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會生財 第一章 投靠窮困姨母

作者 ︰ 風光

秦襄兒花了老半天的時間,終于找到行經楊樹村的牛車,抵達時也鄰近日暮時分。

往村里的路雖然大,卻是石礫坑洞遍布,人走都有些勉強,更別說行車了,難怪那駛牛車的人在村口就把她丟下。

一入村就會發現整個村子被茂盛楊樹林包圍著。

村子的屋子大多老舊破落,有的人家籬笆都倒了一半,勉勉強強用漁網攔起來,免得家里的雞跑出去;有的人家在屋旁種了青菜,被夏末陽光曬得奄奄一息,毫無生氣;甚至有的人家連門都沒有,土坯屋都塌了一角,只要經過就能把家里缺桌少椅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她突然有些擔心,自己听從母親遺言,前來投靠母親曹秀雅的庶妹曹秀景,不知是不是個好主意。

這是個一貧如洗、死氣沉沉的村子,明明天是藍的,樹是綠的,但在她眼中的楊樹村卻蒼白得很。

好不容易遇到了幾個婦人,問明了陳家的所在,秦襄兒來到門前,看著同樣是繩床瓦灶的土坯屋,不過比旁人家整潔一些,至少籬笆是完整的,她的心情不由七上八下。

「請問是陳大力家嗎?」雖然沒有關門,秦襄兒也沒有貿然闖進去,只是在門口呼喚著。

不多時,一個面黃肌瘦的婦人走了出來,面色有些懨懨。

這當家的快回來了,下廚到一半被人打斷總是令人不悅,原本只是不耐煩的目光,在見到面容清麗、氣質高雅的秦襄兒時,先是頓了一下,而後便靜靜地審視著她。

「曹秀雅……是妳的誰?」那婦人問著秦襄兒。

听到這問題,秦襄兒就確定自己沒有找錯家,松了一口大氣後,微笑道︰「妳是景姨吧?曹秀雅是我娘,是她讓我來找妳的。」

「妳是大姊的女兒?這麼些年不見,妳也這麼大了,長得真像妳娘啊……」曹秀景,也就是那婦人,感嘆了好一會兒又問道︰「妳娘呢?她怎麼沒來?」

「我娘已經過世了。」秦襄兒目光微黯。「她死前曾提過與景姨感情甚篤,如今京城秦家已容我不得,外祖曹家也沒人了,我只能來投靠景姨。」

幾十年前的曹家是京城的富戶,曹秀雅與曹秀景是嫡庶的姊妹,在閨中時感情融洽,之後曹秀景外嫁湖廣商賈陳家,曹秀雅則是嫁給了同在京城清貴之家的舉人秦沅。

數年後秦沅終于考上進士,外放任福州長樂縣令,曹秀雅一心隨夫,卻不忍女兒一同前往邊陲之地受苦,便將當時已經十歲的女兒放在京中,由秦家的老夫人扶養。

然而這麼多年過去,物是人非,不說京城曹家老人全過世了,留下的小輩基本上都不往來,所謂親人名存實亡;曹秀景嫁的陳家生意失敗,負債累累地回了鄉下討生活,一日過得不如一日,才有楊樹村里陳家窮得打饑荒的光景;秦家則是長房秦沅、曹秀雅夫妻雙雙過世,只留下秦襄兒這個孤女。

秦襄兒口中敘述著這幾年來秦家的情況,听得曹秀景眉頭大皺。

「秦家我爹是大房,我還有二叔及三叔,然而我爹是唯一有官位的人,也一直是祖母的驕傲。但前年海寇侵擾福州,殺死無辜百姓近千人,長樂縣首當其沖,我爹事後被拔職判了死罪,我娘也隨他去了,當清貴的秦家再沒有一個當官的人時,我祖母及二房、三房猙獰的面孔便露出來了。」

她苦笑了一下。「因著二叔有舉人身分,他想替自己謀個官職,祖母也覺得秦家清貴之家的名聲要延續下去,就得有個人做官,但秦家並不富裕,他們唯一舍得拿出來賄賂他人的,也只有我的婚事及母親的嫁妝了。

「所以二叔與祖母說好了,要將我送給戶部的照磨大人,讓二叔有機會進照磨所當個處理文牘簿籍的小吏,我自然是不會遂他們的意,想起母親生前時常提起景姨……」

曹秀景聞言嘆息。「我明白了。秦家人那德性我也不是全然不知,打著清貴世家的旗幟,骨子里都是些自私自利的,只有妳爹好些,但太過正直就是成了秦家的搖錢樹,妳逃出來是對的,秦家人也不可能想得到妳來找我。可是妳也看到了,陳家現在並不好過,實在無力再養一個人,妳來投靠我,只能說妳來得時機不巧。」

這麼多年的磨難,曹秀景也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了,與姊姊的情誼或許珍貴,但在現實情況下,或許還比不上讓全家人多吃一口飯。

這麼直接說出來相當殘忍,但曹秀景並不想給秦襄兒無謂的希望,甚至是曹秀景自己,這麼日復一日的挨餓受苦,都不知道希望在什麼地方。

在見識到曹家的貧窮後,秦襄兒雖然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但當事情真的發生時她還是有些對前途茫茫的無措。

「那……襄兒打擾景姨了,我這就走。」秦襄兒垂下了頭,表情難掩失望。

瞧她這楚楚可憐的模樣,曹秀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把話吞回了肚子里。

然而就在這時候,陳家門里突然跑出一個小孩兒,生得瘦削,卻不難看出眉清目秀。那小孩兒朝著曹秀景喊了聲娘,但看到外頭居然有客人,還是個漂亮的姊姊時,小孩兒不知怎麼躲到了曹秀景身後,小心翼翼的覷著秦襄兒。

瞧自家孩子如此小家子氣的樣子,如果是個女兒便罷,偏偏是個兒子,還是陳家的獨苗,比起落落大方的秦襄兒不知差到哪里去,曹秀景氣就不打一處來。

「這是我兒福生,他沒見過什麼世面,也不愛和人說話,每每見人就躲,不知怎麼養得一點也不大氣,都八歲了還不敢自己出門,讓妳見笑了。」曹秀景側身,拍了下福生的頭。「這是你大姨的女兒,你要叫聲姊姊的。」

要他開口,福生更怕了,直接扭頭跑回屋里,這次是躲到了門板之後,畏畏縮縮的目光由門縫間傳來,依舊一聲不吭。

曹秀景當下心頭火起,隨手抄起還沒處理的楊樹枝條就往門板上抽。「叫聲姊姊這麼難嗎?我看你是皮癢了……」

「啊!」其實也沒打到,但福生卻是尖叫一聲,居然跳出了窗外沖向後院。

曹秀景忍不住拿著枝條追上去,母子你追我跑,院子里的雞被驚動,咯咯叫著四處亂飛,福生一下子踢翻堆棧好的簍子,一下踩到菜園里的青菜,院子里一出雞飛狗跳的大戲,看得秦襄兒目瞪口呆。

她記得娘親說過,景姨很是秀氣,說話都細聲細氣、溫柔婉約的,像只精致可人的百靈鳥兒……

「老娘勒緊褲帶買書給你,教你寫字,都學這麼些年了,想著你會長進些,做事大氣點!結果還是學得七零八落,性子更是小里小氣,帶出門都丟你娘我的臉……」

秦襄兒臉蛋微微抽動,或許她娘親死後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就是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溫柔婉約的庶妹,已經從百靈鳥變成了老母雞。

瞧那害羞內向的小孩兒已然避無可避,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秦襄兒心里一軟,不由行入院內,本能的伸手攔了攔曹秀景。「景姨,如果我有辦法讓福生願意好好讀書學習呢?」

「妳有辦法?」曹秀景懷疑地看著她。

「是的,我有辦法,而且不僅僅是替福生開蒙,就算是四書五經我也能教一點,說不準到時候家里景況就好起來,能送福生上學堂了?」秦襄兒試探性地問道。

曹秀景放下手中枝條陷入了沉默。她一點都不懷疑秦襄兒的學識,先別說秦沅此人知書達禮,她大姊曹秀雅的女兒又能差到哪里去?眼前雖是個好機會,但留下秦襄兒,家里口糧又會減掉不少……

此時,屋外傳來一個厚實卻洪亮的聲音。

「秀景,答應她吧!咱們福生若能讀好書了,不說參加科考,長大了到鎮上工作的機會也多些,不用像我們一樣留在這窮鄉下受苦受難。」

隨著聲音進門的是陳家如今當家的男人陳大力,他看上去憨厚結實,皮膚曬得黝黑,看上去至少比實際年齡大了十歲,說話卻鏗鏘有力。

「何況這是妳外甥女吧?這麼一個標致水靈的大姑娘,妳放她一個人在外頭晃蕩真能放心?咱們家雖然窮,但省一省還是能多一碗飯的!」陳大力又道,與曹秀景說完話,還特地溫和地朝秦襄兒點點頭。

曹秀景皺著眉,似是為難了許久,也不知道是替福生啟蒙或是對秦襄兒去處的擔憂說服了她,末了,她只能幽幽吐出一口長氣。「留吧留吧!只是咱們家可不讓人白吃白住的,妳除了替福生啟蒙,其他的家事也得上上心,就妳這嬌滴滴的身子骨,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或許是好不容易找到了落腳處,即使是睡在陳家挪出原本當成倉庫的小房間,秦襄兒依舊睡得香甜。

隔日起身,陽光已經曬入窗內。

秦襄兒睜開眼,還迷糊了一會兒,之後驚嚇地猛然坐起,左右張望發現自己並非位在某個廉價又簡陋的小客棧,而是更為破舊的陳家,但她卻吐了口大氣安心了下來,終于不用再膽戰心驚地怕有人半夜闖進來了!

察覺自己似乎晏起了,秦襄兒連忙起身穿好衣裳梳好頭。

房門外就是後院,院中有一口井,她來到井邊研究了好一會兒,笨手笨腳的好不容易打起半桶水,就著水梳洗完畢,便匆匆忙忙的來到堂屋。

堂屋里沒人在,她又尋到灶間,依舊是空無一人。

她懊惱自己真是起晚了,陳家人應該都出去忙活了,卻見到福生那小孩兒正偷偷模模的躲在柴垛後覷著她,卻不敢上前一步。

「福生?」她試著露出最和善最無害的微笑。「你過來呀!」

福生的反應是直接縮回柴垛後,等了一會兒見她沒出聲,又悄悄的冒出頭來,這次倒是說話了。「娘說,灶里的紅薯,給妳。」

說完,小孩兒轉頭便跑,彷佛後頭有野獸追趕似的,看得秦襄兒哭笑不得。

因著月復中確實饑腸轆轆,她便按著福生的話彎身去看灶里,果然看到草木灰底下埋著兩個烤得黑乎乎的玩意兒。

這……怎麼吃?秦襄兒倒也沒有嬌貴到沒吃過紅薯,只她在京城時紅薯吃得講究,端到面前時都已經切塊放在盤里了,再不濟至少外皮都是干淨的,像這樣整個埋在灰里的,當真有些考驗她的接受能力。

然而既來之則安之,她選擇死皮賴臉的留在陳家,早就沒了嬌氣的資格,于是她左瞧右看,拿起了火鉗將紅薯由灶里夾出來,拿到手里都還是溫的,終于明白為什麼景姨要把紅薯留在灶里。

拍了拍上頭的灰,她將紅薯小心翼翼的剝去外皮,輕輕咬了一口,口感倒是綿密,就是甜味差了一點,但充饑是夠的。她美滋滋地吃完一個,又拿起了另一個吃掉,才走出灶房,眼角余光又看到了柴垛後的那個小家伙。

她發誓,她看到他吞了口口水。

偏頭思忖片刻,秦襄兒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回房間取了荷包,來到後院的一顆大石頭上坐下。

「來呀!來吃糖。」秦襄兒朝著福生招手,幸虧榮華號那小舶還了她一半糖果,現在剛好拿來拐孩子。

福生這回不再躲柴垛後了,而是整個人站了出來,又吞了口口水,卻是不敢走過去。

秦襄兒索性由荷包里拿出一顆糖,塞到自己嘴里。「快來,再不來就被我吃完了。」

福生陷入了掙扎,小臉滿是為難,但最後嘴饞戰勝了畏懼,他一點兒、一點兒小小步的挪到了秦襄兒的身前,然後大眼水汪汪的直覷著她手上荷包。

她直接拿了一顆塞進他口中,福生嚇一跳,但很快被糖的甜蜜征服,竟也沒跑,怔怔的站在那兒不動,只是雙眼滿足地瞇了起來。

「福生,你娘說今天開始你跟著姊姊我讀書呢!」她像是閑聊般的開口。「你讀了多久的書啊?」

福生的腮幫子被糖球撐得微鼓,眨了眨眼不語,最後食指伸出來,比了個小小的一,看起來很是可愛。

「一年?」瞧他那模樣喜人,秦襄兒輕笑出聲,又問︰「那你現在學到哪兒了?」

這問題已經不是一個動作可以回答的,福生又磨蹭了半晌,好不容易把糖嚼碎吞下去了,才小小聲地回道︰「香九齡,能溫席,孝于親,所當執。」

一年才把三字經學個開頭幾句,難怪景姨要發火了。但秦襄兒並不覺得福生愚笨,或許只是教得不得法,姨丈與景姨每日出門忙碌,把孩子扔在家里自己習字溫書,能學得好才奇怪。

光看這孩子昨日被景姨追得滿屋子跑,有錯就認但堅決不改,足見本身也對讀書這事產生反感了,秦襄兒當下就決定屏棄以往夫子教她時那種照本宣科、死背硬記的方式,反而溫聲說道︰「你可知道,三字經里有很多小故事?」她輕輕拍拍身旁的石頭,示意福生坐下。「我們今天不讀書,說故事吧!就說這個香九齡、能溫席的故事。」

福生的確被母親教訓到厭了讀書,但卻喜歡听別人說話。這新來的姊姊一提到說故事,他馬上忘了對她的害怕與提防,乖乖地在石頭上坐下,興致盎然。

「應是在東漢的時候,有一個孩子名叫黃香,那個時候黃香才九歲……應該就比福生你大一歲,那黃香可乖巧啦!對父母相當孝順,當夏季天氣熱的時候,她就拿起扇子,先將床席搧涼,再請父母就寢,到了冬天自然就是先將床席睡暖……」

不知不覺地日頭高掛中天,接近午時,到林子里砍楊樹枝條的曹秀景回來了,她一進屋便听到灶間有動靜,她在院子卸下背簍,走到灶間外默默地瞧了瞧,竟是秦襄兒在做午膳。

見她刀工精湛炒菜嫻熟,曹秀景沒有打斷她,拐個彎進了後院,想打桶水擦擦滿是汗水的臉和手腳,卻見自己早上放在井邊還沒洗的衣服已經晾曬在竹竿上。

仔細一瞧除了沒有陳大力的里衣底褲,其他人的都洗好了,會這樣避嫌的,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秦襄兒。

倒也不是個只會吃白食的。曹秀景微嘲地一笑,打了盆水,又轉身進了自個兒的房間擦身換衣服。

然而她怎麼也沒想到,才一推開房門,就見自己的傻兒子坐在床沿,拿著把大蒲扇對著空蕩蕩的床猛搧。

「你這孩子又在做什麼傻事?」曹秀景眉頭一皺,放下水盆本能的舉手就想要從福生的後腦杓拍下去。

福生不知道自己快遭殃了,還是很認真的拿扇子搧著床席,一邊說道︰「香九齡,能溫席……我、我替娘把床席搧涼……讓娘午睡。」

曹秀景聞言不由呼吸一滯,說不上心中那陡然升起又酸又澀的感覺是什麼。這麼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從這孩子口中听到如此貼心的話。

要知道因為福生的過度內向,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的孩子心智有問題了。

已然抬到半空的手,陡然放松了力道,輕輕的在福生頭頂模了模,說話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柔和。「傻瓜,真是傻……可是娘喜歡。」

「那我冬天再替娘溫席。」福生受到鼓勵,下一句話說得可流暢了。

「好。」曹秀景又模了模他,奇道︰「你今天怎麼聰明起來了?」

「姊姊教的。」福生頓了頓,又道︰「姊姊故事說得好听,還給我糖吃。」

是秦襄兒?曹秀景思量著方才自己回家時看到的一切,都證明秦襄兒應該不是個吃不了苦的嬌小姐。何況就算不論彼此間的親戚關系,就憑秦襄兒能將福生教得好,那留她下來就一點也不虧!

原本對多養一口人還有些不情願的,才一天時間就能讓人改觀,曹秀景不得不佩服秦襄兒很有辦法。

她低頭看著還懵懵懂懂卻仍認真搧席的兒子,不由抿了抿唇,笑了。

曹秀景原本以為秦襄兒會受不了楊樹村貧窮的生活,想不到秦襄兒雖然維持著大家閨秀的優雅與儀態,卻並不嬌生慣養。

陳家前院有座小菜園,曹秀景翻土種菜時,秦襄兒也拿上鋤頭跟著干活,雖然笨手笨腳,卻一點也沒偷懶;每日早晨洗衣喂雞的活兒她都包了,灑掃庭院也放得段,不得不說,有了她之後曹秀景輕松很多。

尤其秦襄兒中饋了得,就是簡單的食材也能做出京城的味道,陳家人都很喜歡;甚至鄉下人根本不會的繡花也做得有模有樣,現在福生的衣服不補丁了,反而多了些小鹿、兔子等圖案,讓村里其他的孩子羨慕死了。

最令曹秀景欣慰的是福生才與秦襄兒學了半個月,就把先前一年都背不了的三字經背完了,會寫的字變多,還能念得出幾首詩詞,樂得曹秀景當天殺雞加菜,吃撐了眾人。

這一日,陳大力又去了鎮上幫工打魚,曹秀景留在家中,她這陣子砍了不少楊樹枝干,早就剝下了樹皮搓成細繩子。

秦襄兒原本不解為何要這麼多細繩,就見曹秀景抱著一大捆繩子坐在院子里,雙手熟練地織起了漁網。

放眼望去,這留在村里的女眷們幾乎都在織網,左手拿著格距的小尺板,右手是纏滿線的木梭子,一匝又一匝織得飛快。

秦襄兒是個伶俐的,也不待曹秀景多說便自個兒在一旁坐下,取了細繩梭子纏線,一邊觀察曹秀景怎麼織網。

「唉唉,這個妳別做,手會粗的!到時候妳怎麼繡花?」

這陣子曹秀景已完全被秦襄兒的表現征服,再不排斥這個不請自來的外甥女,甚至秦襄兒的細致周到,讓曹秀景覺得自己就像多了個女兒,每日和她說話聊天,比對丈夫兒子說的話還多,所以像這樣粗重傷手的工作,自然也舍不得讓秦襄兒多踫。

秦襄兒無奈地將木梭放下。「景姨,看看這村里家家戶戶都編漁網,那好賣嗎?」

曹秀景隨口回道︰「現在雖是打魚的時節,但鎮里那些漁民早在春天就把網備好,我們就算把網帶過去也賣不出去的,頂多只能接些補破網的活兒。現在做的這些漁網背簍,是要存起來明年春天賣的,只要手藝精細些,運氣好的話,兩三天就能賣出去一副。」

「兩三天一副?听起來並不好賺啊!」秦襄兒驚訝了。「景姨,我不懂,村子里的人為什麼要出去幫工,不自己打魚呢?」

听到這個問題,曹秀景突然古怪地一笑。「妳一定也覺得,楊樹村旁的大河連接太白湖,太白湖又與沔水相連,水道如此通暢,必然有漁獲或船運之利對吧?」

「難道不是嗎?」

「這就是外地人對太白湖的誤解,否則咱們楊樹村也不會那麼窮了。」

都說秦襄兒故事說得好,曹秀景顯然也不遑多讓,賣個關子都讓人听得心癢癢的,不僅秦襄兒睜著水靈靈的大眼滿臉好奇,就連在一旁沙地上拿樹枝寫字的福生都停下手上的動作,直勾勾地看向自家母親。

姊弟倆的神情居然還有些相似,曹秀景差點沒被逗笑,順了順氣後才繼續解釋道︰「太白湖相當特別,許多人認為它與詩仙同名,慕名而來,卻常常找不到地頭。

「事實上,太白湖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湖泊,春夏之際雨水豐沛,水漲之後沔水注入附近的新灘、馬影、蒲潭、沌口等湖,這些湖水會合而為一,變成一個長寬兩百余里的大湖,便是寬廣的太白湖,秋冬水退,各湖又會彼此分開,所謂太白湖便消失不見。」

說到這里,曹秀景嘆了口氣。

「所以,一年中有半年時間,楊樹村的水路根本連接不到沔水,只有真正鄰近太白湖附近的村鎮才算富庶,能把船只停泊在其他不會消失的湖中,四季都能撈捕。他們早就形成了勢力,離得遠的像咱們楊樹村等村子,窮得連船都買不起,只能趁著春夏河道通暢的時候去幫工。」

秦襄兒恍然大悟。「難怪我剛來楊樹村的時候,村子里安靜得詭異,原來大家都去幫工了。」

可是新的問題又來了,秦襄兒對于楊樹村實在有太多好奇與不解。「既然捕不了魚,咱們楊樹村就沒想過別的生財之道嗎?」

聞言,曹秀景苦笑起來。「怎麼會沒想過?可是楊樹村之所以叫楊樹村,就是因為平素無魚可打的時候,村民們的生財之道只剩那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楊樹林。然而楊樹雖然生長快,至快五年便可成材,但質軟易蛀,並非做建材家具的好材料,只能當柴火燒,偏偏這一片林子里幾乎都是楊樹,其他樹木屈指可數,我們也只好物盡其用的剝下楊樹的樹皮,搓成繩子結漁網,或編成蝦簍魚簍到下游的鎮上去販賣。」

「原來如此……」秦襄兒也跟著嘆息,明明有著絕佳的位置,卻因為周圍環境的限制,楊樹村硬生生的被逼成了一個窮村。

就在陳家院子里織網閑聊,一片歲月靜好時,一道尖銳刺耳的聲音幾乎是破門而入,然後一個身材矮胖的婦人大踏步地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好些村民,只是其他人都留在門外探頭探腦,沒像婦人那般無禮。

「哎喲!死人啦!死人啦!」

曹秀景一听,嘩地一聲就站了起來,開口就懟那說話難听的婦人。「吳春花,妳又在嚷嚷個啥?誰家死人啦?」

「可不就是妳家?」

「呸呸呸!妳這是來討打的是吧?沒事詛咒我家做啥?我看妳家才死人呢!」

這吳春花與曹秀景年紀相仿,一直是死對頭,一個尖誚另一個潑辣,常常一遇上就掐起來。

吳春花嚷著死人,分明在觸曹秀景楣頭,其他村民听到了,自然都過來看熱鬧,沒想到這回吳春花還真不是無的放矢誠心搗亂,說出來的消息讓村民們都驚呆了。

「我可沒詛咒妳!妳家陳大力捕魚時掉太白湖里啦!我家那口子幫工打魚的船就在旁邊,早上我去鎮上買東西時就听我家那口子說了,人都不知有沒有救回來。這不東西也沒買,就趕快從鎮上回村里和妳報信,唉,真沒想到陳大力生得五大三粗,居然是個旱鴨子,就這樣也敢和人去捕魚……」

不同于村民們的驚異,曹秀景卻是火冒三丈,她怎麼也不相信陳大力會出事,那肯定是吳春花造謠!「吳春花妳胡說八道什麼?妳這女人真惡毒,就這麼希望我家大力出事嗎?」

「哼!好心被當成驢肝肺!那妳就等著吧!說不準等會兒就會有人抬陳大力的尸體回來了……」吳春花絲毫不管氣得快殺人的曹秀景,兀自說得比手畫腳口沫橫飛。

這時候外頭卻傳來吵雜的聲音,由遠而近,隱約听得到有人嚷著——

「陳大力家快到了,大家讓讓、讓讓,讓他進去!」

在場的人臉色皆是一變,曹秀景更是雙腿一軟,幸虧旁邊秦襄兒及持扶住,福生則是小小聲地哭了起來,模糊地感覺到有可怕的事發生了。

吳春花見狀也慢慢收起嘲諷的嘴臉,她也不是真心想看陳大力死,就是嘴快想刺激下曹秀景,現在見人真的抬回來了,加上曹秀景那崩潰的樣子,才有些氣弱,只是總不受控制地說出些難听話。「我說吧!現在人不是抬回來了……」

一個村里姓張的大娘听不下去了,啐了一聲瞪著吳春花。「春花妳就閉嘴吧!這可不是妳耍嘴皮子的時候!」

順著吳春花的消停,陳家大門外走進了一個大個子,那男人頭都快頂到門楣,背著光看不清面孔,但顯而易見背上背著一個人。

曹秀景連忙迎上,看著男人背上背著的當真是陳大力,全身濕淋淋面色慘白,雙眼緊閉,她當即大哭起來。

「當家的!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就這麼去了啊!你這一走,我和福生該怎麼辦啊……」

曹秀景哭得真情實意,那股哀淒感染了秦襄兒,讓她眼眶也跟著紅了,周遭的村民們更有一些跟著曹秀景哭了起來,畢竟陳家在村里人緣不差。

吳春花的話雖然惡心人,但有了她先前的鋪墊,大家都相信陳大力真的溺水死了。

詎料,在這一片悲淒的時候,被背著的陳大力突然睜開眼,用著沙啞的聲音說道︰「哭什麼哭,老子還沒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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