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魚小女官 第四章

作者 ︰ 陳毓華

錦羨魚昨晚腦補過這麼些年不見的臨淵會變成什麼模樣?要知道壓力最容易使人蒼老,案牘勞形的人老得快,可後來發現她腦補過頭了,皇帝不過二十五歲,還不到而立之年,「老」字根本和他搭不上邊的。她沒能記取方才小宮女褻瀆天顏的教訓,好奇的從遮掩的瀏海下飛快瞟了那男人一眼,這一眼讓她大驚失色,險些喘不過氣來。

她寸步難行,心髒就像被人緊緊掐了一把似的,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能把這種極度陌生又憐惜的心疼壓下去。

他竟然變成這模樣——

對錦羨魚來說,這個人所有的錦繡繁華都抵不過他一頭束八寶紫金冠的白發還要驚人。

臨淵乃武將出身,即便多年為帝,五感氣場仍舊強大,他忽地就站了起來,錦羨魚心跳一下快過一下,繡金色盤龍紋的軟靴最後停在她面前。

錦羨魚肩頭一哆嗦,心里狠跳,死死低著頭。

這種尷尬到讓人摳腳的氛圍……不要啊,別看我,我真沒什麼好看的,她腦海這時才浮現起那宛如靈蛇吐信的烏黑鞭子,有些不寒而栗。

她印象中的臨淵並不是什麼暴虐無道之人,相反的,他是幾個皇子中最不擺架子、最親民的,民間對他的好感度比其他幾個皇子,甚至太子都要強。

她矛盾的想著希望他不要在權力的薰陶下變得太讓人陌生了。

「抬頭。」他的聲音很冷,很陰森,錦羨魚第一次發現能有人把簡單的兩個字說得那麼讓人渾身雞皮疙瘩掉滿地。

听到這話,眼巴巴看著殿門口,錦羨魚不由起了逃跑的心思,可不爭氣的腳卻釘在地上,她深深吸氣,硬著頭皮跪了下去,一個字都不敢說。

嗤,這是所有人唯一的感覺,疼啊……

這下跪的姿勢也就是兩個膝蓋結實的撞在地板上,可痛了,久居深宮的人都知道下跪也是一門學問,除了性命攸關外,不會有人拿膝蓋和地板硬踫硬來著,總是得先緩著彎腰、彎膝才跪下。

錦羨魚也想學連續劇里演的那樣一暈了事,不過腦子里又清楚的意識到她如果裝暈會導致什麼可怕的惡果,于是她把頭垂得更低,就差沒匍匐到塵埃里了。

「你這種跪法膝蓋改明兒個要腫著大包了。」片刻後,她頭上傳來是略含笑意的嗓音。

是錯覺嗎?

錦羨魚只覺得全身寒毛直豎,背後冷汗瞬間濕透衣衫,偏偏她又覺得多看他一眼就會被殺掉,這不,剛剛連一眼都不讓看嗎?

她還在瘋狂的進行生命走馬燈環節,祖宗叫抬頭,她能不抬嗎?豁出去了,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如今,他倆壓根兒就是陌生人對陌生人,只是手心為什麼出了一手的汗?

終于,眼對眼,她看清楚大老板的模樣。

男人有雙直飛入鬢的長眉,一雙狹長如墨的眼瞳,刀削般挺直的鼻梁,微白的薄唇雖然耀若春華卻並沒有替他俊美的輪廓增添柔和,反倒讓人更覺得凜然不可侵犯,這時他一綹頭發不听使喚的掉了下來,發絲如羊脂白玉般的白,襯著玄色帝王服的純黑,多年不見,他變得更好看了,在原來就不凡的長相基礎上又增添了一絲的男人味。

……只不過再看下去她的眼珠會不會保不住了?

咸魚的求生法則告訴她又犯了錯誤,正想把頭低下去急救一下,下巴突然被兩根微涼的手指給捏住,錦羨魚腦袋一片空白。

臨淵目不轉楮的看著眼前那張冷汗直流的小臉,一雙比星光還要燦爛的眸子,在錦羨魚以為自己要變成木塑雕像的時候,臨淵忽然放開手。

他沉重的閉眼,又睜開,眼里是一片的血色。

他那露出痛苦與暴躁又像在壓抑些什麼的臉似是不欲叫人看見,隨手便砸了一個釉里紅的花鳥器皿。

這突如其來的深水魚雷炸得所有的人都懵了,但隨侍多年的張起霖很快反應過來,他幾個快步走到臨淵身邊,低聲躬身詢問。

旁人看張起霖一張白胖笑臉,就算不笑彎彎的眉眼看起來也沒有任何殺傷力,但是宮中和他打過交道的大小太監都知道他的深淺都藏在眼底。

一個閹人能在內務府總管的位置待這麼久,又豈能是小角色。

一干小宮女們哪里看過這種接二連三急轉直下的劇情,一個個縮得跟鵪鶉似的,羋尚宮哪還敢讓她們留在此地,忙不迭揮手示意馮嬤嬤把人帶走。

今天一個兩個都把皇帝給惹惱了,今兒個日子不好。

馮嬤嬤臨走前多看了錦羨魚一眼也不知是什含意,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哪里出錯的小姑娘脖子一縮,默默垂下腦袋,心里怪委屈的,她明明什麼都沒做,真要說臨淵把她認出來了?絕無可能,她這容貌雖然和前世有那麼幾分相似,但是這世上相似的人何其多,誰能一眼看見她的芯子,認出她來?

可他那張又帶懷念,又帶挑三揀四還帶陰陽怪氣的臉又是怎麼回事?她解釋不來,只能說……太難理解了。

她的人生經歷那麼多,她很明白沒有人會一成不變的,誰也不可能永遠留在過去和最初,而那些情緒和情感對現在的她一點幫助也沒有,只會添亂,她現在唯一要牢記的就是自己小宮女的身分,其他,都是無用的。

「還不快走,等著掉腦袋瓜子嗎?」馮嬤嬤聲音低了幾分,把提線木偶般的錦羨魚叫回過神來。

錦羨魚低低應了聲,腦袋空空的跟著眾人離開,直到離開正殿才徹底回過神來,擦了一頭的虛汗,別人什麼感覺她不知道,她感覺自己像是上了一趟刑場,錦羨魚模模還掛在頸子上的腦袋,她這是逃出生天了,這一瞬間深刻的體會到一句名言,伴君如伴虎,古人誠不欺我。

沒有刨根究底的好奇心,她也不會傻到去問馮嬤嬤她做錯了什麼,畢竟這宮里頭不該她知道的事情知道太多,往往也死得最快。

她還要出宮去,好死不如賴活,不該問的事情就該爛在肚子里,至于前世,不是說了嗎?都已經是上輩子的往事,誰堅持,誰是呆子!

☆☆☆

「陛下。」張起霖取來一只大迎枕,讓臨淵墊在腰後,又將手中一直拿著的琺瑯掐絲小暖爐放到他腿上。

基本上,皇帝配有十二個高級宮女,十二個高級太監,可是因為臨淵不喜人近身,身邊得用的也只有張起霖一人。

「朕還沒到油盡燈枯的時候,拿這什麼娘娘腔的玩意兒!」臨淵一把將暖爐揮掉,如清泉般的聲音稍顯沙啞,短短兩句話後,接連輕微的咳嗽,像是牽動了什麼。

隱在金柱後頭的小內侍很有眼力見兒的進來把地上收拾妥當了,沒發出任何聲響地躬身退了出去。

「讓朕靜一靜,下去吧。」短暫的沉默後,臨淵揮退了張起霖,可是從骨子里泛出的寒冷卻怎麼也緩解不了。

張起霖欲言又止,眼里有著明顯的擔憂,但是他什麼都沒說,只恭敬的離開了正殿,方才的小內侍靠了過來,听張起霖說道︰「去吩咐惜薪司薪炭局的人把火牆再燒暖一些。」

小內侍有些遲疑,「陛下又……」

「你還不給咱家住嘴!」張起霖眼中精光一現。

小內侍緊閉唇,彎腰去了。

張起霖守在正殿門口,另一個小內侍替他搬來一把鼓凳,他坐下後,眉頭深鎖。

☆☆☆

除了年紀有點小外,那眉目,尤其那眸子和他記憶中的婉兒幾乎一模一樣……是的,幾乎。

臨淵沒想到在多年後,這樣的時間地點會見到「她」,那些被勾起的紊亂心緒,像一場荒誕的夢,乍見的那一瞬,塵封的記憶像海嘯般卷土重來,無情狂暴的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幾乎要令他窒息。

但他的理智再明白不過,那個小宮女壓根兒不是他的婉兒,自己別魔怔了,婉兒已不在人間,不在任何他力所能及,能找到她的地方。

前塵舊夢如燈影明滅,那一瞬間心間的冷,怎麼也拂之不去。

臨淵怔怔的坐了半天,形容蕭索。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他緩慢的起身,進到一間內室,里頭光線昏暗,只有窗欞透進幾許日光,他熟悉的把手伸進紫檀博古架中的竹絲纏枝番蓮四個圓筒的第二個圓筒暗格,微微旋轉後,跑出一個匣屜,放著一卷已經微微泛黃的畫卷。

那是一張美人圖,臨淵小心翼翼的攤開,閉著眼楮都能在心里描繪出圖中少女的模樣來。

修長的指頭撫過她的眉梢和微微翹出弧度的眼眸,細細的摩挲,到了眉心,又滑到鼻梁,他還記得少女那不住顫抖的睫毛像小扇子般撲閃著少年的心。

如果他的卿卿還在……啪地,他合上中畫卷,表情痛楚,「——好卿卿,我已經快要記不起你的長相了,怎麼辦?我今日見到一個小姑娘,雖然她和你有些相似,卻也有很多不相同的地方,婉兒,我怕有一日,會記不住你的容貌了。」

他振作了一下情緒,但語氣仍舊索然︰「不過,我應該快可以去見你了,你再等等我,千萬別生氣,我很快就來了……」

他答應過婉兒,在她的棺前,等他把民生凋敝的國家治理得上了軌道就會去見她,他看了眼自己垂在肩膀的發絲,嘴角抿起一抹濃濃的自嘲,「卿卿,再等等我,這回一定不會食言,我要是說話不算話,就是小狗汪汪。」

他的幸福,是自己親手葬送掉的,如今落得這樣的處境是活該!

臨淵拿著畫卷的紙不知不覺的使了力,在畫軸上留下印痕。

這麼些年她連入他的夢都不肯,想必是怪他的——

把東西歸于原位,悄無聲息的離去,沒人看見他連腳步都是沉重恍惚的。

臨淵的心事無人能解,而本來懷抱雀躍和仰慕的小宮女們因為眼睜睜看著同伴的下場,熱情一退八丈遠,不過因為親眼見到了以前只能瞧見衣角,連容貌都無緣得見的皇帝,一離開叫人膽顫心驚的正殿後,小女子的八卦魂立馬又熊熊燃燒起來︰「都要立夏了,我們恨不得能少穿幾件衣服,皇上卻還穿著狐裘,正殿里還燒著地龍不熱嗎?」

她們都只是掖庭的宮女,又或是百官家中容貌堪稱上等卻是庶女或旁支的女兒,出身不高,哪能知曉關于深宮諱莫如深不可對人言的秘密。

「是啊,我就站那麼一會兒背都濕了。」

听見這話題,前頭的宮女也回過頭來,像是怕別人听到般的壓低著嗓門︰「我听說皇帝是中了奇毒才這般的,這兩年毒性發作頻繁,在大臣的苦勸下才暫時交出權柄,專心養病的。」

「什麼毒那麼嚴重?小花,你爹是太醫,可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

「我每次想問的時候,我爹就打哈哈,說什麼要是私下妄議皇帝是會被砍頭的恐嚇我。」瓜子臉的小宮女還做了一副抹脖子的樣子,逗得小姊妹掩著嘴笑。

討論聲此起彼伏,听得前頭的馮嬤嬤扭過頭,沉下臉,目光嚴厲地盯著那幾個蹦跳不停的宮女,斥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是誰給你們膽子在背後議論皇帝的?是哪個教習嬤嬤教的,來讓她把人領回去!」

她本來就一副不好相與的長相,這一繃起臉來,簡直就像個後娘,瞧著怪嚇人的。

讓人領回去?她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要是在這里就被攆回去,其他人不知道會怎麼笑話她們,那臉可丟大了。

馮嬤嬤看著鴉雀無聲的女團,素手一揮,「兩人一間宿房,各自找伴住一間。」

這是要分派住宿地方了,一群妹子嘰嘰喳喳,很快找到交好還是看對眼的,笑嘻嘻的下去安置了。

雖然只是分房間這麼一件小事,錦羨魚還是看出來了,沒人願意和她同居一間房。

很明顯,這是因為皇帝對她的「另眼相待」,她被這些小宮女們當成了對手,抱團扎堆是小姑娘的本性,在確認過眼神後,她就變成孤零零的那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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