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妻藏福窩 第三章 自薦當夫君

作者 ︰ 千尋

撫模圓滾滾的大肚子,八個月了,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不知道寶寶長得像不像自己?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當個好母親?

其實……還是會擔心的,即使信誓旦旦說了一堆保證,但人生一分耕耘不見得會收得一分收獲,更別說有許多意外在旁邊虎視眈眈。

知道她懷孕那天,齊褚說︰「如果你想給孩子一個身分,可以跟著我姓。」

幾乎是想也不想,未秧就搖頭了。

她不願意佔齊叔叔太多便宜,齊叔叔還年輕,他應該有自己的妻兒家庭,不應該為著一時的同情葬送未來。

齊褚並未堅持,只是淺淺一笑,說︰「你想好就好。」

她必須承認,和齊叔叔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很輕松,沒有半點壓力,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不必在乎誰的眼光或喜惡,比起當侯府千金,沒有父親的冷漠和李嬤嬤的嚴苛,她更喜歡這里的生活。

遠離京城,消息傳得慢,然回憶前世,倘若歷史照著軌跡進行,這時候連九弦已經登上帝位了吧,此生沒有蘇皇後,是誰入主清寧宮?

與此同時卓離也該消滅北狄、班師回朝,受封護國公了。

不久後他將與禮部尚書周大人的嫡女成親,事業婚姻兩得意,前輩子的他人生完美,這輩子也應該會。

等寶寶大一點、禁得起長途奔波,也許可以求齊叔叔送自己回京,到時她應該能夠攢足銀子,帶母親離開,也許找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蓋間大宅院,也許搬到柳木村與齊叔叔為鄰。

人之所以勇于計劃未來,是因為有了本事。

沒錯,她有本事了。

前兩幅畫凌掌櫃送到京城,不知道如何操作的,但最終她分得四百兩,以書畫大家來看價錢不算高,但對于名不見經傳的小畫師而言,獲利已經夠好。

這幾個月她陸續又送出十幾張,每幅畫的賣價慢慢地往上漲,還是不多,但對她而言已經是鉅款。

未秧把大夫的話給听進去,每天都在村里走來逛去,也經常往後山跑。

不明白為什麼,總覺得走在森林小徑會讓她感到心安,很多情緒漸漸放下,很多傷心慢慢變得微不足道。

本以為齊褚會阻止孕婦上山,真的,只要他出聲反對,未秧絕對會乖乖听話,她不喜歡麻煩別人,更不想讓自己成為旁人負擔。

但齊褚並沒有,他放縱她做任何事,卻在事先幫她做好所有防護,他把小徑的野草鏟平、鋪上石板,還幫她做了一支手杖,甚至在半山腰給許多樹木漆上橫線。

他說︰「這條是安全界線,上去怕有野獸,喜歡爬山就爬,但只能在安全範圍里。」

他對她很好,雖然不常說話,卻默默地寵著,輕輕地哄著,兩人之間的陌生慢慢被安心取代。

未秧挽起籃子、拄著手杖,前兩天下了幾場雨,山上長出很多蕈菇,她想采一些回去加菜。

邊走邊找,她輕輕哼起歌曲,是〈鳳求凰〉,卓離經常吹奏的曲子。

他沒有音樂天分,她也沒有,但那首曲子帶著他娘親的記憶,于是他熟練起來,而她……那首曲子帶著對卓離的記憶,所以她也熟悉起來。

未秧一路走一路哼著,彎彎的眉毛顯示了好心情。

昨晚她對齊叔叔說︰「你幫寶寶取名字吧。」

齊叔叔說︰「是女兒我就取。」

妥妥的重女輕男,她擠擠鼻子,一肚子不滿。「恭喜你,浪費一個作主的好機會。」

如果真是兒子,他不幫著疼,她就自己加倍疼。

她開始會對齊叔叔耍脾氣了,那是因為知道自己被疼著吧,她就不敢對父親耍脾氣,因為很清楚自己不被父親疼惜。

她常想,之所以對卓離愛戀傾心,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他代替父親寵了自己?這段時日她總嘗試著說服自己,其實對于卓離……那不是愛情,她只是用他來當父親的替代品。

因為這樣想像,心就不會痛得難以自抑,不會滿腔怨恨那個愚蠢的自己。

是啊,她並不呆蠢,她只是缺乏被疼愛的經歷。

看一眼籃子,她摘了挺多,可以拿一些炖雞。

經過幾個月的不懈學習,她的廚藝勉強可以上台面了,當然還沒有好到值得盤底朝天、夸贊連連,那是齊叔叔不吝嗇夸獎,這讓她有了自信,覺得自己還不錯。

不過另外一件事她確實很厲害,在她的巧手雕琢彩繪下,「薛一凡」的瓷器開始有人搶了。

過去雖不愁賣,卻還不至于有人排隊喊價,如今非同凡響,東西還沒上架就有人瘋搶。

她明白,那是因為還沒人想到在瓶身上雕刻,再過不久肯定會有人跟進。

不過要掌握雕工,確定它們在燒制過程中不毀壞,還是需要一些技巧和經驗,也許經過反覆的失敗後,會有鍥而不舍的人模索出訣竅,但在這之前,市場依舊由他們獨佔。

應該是賺得缽滿盆溢了吧,齊叔叔老想著給她分紅,她堅持不收,打定主意還報恩情。

前兩天齊叔叔心血來潮,問︰「想不想住大宅子?」

她想了想,搖頭笑開。「這里對我來說已經是大宅子。」

認真的,這里是她的福窩,雖然沒有名貴草木,不是三進五進大豪宅,可在這里生活的每一天都幸福滿滿。

每天醒來她都覺得心安,覺得隨心所欲,覺得人生可以過得如此,夠了!

「魏娘子,你也來采蘑菇?」邱嬸子迎面走來,她已經采了大半筐蘑菇。

里正夫人身子不爽利,邱嬸子這兩個月都在里正家里幫忙。

「是啊,邱嬸子來得好早,都要回去了。」

「可不是,里正家里來貴客啦,得做好吃的招待客人,我一大早就上山了,你邱大叔還在山上呢,看能不能打點野味。」

「我听說最近山上有野豬出沒,邱大叔一個人嗎?」

「可不是,我讓你邱大叔多帶幾個人,他非說沒問題,還說要是踫到野豬就直接上樹。」

想起瘦瘦小小卻行動靈活的邱大叔,未秧輕笑,可不是嗎,他自詡是村里第一高人,听說年輕時還想行走江湖、仗義執劍呢。

當時齊叔叔听聞這話也不反駁,直接在院子里表演一套拳法,然後空手劈柴。

她也沒夸獎,只笑問︰「如果邱大叔看到這幕,會不會跪求收徒?」

齊叔叔樂了,那個晚上帶她去酒窖搬出一壇好酒,喝著喝著竟開始在月光下舞劍。

打從救下她那天,她就曉得齊叔叔身負武功,卻沒想到他的武功如此高強,便是父親她覺得也比不上。

帶著幾分酒意,齊叔叔嘴碎了,不光光舞劍,他還說了很多薛爺爺的故事。

薛爺爺年輕時喜歡一個家中燒瓷的小姑娘,成天跟著小姑娘的父親學燒瓷,但他出身名門豈能與匠人為婚,為阻止這段愛戀,薛爺爺的長輩逼得小姑娘全家遠走他鄉。

為此薛爺爺負氣離家,到處尋找小姑娘,再沒回家過。

人海茫茫,他遍尋不著小姑娘,後來死心了,在柳木村定居,專心燒瓷,他心想只要「薛一凡」成了名,說不定當年的小姑娘會透過瓷器找到自己。

薛爺爺會釀酒也愛釀酒,酒香傳千里,曾有人潛進院子偷酒,為此師徒倆合力挖了個秘密酒窖把一壇壇佳釀藏進去。

薛爺爺說︰「小姑娘愛喝酒,喝了酒雙頰紅通通,可愛極了。」

薛爺爺說︰「小姑娘傻氣,怎麼都學不會釀酒,我允諾一輩子只為她釀酒。」

齊叔叔說了一大堆薛爺爺說,她問︰「薛爺爺心里藏著小姑娘,所以遲遲不成婚。齊叔叔不成親,是不是心底也藏了個小姑娘?」

他沒回答,但月光照耀,照見他眼底微潤。

未秧心想,是有的吧!

「邱大叔沒說錯,他確實很有本事。」

「他啊,嘴皮子最有本事。」邱嬸子哈哈笑兩聲,臉上的驕傲顯而易見。

多少人盲婚啞嫁,卻在婚後處著處著處出深厚感情,他們從不在嘴上談情說愛,但對彼此的依賴全寫在細致的表情里。

邱嬸子的笑容里裝載太多的滿足與幸福,未秧看傻了。

比起過去,她的畫技進步不少,雖沒名師指導,但她接觸許多鮮活的人物、真實的風景,不受困于四堵高牆內,她的見識開闊。

難怪師父告訴她,畫者不能囿于框架內。

「魏娘子可知道里正家的貴人是誰?」

「不知道,邱嬸子知道嗎?」家里離村子有段距離,往往新傳聞輾轉傳來都成了舊聞。

「我也不知道,不過听說是京城來的,來了十幾個人,听我家那口子說,那些人都是練家子,武功可好著呢。」

「他們來這里做什麼?」

「听說是要找一位姑娘。」

京城貴人?找姑娘?是要找她嗎?不會的,這時候爹爹已經不在人世了,那麼會是卓離嗎?不可能,他找她做什麼?

道歉?懺悔?沒必要的呀,他們之間本就是父仇不共戴天,何況他馬上就要與周萍成親,沒有節外生枝的必要。

反正不管什麼貴人都與她無關,找的姑娘也與她無關,她不要嚇自己,更不要讓自己變成驚弓之鳥。

「魏娘子,你在想什麼?怎麼不說話。」邱嬸子輕推她一把。

搖頭,極力阻止心底恐慌,勉強一笑,她說︰「沒事,我再走走,嬸子快回吧,免得怠慢貴客。」

「行,別走得太遠了,我先回去。」

目送邱罐子離開,她撫著起伏不定的胸口不斷深吸氣,只是邱嬸子留下的信息終究讓她心慌了。

未秧悶著頭往上山方向快步前進,腦袋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她不回家!不管那位姑娘與自己有沒有關系,她都不要與京城貴人打照面!

身子顫抖得厲害,雙腿乏力,飛速的心跳讓她喘息不定,但是她一步都不肯停下。

她的人生已經與卓離月兌鉤,再不能重蹈覆徹,即使對他早已無恨,她也不想與之糾纏。

她越走越快,臉上充滿抗拒,她要離開、要躲避、要閃掉所有的可能性。

忽略齊褚給她畫下的安全界線,捧著肚子,她不斷走著,咬緊牙關不想哭,眼楮卻紅通通的,強忍的淚水在眼眶里閃爍。

她胡走亂走、走走停停,不知道方向,滿腦子都是逃避。

樹叢里有輕微的響動,但她沒听見,因為她太慌、太喘也太害怕,直到長著尖銳撩牙的野豬站在眼前,她才停下腳步。

四目相對,恐懼竄入知覺,它的口水順著猱牙往下流,黑得發亮的眼珠子盯著她,她成為它的獵物。

小小地退開一步,野豬的前蹄在泥上蹭兩下,它已然鎖定目標,未秧再退一步,它的前蹄在土里劃過,眼看就要往前沖。

能跑得掉嗎?跑不掉也得跑,她是母親,必須保護她的孩子!

眼楮死命盯住野豬,她很害怕,卻不許自己流露半分恐懼,她彎下笨重身子,緩慢地抓起地上枯枝。沒用?她知道,但寧可拼個魚死網破,她也不能束手就擒。

她一步一步往後退,野豬一步一步往前走,下一步,它不耐煩了,加快速度朝她沖過來。

未秧嚇得急退,一個沒注意右腿絆到樹根,整個人往後仰倒,心髒一陣緊縮,這時好像有什麼東西打到後腦,沒感覺到疼痛,但她雙眼一閉陷入昏迷。

男人從樹上跳下來,在未秧後腦著地之前抬手將她抱起,與此同時手上丟出兩錠銀子,精準地射入野豬雙眼,劇烈的疼痛讓野豬瘋狂沖撞,男人抱起未秧,將她放在安全處後,抽出長劍挺身上前,眼底凶光四射。

他只需要一劍就能了結它的性命,然而在走到野豬身前時他改變主意,收劍徒手相搏,刻意把弱點暴露在野豬身前……

看著熟睡的未秧,齊褚目光溫柔似水,怕擾了她,輕手輕腳地將她的散發順到耳後。相處時日不久,但總感覺與她很親近,原本不曉得為什麼,現在明白了。

拉過棉被,細細地將她裹起,眼中全是說不出口的不舍心疼,但是會好的,一定會慢慢好轉。

未秧張開眼楮,在看見齊褚那刻突然委屈了,想撒嬌。

「齊叔叔。」她抱歉地垂下眼,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忘記你的囑咐,深入了山林。」

「知道就好,幸好邱嬸子說你在山上,我到的時候差點嚇掉半條命。」

「是齊叔叔救我的對吧?」

「不,是一名叫做阿書的公子。為了救你,他被野豬的猱牙傷著,幸好我和邱大智及時趕到,否則要是血腥味引來其他野豬,你們怎麼辦才好?」說到這里,他忍不住嘆氣。

未秧很抱歉。「對不起,是我的錯,阿書公子還好嗎?傷得重嗎?」

「問這個做什麼,他傷得重,你就要以身相許了?」齊褚不悅的說道,他知道自己表現得太奇怪,卻無法克制情緒。

她不解他的怪異反應,回答。「說什麼呢,就算我想,人家還得避諱呢,我可是個棄婦。」

「誰允許你自卑的?記住我的話,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是別人配不上你,是你看不上別人。」他的口氣不友善。

「是是是。齊叔叔快告訴我,阿書公子怎樣了,傷得重嗎?」

「得養著,剛喝過藥,睡了。他沒其他地方可去,挾恩以報,我只好收留他,以後好好相處吧。」

「會的。」齊叔叔真善良,別人撿貓狗,他卻到處撿人,這麼好的人應該一輩子幸運。

「齊叔叔,我听邱嬸子說村里來了貴人?」

「對,听說來頭很大,沒人敢得罪,大家都奉承得很。」他努力壓下不屑。

「他們來村里做什麼?」

「說要找人,村子逛過兩圈,連咱們家都來過,沒找到人就離開了。」

離開了呀?真好,心安回肚子里,未秧彎下眉心,試探問︰「知道要找誰嗎?」

齊褚深深看她一眼,回答。「听說是皇後的親姊姊。」

皇後的姊姊?果然與她無關,是她自己把自己給嚇壞。

見她松口氣,齊褚無奈搖頭,猶豫片刻後說︰「陽姐兒,我的小姑娘有下落了。」

未秧微訝,下一刻喜上眉梢。「還真的有個小姑娘?我可太聰明啦!她在哪里?成親沒有?需不需要我陪你去找,幫你敲敲邊鼓?」

「你都快臨盆了怎麼出門?何況我只是有消息,不確定能不能找到……算了,等你生完孩子我再出門吧。」想起阿書,他不放心。

「千萬不要,你快去吧,好不容易有消息,萬一錯過會後悔一輩子的。」

「可是你這狀況——」

「我好得很,放心吧,等把嬸嬸找回來,我們一家和和樂樂生活。」

「我走了,家里只剩下阿書和你……」

「沒事,我會做飯了。至于阿書公子,他肯救人于危急,必定品行良好,這樣的人不需要太擔心。」著急下床,未秧推著齊褚往外,臉上淨是笑意。「你快去,別磨磨蹭蹭。」

「好,別催。瓷土剛運回來,夠你玩上好一陣子,心情不好就玩玩,有幫助的。」

「齊叔叔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等你回來。」

哪能放得了心?他苦笑。「別讓自己太累,喜歡畫圖就畫,喜歡捏瓷就捏,甭擔心錢的事。」

「好。」

「我已經叮囑村人每隔幾天給你送肉蛋菜蔬,如果要進城,一定要找人陪,但還是盡量不要。」

「我知道。」

「我不在家,還是別上山了,不會做飯就讓邱嬸子過來幫忙。」

「放心,我早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我可以的。」

「萬事莫逞強,這里是三千兩銀子——」他掏出銀票。

未秧截下他的話。「窮家富路,齊叔叔這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還是把銀子帶上吧,我賣了畫,手上不缺錢。」

見她一臉堅持、推拒到底,和「她」一樣固執,他只好道︰「好吧,有什麼事就到村里求助,我拜托過里正了。」

「我會的。」

叨叨絮絮中,終于送走齊褚,轉身,未秧看一眼阿書公子那間緊閉的房門。

肚子有點餓,該讓齊叔叔吃飽再出門的,但她太心急了,自己的感情無法圓滿,她希望齊叔叔別有遺憾。

準備關門時,遠遠地看見邱嬸子走過來,她帶著一大條五花肉和幾支排骨,一看到未秧立刻說︰「這個熬湯最好,多補補孩子才會長得好。」

「謝謝邱嬸子,多少錢,我進去拿。」

「拿什麼拿,這野豬是阿書少爺打死的,你邱大叔撿了個大便宜,找人把它抬下山殺了,大家沾你的福氣,今晚家家戶戶都有肉吃。剛分好肉,這是新鮮的,其他的等腌好再給你送過來。」

竟是攻擊她的大野豬?真是風水輪流轉,她沒變成它的食物,它倒成了她的盤中推。

「謝謝邱嬸子。」

「小事一樁。倒是你還好吧?如果被嚇著就找個神婆收驚。」

「我還好,沒事。」

兩人聊過幾句,送走邱嬸子後,她關上大門轉身進廚房。

沒有蘑菇,只能放過野雞。

她先把肉切細片,用糖醬姜蔥蒜腌上,再把面團 好切條下鍋煮,燙一點青菜、臥兩個蛋,最後將腌好的肉片下鍋炒熟,最後鋪在面碗上頭,厚厚的一層,賣相普通、口味普通,但主人的誠意十足——這是對待救命恩人該有的正確態度。

端著面,未秧走到救命恩人房門前,對著門板,她吸氣吐氣做足準備後推開門。

屋里有淡淡的血腥味,他傷得很重嗎?未秧覺得抱歉。

救命恩人正躺在床上,不知道想些什麼,兩只眼楮盯著天空,表情緊繃,好像不太開心。

是因為疼痛?還是覺得救了個傻子,有點虧?

未秧自嘲一笑,他身上纏了好幾處棉布,整個人打理得很干淨。

听見聲音,他側過身,兩人對上眼。

說也奇怪,本該陌生的人,她卻不覺得陌生,反而覺得可以再靠近一點?

他的長相很普通,普通到在街上偶遇兩回,她都不見得會記住他的臉,不過他很高,身材壯碩,像是長年練武。

當然,如果沒武功,他怎能把獵物從牙底下救出來。

他有一雙很好看卻帶著些許凌厲的眼楮,很黑、很深邃,直視時讓人有無所遁形的壓迫感,但是她並不害怕,因為膽子養大了?

也許吧,在經歷離家出走、賣畫糊口,再不是閨閣淑女的她,面對太多不曾面對的人事物,膽子是該變大了,長年在懸崖邊的人不畏高。

「我姓魏,單名陽,陽光的陽,听說你叫阿書,琴棋書畫的書?」

在柳木村生活久了,除打水煮飯,聊天八卦的技能也頗重要。本以為這項學習只能助她在婆婆媽媽中立足,沒想到也能對著陌生男子臉不紅氣不喘的說上幾句。

他被她的主動活潑驚嚇,半晌才反應過來,回一句——對。

「父母期待你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他們得償所願了?」

繃不住,笑了。

本想冷酷一點,疏離兩分,本想保持距離、增添美感,但她甜甜的眼楮、甜甜的笑眉,甜得融化掉他的冷。

緊繃消除,他沒想過兩人的初次見面會如此輕松。

「學富五車是我母親的期待,不過她在絕望中學會堅強,明白人定勝天也要看運氣。」

「所以父親不期待你博覽群書、才華洋溢?」

「他更希望我百步穿楊、飛檐走壁,沖鋒陷陣,所向披靡。」

起身下床,他一拐一瘸地走到桌邊,這形象和飛檐走壁、所向披靡有點落差。

「然後呢,你父親也在絕望中學會堅強?」

「不,我長著長著,一路長成文韜武略、文武兼備的人才。」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是否文韜武略、文武兼備有待觀察,但你肯定是能言善辯、妙語如珠之輩。」

「謝謝你肯定我的舌粲蓮花。」

「肯定不夠,還得犒賞。」把面推到他面前。

氣氛融洽極了,未秧相信自己能與他好好相處,但……她自信得太早。

順著炒肉片,他的視線落在她的手背上,那里有道紅痕,是割傷?

說過的,他的眼楮又黑又深邃,是非常具備震懾力的武器,他就這樣直勾勾地看著,看得她手背被灼傷似的,慌得不知該往哪里藏。

原本的和樂氣氛瞬間破壞殆盡。

他變臉,未秧無措,心道︰這人的情緒反覆有點大啊。

「你受傷了?」

通常這種問句會伴隨著一點關心、一分溫柔,可他的口氣中更多的是質詢,所以他的意思是……她笨?做個菜也能把自己弄傷?

唉,她承認自己在這方面確實不太靈光,但短短時間能練就出此番廚藝,她已經竭盡全力。「我剛學做菜,或許不太好吃,但我保證會持續進步,還請寬容。」

受傷跟寬容怎會牽扯一起?分明是兩碼子事啊,他不懂女人的心思,但不想解釋了,再解釋下去「不太好吃」的面涼了,怎麼入口?

「嗯。」很輕的一聲回應。

未秧分辨不清他想表達的是同意還是不屑輕鄙,只能選擇安靜。

他舉箸看著面,只有一碗?「你不吃?」

「你是病人,等你吃完我再吃,藥已經在爐子上溫著。」

意思是要先伺候他?表情二度緊繃。

沒人知道他為何不滿,但他就是不滿,偏偏不肯解釋,直接放下筷子,下達命令。「一起吃。」

命令的口氣無法令人舒服,即使字句本身沒有謬誤,甚至還帶著善意。

但她乖習慣了,不舒服也決定附和他的心意,畢竟是救命恩人唄。「知道了,我出去吃,等下進來收——」

「我說,一起吃。」他把最後三個字咬得特別重。

未秧輕喟,收回之前的評語,這個人真難相處。

他的壞脾氣讓她想起某人,那個總要人哄、要人撒嬌,心情才會好轉過來的男人。

「知道了,我去把面端進來。」撂下話,她轉身就走,動作俐落全然不像個孕婦。

看著她的背影,他想,她的俐落是因為勞動過多、辛苦慣了?孕婦不是該金尊玉貴、享受關注與保護?

這麼想著,臉部表情三度緊繃,繃成銅牆鐵壁,臭到罄竹難書。

面很快端進來,未秧坐在他的左手邊。

阿書看一眼她碗里稀少的幾根面條,連吃的也苛刻?他都不曉得要怎麼形容自己的怒火了,想也不想夾起一筷子面往她碗里放去。

她忙用手臂護住碗,拒絕越獄的面條。「我吃不下那麼多,如果你吃不完就剩著吧。」

他是因為吃不完才給的嗎?沒良心!

又是不明定義的輕哼?未秧聳聳肩,秉持一貫原則,不忖度、不評論,不在自己身上找問題,更不為難自己。

對啊,過去面對某人,她總用為難自己來解釋他的情緒,然後解釋解釋著,便解釋出一廂情願的愛情。

人總在挫折中長大,她挫折過也反省過了,再不會重蹈覆徹。

他低下頭,唏哩呼嚕把面吃光,對于評監食物好壞,他沒有太大的興趣。

她吃完面時他的碗早已清空,心中一喜,很好,他雖性格怪異但對食物不挑剔,這樣的食客比較好伺候。

收拾好桌子,她把藥端進門。

他吃藥和吃面一樣豪邁,只是那雙濃眉皺得像被人用針縫過似的。

輕輕一笑,她端起碗。「如果沒事,我先出去了。」

不要!他不想她走,想要她留下,想要與她熟悉、多聊幾句,但她顯然沒有興趣,一個俐落轉身,毫不留戀的離開,這是很正常的反應卻帶給他失落感。

眼看她的手指踫到門框,他迅速拋出一句,「有糖嗎?」

未秧定身,糖……她的廚藝不行,但她很會做糖,跟「唐糖小鋪」的江老板學的。花掉她一整年月銀,還簽下契書,保證不外傳、不開店、不競爭。她努力學習,只做給他吃,把他的糖荷包填得滿滿,希望他一輩子都別吃苦。

然而「希望」太不真實,他並沒有因為她的希望而快樂,而她也沒有。

他喜歡吃糖,喜歡生氣時含一顆。

娘說︰「生活太辛苦,吃糖來緩解。」

她不懂的,他有錢有爵位,怎會苦到需要靠糖來安慰?但經歷過前世,她懂了,懂得他不是不苦,只是太多苦不能宣之于口,更懂得面苦心苦遠遠比不上面甜心苦。

想起他在父親面前的乖巧親切,想起他打死不丟的笑臉,想起他口口聲聲喊叔叔,心底卻恨不得將父親千刀萬剮,這樣的壓抑真的很辛苦,他值得被原諒。

是原諒,不是接納,她能夠理解他的所作所為,卻無法接納他在她的生命中出現,她的世界已經與他剝離,她的人生但求與他再無交集。

所以不要想起他,不要一點點小事就聯想到他,他們已經遙隔千里,從此她可以做糖給任何人吃,她的糖再不是他專屬。

她曾問娘,「娘也苦,為什麼不吃糖?」

娘心疼地模模她的頭發道︰「因為娘已經長大,明白再多糖都無法遏制心頭的苦。」

她也長大了,大得能夠明白,做再多的糖、使再大的力氣,不喜歡你的人永遠不會喜歡你。

未秧迎上他的視線,微笑回答。「家里沒有糖,不過我可以做,只是做麥芽糖得從種麥子開始,需要幾天時間,先給你做甜糕好嗎?」

「好。」他想也不想點了頭。

她還是出門了,還是沒留下來多陪他一會兒,不過他的心情好多了,因為她要為他做糖。

未秧出屋,翻出李大娘給的玉米面,後院有齊褚請人幫她做的小石磨,先把玉米面再磨兩三次,直到粉質更細致,將玉米面分成兩份,一份炒熟、一份加水。

翻出幾顆酸橘子,這種東西很少人愛,可她肚子里這位大爺喜歡,因此每次看見有人賣,齊褚就會買一籍筐回來。

掏出果肉去籽、搗碎,加入糖煮到化開,再放入調了水的玉米面不斷攪拌,直到呈現黏糊狀,倒入鋪上油紙的盤里放涼,等橘子糕成形後切塊,裹上炒熟的玉米面,拿出一塊塊排好,放進盤子。

這甜糕她給父親做過,父親沒嘗也不看一眼,她的孝心不曾被接納過。

涼糕送進屋時見阿書又在發呆,未秧心想,這也是個有故事的人吧!

齊叔叔尊重她,從不挖掘她的過往,這讓她在這里過得自在愜意,所以她也該尊重他不說故事的權利。

「嘗嘗看,喜不喜歡。」

她把盤子放到床邊,他拿起一塊放進嘴里,又酸又甜,恰恰好的味道,恰恰好地勾動他的胃口。

一塊再一塊,表情帶上滿足歡喜,甜食果然能讓心苦的人不至于太苦。見他拿起第四塊,未秧開口。「嗯,剛才我想了想,有些話我們應該先說清楚,畢竟以後要在同一個屋檐底下生活。」

「什麼話?」

「齊叔叔有事必須離開一段時間,具體多久我並不確定,因此這段時間我們勢必要反客為主,成為這里的主人。

「因為某些因由,齊叔叔必須扮演他的師父薛一凡,目前我的身分是薛一凡的外孫女,這次齊叔叔出門對外的說法是師徒要進京尋找合作買賣瓷器的新鋪子。在這種情況下家里只剩下我們,雖說問心無愧,但畢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要是踫上多嘴多舌的,含沙射影到處散播謠言……謠言這種事非常麻煩,可以不在乎,但你不曉得之後會造成多大的影響,所以如果有外人問起我們的關系,我會說你是我的——」

「丈夫。」阿書接話。

「不行,我剛來的時候就告訴村人丈夫出門做生意,半路遇匪徒劫財死了,公婆大伯搶奪家產容不下我,將我趕出家門,迫得我不得不投奔外公。所有人都曉得此事,我不能隨意更改。」

「沒有隨意更改,你的丈夫何書……」他指指自己,繼續往下說︰「千鈞一發、死里逃生,回家後發現妻子被趕出家門,與家人大吵一架,千里迢迢尋妻而來。」

「不好,不如說你是我的親哥哥,從外面歸鄉,發現妹妹被婆家欺負,四下探听,得知我在外祖家里,于是一路追過來。」

他得意地挑高眉頭,呵呵笑開,模樣……真討厭!

「已經來不及。」

「什麼意思?」

「薛爺爺已經跟里正公布我們的關系,現在全村上下都知道我們是夫妻。」

「什麼?已經公布了?」未秧問。

「對,不然我從山上把你抱下來會引發多少爭議?」阿書篤定。

「可是這樣的話,你離開後我要怎麼自圓其說?」

「你要一直待在這里?」

是錯覺嗎?她怎會覺得他的口氣里帶著怒氣?就算她一直待在這里,礙著他什麼了?

「我——」

沒等她回答,他又追問︰「如果你的齊叔叔不回來,你要在這里終老?」

「與你何干?總之,我不喜歡夫妻的說法。」

「那不是我說的,等齊叔叔回來後,你再跟他抗議吧。」他把甜糕端起來,翻身,用後背對她,使了勁兒嚼甜糕,有仇似的。

不討論了?他說定就定?未免太強勢了吧。她戳戳他的後背,低聲道︰「我們再談談?」

「不談。」他拒絕到底。

「不合理的事,可以透過討論找出合理途徑。」她弱弱地哀求起。

「不討論。」

「你這樣很霸道。」

猛地一轉身,他對上她的眼,那兩顆又黑又深邃的眼楮盯上她的臉。「說對了,我就是天生霸道。」

怎麼可以這樣?她也固執了,睜大眼楮與他對視,只不過要不了多久她就敗下陣,攻擊力很強的眼珠子啊,是殺人魔需要的配備。「哼!我、我……也霸道。」

軟包子說霸道,那模樣可愛得讓人發笑。

想笑便笑了,他彎起嘴角,等著她說出更硬氣的話,但是,再厲害的沒有了……軟包子天生軟弱,再硬?內餡總不能包骨頭。

軟包子怒氣沖沖跑出去,他看著她背影……笑得張揚得意。

第一局——大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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