜貴嬪沒急著回話先把宮女訓了幾句這大冷地天用熱毛巾讓郡主擦臉也不怕呆會兒出去被冷風激起這才回頭笑著將陛下的安排說了一遍。

林婉兒詫異地看了範閑一眼︰「這就定了?」

範閑點點頭聳聳肩無可奈何拖家帶口的看來日後的江南之游一定會精彩萬分。

有太監過來傳話請漱芳宮里的五位貴人去含光殿用膳。宜貴嬪趕緊拉著三皇子地手去後廂梳洗也要好生打扮一下自己。

覷著這個空兒範閑壓低聲音問道︰「讓你和太後娘娘說的那事兒……怎麼樣?」

林婉兒看了一下四周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你想退婚這事兒又不早些和我商量……突然弄這麼一出太後怎麼可能允。再說了我畢竟是晚輩說這事兒本就有些不合禮。」

範閑嘆道︰「若若不喜我這做哥哥的有什麼辦法。不過這事兒確實告訴你晚了些也是想著趁著抱月樓這事兒弘成正惹宮里不高興趁機將這事兒辦了哪里想到會這麼麻煩。」

「陛下指婚豈能說退就退。」婉兒蹙著眉頭「你呀也太寵若若了。」

範閑呵呵笑道︰「就這麼一個妹妹我不寵她誰寵?」

「我看還得公公進宮來。」婉兒盯著後廂確認沒有人偷听這才輕聲說道︰「讓老爺直接和陛下說我們兩個份量不夠。」

範閑苦惱道︰「雖說兩家鬧了這麼一出可父親還真是喜歡弘成。就連弘成天天逛青樓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總說是自幼看著長大兩家關系親密總不能因為二殿下地原因讓兩家就此割裂。」

林婉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公公當年可是流晶河最出名的人物當然不以為這算什麼大事。」話語出口才覺著兒媳婦兒取笑公公有些不合適嘿嘿一笑掩了過去。

範閑在著急妹妹的事情也沒揪著這話開頑笑眉宇間一片無奈。若若這些天在太醫院里很掙了些名聲希望海棠那邊能處理好至少將婚事拖一段時間再說吧。

「舅舅宣你進宮為什麼?」林婉兒問了真正關心的問題「我想恐怕不僅是老三的事兒。

範閑靜靜望著妻子忽然伸出手輕輕撫了一下她光潤的下頜笑了笑。沒有說什麼。難道自己要對她說——你最親地舅舅讓你最親的相公施展渾身解數只是為了讓你的親生母親……淪為赤貧?

好在此時宜貴嬪等人已經打扮妥當出來了。棉簾一掀。殿內頓時覺得明亮了起來範閑轉過身子一看只見宜貴嬪與北齊大公主攜手裊裊而出兩位女子在飾物衣著妝容地巧描侍應下容顏大放光彩眉目如畫端莊貴研他在心底忍不住贊了一聲所謂珠光寶氣不過如是

大公主望著他微微一笑。卻是上前與早已認識地婉兒並肩往殿外走了出去。

冬至大如年這一日慶國上下都在休息。朝堂停軍隊歇邊關閉商旅休不止京都。實際上包括遠在北方的北齊這一天都在安心靜體地過著幸福的小日子。

慶國習俗冬至之日要吃祟肉。京都的民宅街巷中無數絡熱霧從那些或寬敞或逼仄的廚房里飄了起來繞著各色甕鍋的上方繞了三轉再覓著唯一的一條生路鑽出了窗樓間的細縫。這些熱霧中透著一股干辣椒的辛味鮮祟肉的羶味藥材地異味吉卜的甜香味四味交雜。美妙無比彌漫在無數院落外的大街小巷中令聞者無不動容垂涎。

含光殿內最尾地那張案幾之後範閑瞪著一雙迷惑的眼楮看著自己筷尖被切成耳朵模樣的祟肉看著碗內白湯里飄浮著的菌花與名貴蔬菜心里不禁嘆了口氣——這宮里的祟肉果然與民間不同做工是精致了許多卻也少了那分香火溫暖意。

沒有豆腐與吉卜這祟肉還怎麼吃?最大地問題是——祟肉已經是溫的了不能燙的自己嘴唇兒麻這喝著有什麼勁兒?

所以他只是勉強喝完了碗中地湯又挑了筷醬拌著飯很緩慢而細致地咀嚼著拖延著這頓無趣「家宴」的時間。他眼觀鼻鼻觀唇唇含筷尖專心無比余光卻沒有流出席外靜靜听著殿中這些皇族人員們的談話並沒有插上一句孤單的就像他身後不遠處那輛孤伶伶的輪椅。

含光殿是太後宮宇是後宮之中最為宏廣的一座建築雖然和北齊上京那敗家子皇宮比起來要顯得簡樸太多但依然是富麗堂皇映燭如日耀得冬日殿內的陳設與物具閃閃亮。

殿內諸位皇族子弟默然進食不敢直視最上方的那位老婦以及老婦身旁的皇帝與皇後。今日冬至人到地齊整包括靖王一家三口還有被軟禁的二皇子都入了宮只是二皇子與弘成看見範閑進來時也只是微微詫異並沒有像潑婦一般沖上來要生要死。

範閑用余光瞥了一眼正席之上的那位老婦人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皇太後從對方眉眼皺紋里似乎還能嗅到當年這老婦的手段與堅硬的心虎雖老病威猶在她在最上方坐著就連一慣放肆無比的靖王爺都顯得老實了許多。

人不熟但這宮殿他熟悉當初玩盜帥夜留香的時候在這宮里走了兩道在老婦人床下的暗格里模出鑰匙。想到這件事情他悄悄地收回了目光無聲地吃了拌著醬汁兒的飯。

上方傳來幾聲老年人無力的咳嗽聲範閑低頭不語先前那一瞥里瞧見的太後面色現她的唇角已經開始耷拉下來就知道這位老人家活不了幾年了。

「晨丫頭坐哀家身邊來。」皇太後看著遠處最尾那席上的外孫女又看了一眼面容隱在暗影中的範閑喚道︰「給我捶捶。」

婉兒溫婉無比地起身離座笑兮兮地走到那處湊到太後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又用目光瞥了一眼正苦臉吃醬飯的範閑估模著是在逗老人家開心講笑話。果不其然皇太後笑了起來笑罵道︰「看來你在範府將他喂的倒是飽連宮里的飯也吃不下去了。」

話音雖低卻清清楚楚傳到了眾人耳里都知道說的是範閑。

範閑心頭一動。唇角綻出一絲微笑心想婉兒在宮中最為受寵看來不是假話只要太後和皇帝喜歡她。宮里地地位自然突顯。

但他的心里依然有些微微緊張今天是第一次看見太後這位老人家偶爾瞥向自己的目光竟讓自己有些不寒而栗。按理講女乃女乃看野孫子……也不應該是這種眼神兒啊——那眼神十分復雜有一絲欣慰二分驕傲三分疑惑剩下四分卻是警惕與冷厲!

太後話的時候眾人已經停止進食。听著老人家在冬至地家宴上說些什麼。

「今兒人到的算齊整……去年哀家身子不適所以沒有聚。今日看見駙馬的模樣哀家心里也高興。」皇太後嘴里說著高興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轉向皇帝說道︰「只是你那妹妹一個人在信陽呆著總不是個事兒。這女兒女婿都在京都她一個婦道人家老住在離宮里我是不喜歡的。」

範閑心中冷笑。知道終于說到正題了意思很清楚連自己這個駙馬都能參加皇族的家宴為什麼長公主卻不能?

皇帝幽深的眼神一閃應道︰「天氣冷了路上也不好走開春的時候就讓雲睿回來。」

听著這話皇太後滿意地點點頭。範閑注意到對面二皇子的左袖有些不自然地抖了抖想來這位被自己整治的萬分可憐的仁兄知道大援即將抵京心中激動難忍。

只是……為什麼太子地神情有些古怪?

……

……

後面又說了些什麼範閑並不怎麼在意皇族家宴實在無趣只是听著太後偶爾提到自己的時候刻意流露出來的那一絲冷淡讓他地唇角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自嘲來。

他曾經听說自己受傷的時候太後曾經為自己祈福又得了太後賜的那粒珠子本以為老人家的心軟了自己那顆堅硬的心也有些松動。不料看情形只是自己瞎猜而已。也罷大家就比比誰地心硬吧你們這些帝王家的人天生心涼咱家這二世為人的怪物心也不會軟和到哪里去至少要比這冷湯里地祟肉要硬上三分。

既然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祖不祖孫不孫自己還用得著忌諱那絲莫須有的血緣關系?

雖是抄襲文章的「騷客」出身但範閑終究是個好文之人骨子里擺不月兌那幾絡酸氣傲骨在這冷落的含光殿上竟是直起了身子挺直了腰板面雖微笑回話卻是並不刻意討好太後更不會腆著臉去冒充晚輩讓老太婆貽孫為樂一時間竟讓含光殿內的對話顯得有些尷尬和冷淡。

除了太後之外殿內這些娘娘皇子們對範閑都極為熟悉知道這位駙馬爺可不是個簡單角色要說哄人為樂那更是他最擅長的小手段所以有些不明白為什麼範閑不趁著今日家宴的機會好好地巴結一下皇太後。

皇帝不以為然以為範閑惱怒于丈母娘要回京的事實有些失態。太後卻以為這個年輕人天生便是如此傲突無狀心中更是不喜。看著這一幕皇後不明白範閑想做些什麼眼角露出一絲疑慮寧才人在皇太後微怒的眼光注視下豪邁至極地飲著酒淑貴妃小口抿著宜貴嬪呵呵傻笑著逗太後開心替範閑分去幾道注視。

其余諸人中大殿下糊涂著二殿下偷樂著三殿下佩服著。太子殿下走神著。只有靖王猜地離事實近了些暗中搖頭心想讀書人果然往往會冒出些迂氣。

伏在皇太後身邊的婉兒有些擔憂地看了範閑一眼。

寒夜之中雪花再起紛紛揚揚灑著皇宮角門處範閑坐在輪椅上微微低著頭面色寧靜似無所思。林婉兒有些擔心說道︰「相公沒事吧?」

「沒事。」範閑依然死死低著頭「我只是在冒充狄飛驚而已。」

虎衛與啟年小組來了夫妻二人上了馬車馬車往範府駛去。馬車中林婉兒好奇問道︰「狄飛驚是誰?」

「一個一輩子都低著頭的人。」範閑笑了起來︰「不說他了趕緊回家吃祟肉吧父親他們應該還等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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