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畫船 第六章

作者 ︰ 燦非

耿緒文依照德貞的意思,將柳平姬住所安排在隔壁,好讓德貞隨時監視掌握此女行動。

若說德貞的院落被布置得有如一座高雅的小型王府,那麼柳平姬空蕩蕩的院落大概就是紫禁城冷宮。

走進去只覺得冷清清、黑漆漆,唯有大廳點著幾盞燭火,也沒什麼下人走動,頂多就是柳平姬自己帶來的兩個侍女,耿家撥過來的幾個僕役都沒瞧見。

至于耿家未來女主人正獨坐廳內,一個侍女弄了炭火仍在煮水,另一個拿了琴出來似乎打算替主子解悶。

侍女們見到德貞領著琴棋書畫走進來,連忙起身站在一邊。

德貞看向柳平姬,她仍穿著今天抵達時的衣裳,一身素白,沒什麼首飾,臉上又蒙著白紗布,不嗔不笑,一時間彷如冰山。

「怎好勞煩德貞貝勒親自前來?」她听見腳步聲,露出一抹斯文的笑,客氣有禮地說著。

德貞見她竟比傍晚在大廳時和氣許多,心里有點訝異。「柳大小姐怎麼知道是在下?」

「因為耿大人和他姊姊前腳才剛走,除此之外,會來這兒的當然就只有你了。」柳平姬嗓音清冷,講起話來清晰平穩,動作態度也絲毫不見扭捏,比起北京城里的貴族女子竟是多了一分從容氣度。

「怎麼沒見其他下人?」他早吩咐耿緒文撥出六個人手過來,全都是他自己訓練過的人。

柳平姬先是吩咐侍女招呼德貞入座,又讓煮茶的那個端來一組茶具,這才緩緩回答︰「我不習慣太多人伺候,向來又愛清靜,一直都是這樣,喝綠揚春可以嗎?這是剛才耿大人拿來的。」

德貞點點頭,卻又想到她看不見,才又應了一聲。

此刻近距離端詳,發覺眼前女子比之畫像看來膚色更潔白,氣質也更為冷靜,此時態度溫和又比起早前在大廳上看來多了點斯文之感。

「這兒看來還真是一片清幽,希望我沒打擾到柳大小姐。」

柳平姬將茶杯捧在手心,緩緩喝了一口。「就算貝勒爺不過來,我本來也盤算著想去見你。」

德貞抬眉,這听來倒是新鮮,還以為她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呢。「柳大小姐要找在下?不知有何事?」

「德貞貝勒。」柳平姬模索著桌面,仔細小心地將杯子放妥。「平姬其實是想去看看,你氣消了沒有?」

德貞忍俊不住笑出來,明知她話中帶話,但著實問得太妙太聰明,如此一來傍晚的大廳對峙有如小孩爭吵,倘若再拿出來與她為難就顯得自己度量狹小,同時,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又表明了她有心解除僵局。

「坦白說,乍見那幅仿畫的確十分驚訝,不過既然已經給了真跡,當然就沒什麼好計較的了。」倘若當時柳月家沒將真畫奉上,肯定就是撕破臉大動干戈,對誰都沒好處。

「既是如此,那就再好不過了。」她敞開笑容,露出潔白牙齒。「其實以當時情況,倘若我是貝勒爺,肯定也會勃然大怒,可見咱們若易地而處,便會發現對方的難處,所以我得說句實話,柳月家也很不習慣皇家氣派。」

柳平姬口才竟敏捷至斯,說話時態度不卑不亢,先承認了己方的不是,但話鋒一轉將矛頭對外,字里行間听不出半分指責卻又將意思帶到。

「柳大小姐說的真好。」他從沒遇過嘴巴如此厲害的女人,德貞眸子盯著她,真想穿透白紗布,直直望進她眼底。「听起來兩方都得學習如何與之共處,是吧?」

「貝勒爺可知道江湖中人最怕什麼?」她不接他話,卻反問。

「願聞其詳。」真會賣關子。

「最怕被人看不起。」柳平姬簡潔有力地回答,輕輕嘆口氣才又繼續︰「我大哥態度不佳,張二叔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粗人,咱們試探再試探,看起來像是很沒誠意,其實這都代表柳月家很害怕跟朝廷打交道。德貞貝勒是個聰明人,想必很容易理解這當中奧妙。」

真是佩服之至!在她嘴里柳月家竟成了受到朝廷鄙視的弱者,但不可否認,此番話字字珠璣,十足精采。

「柳大小姐為何對在下說這些?」听起來示弱意味太濃,跟她在大廳上的冷傲氣勢全然不同。

柳平姬卻是苦笑,看來頗無奈。「敢問貝勒爺,平姬能否不嫁?這個問題你無須回答我也明白,那麼,既然我下嫁耿家已成事實,當然希望兩方相處融洽,我可不想往後苦苦周旋其中,左右為難。」

德貞笑了一下。「換我問問柳大小姐,你可知道朝廷官兵最怕什麼?」

「願聞其詳。」她也學他回了這句,說完自己也覺有趣,禁不住輕輕笑了一下。

德貞也微微一笑,氣氛輕松至極,然而卻是一場互相較勁的比試,武器便是各自的一張嘴巴。

「失控!」德貞說得斬釘截鐵。「誰不受控制就注意誰,倘若不受控制的那方愈挑釁,只會引來愈多關注,朝廷給予太多關注是福是禍,這個不消我多說。」

柳平姬听了竟然靜默半晌,似是在思考德貞所言,許久才重新端起茶杯。

「這番話平姬記住了,多謝贈言。」她對著德貞方向舉杯示意︰「就讓我以茶代酒,敬貝勒爺。」

「好說。」德貞也端起茶杯,頭一次對著看不見之人敬了一杯。

耿緒文給柳平姬的茶還真難喝,德貞蹙眉啜了一口便擱下,隨即起身告辭;柳平姬以行動不便為由沒有相送,待德貞走沒多久,便听見大廳傳來琴聲。他轉頭一看,只見柳平姬一手撐著額角,靜靜坐著聆听侍女彈琴,那身影像是冰凍似的凝住不動,不知在思忖著什麼。

他手一揮,示意琴棋書畫返回隔壁院落。

這場言詞交鋒說不上誰勝誰負,雙方都表達立場和態度,算是和平落幕,至少表面上和平共處了。

「青兒,你看那人跟畫像相比,如何?」柳平姬等一曲彈完,問著彈琴的那個侍女。

青兒抿嘴巧笑。「好俊啊,走進來像是會發光似的,那畫像哪能比啊,本人好看多了。」

「小紅怎麼看?」柳平姬又問向煮茶的侍女。

「我還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呢,一雙眼楮亮亮的,鼻梁好挺好高。」小紅說完羞赧偷笑。

柳平姬笑罵︰「怎麼就只注意這個?青兒說說看,他與我說話時的表情如何,臉繃著還是舒緩?眼楮四處打量嗎?」

「唉呀!我哪好意思一直盯著這樣俊美的人啊,看了就心髒直打鼓呢。」青兒嘻嘻一笑。「他說話時可認真了,目不轉楮瞪著小姐的白紗布,大概看都沒看其它地方吧。」

是嗎?柳平姬沒再說話,心中卻對這情況極為滿意,她猜的應該沒錯,聰明倨傲的德貞貝勒天生俊美,卻最不喜歡被人盯著瞧,一旦對象是個眼楮看不見之輩,肯定會慢慢松懈警戒。

但這只是她佯裝眼傷的原因之一,還有另一個理由卻是,她也不要被他看穿心思,今日大廳之上她便知曉,耿緒文那傻蛋事事依賴德貞,那日回給柳月家的文字,肯定是出自德貞之手,他不過看了畫像就如此犀利,倘若面對面端詳不就將她給參透得一清二楚,這簡直是如入虎口。

與其硬生生跟他對打,還不如略施小計迂回一下。

這人,比想像中更精明厲害,竟敢當場就將假畫撕毀,當時她也是驚得心中一跳,哪里想得到一個斯斯文文的貝勒也敢在柳月家少主面前翻臉。

听他聲音清磊悅耳,諷刺起來卻鏗鏘有力,難怪柳仲卿氣得哇哇叫,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敢對著剽悍霸道的柳仲卿怒斥。

于此種種讓她更加警惕,她會步步為營直至取勝,畢竟,這場仗攸關生死。

她絕對不能嫁入耿家,要嫁還不如直接一刀抹了她。

連著幾日,德貞派懷琴懷書往隔壁送上吃的喝的,他自己本人晚膳過後也都親自過來問候,不過都僅只于客套幾句就告辭。

反倒是耿緒文每日早上都拉著姊姊一起來,講些言不及義的話,听來不像是拉攏雙方關系,反而像是交差了事。

肯定是他的頂頭上司德貞貝勒吩咐他過來的。

柳平姬正疑惑這人怎麼忽然放過她了,趁空接觸了幾個潛伏在耿家的奸細,有人說,德貞貝勒這幾日在他包下的酒館廂房,這當中似乎見了幾個人。

她輕輕撥弄琴弦,忽地從腰間模出一柄精巧的銀月小刀,以刀鞘一下一下地彈著一根根弦,發出短促簡潔的琴音。

 。

 、 。

德貞走進大廳時,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一個蒙眼女子拿著短刀刀鞘,將琴弦擊出一聲又一聲,先是一個單音,然後兩個連音,再來便是更快的三連音,節奏就這樣由慢增快,彷佛催促著什麼,听著卻又像是追趕獵物,竟有一種野性又奇情的異樣感受。

轟!琴音被驟然鋪平的十指按停。

「來了怎麼不出聲?偷听可是要付出代價的。」柳平姬冷冷發話,聲音不大卻極有架勢。

德貞揚起一抹笑,眼神波光盈盈。「大門敞開著,半個下人也沒有,又不斷傳出琴聲,我以為是歡迎入內之意呢。」

柳平姬听著也笑了,轉了一下手中銀刀,俐落收入腰際。「原來不是普通小賊,是個膽子最大的雅賊踏琴音而來。」

才在尋思此人動靜,卻馬上就過來了,不知此趟有何目的。

德貞哈哈大笑,他可從沒被說是賊,听來真是有趣之至。「柳大小姐真好興致,以兵器觸擊琴弦,發出聲音頗為強勁好听,即便是賊也想听完再偷。」

「唉,德貞貝勒真會調侃人,明知道平姬不過是閑來無事打發時間,哪有你說的這麼好。」她站起身來,從容走到桌邊,伸手模了一下桌緣,這才緩緩坐下。

德貞打量她身高,其實第一次在大廳會面時他便發現,柳平姬身形比一般女子高挑修長,看樣子頭頂幾乎可到德貞鼻尖。

他極少遇到這麼高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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