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 第六章 靜候卿再來

作者 ︰ 雷恩那

不……不對!這不是在夢中!

一切太過真實,不論是嗅入鼻間的、听進耳中的,還有這一具肉身被紮紮實實踫觸到的感覺,那觸感清晰到令他全身上下的寒毛瞬間立起,渾身顫栗,這感覺……太、太、太過真實!

「住、住手啊……住手!住手啊啊——」他本能地爆出吼叫,昂起頸子激切狂喊。

此刻的他,那一副再完整不過的陽物正被一條細繩系緊後高高吊起。

根部遭束縛之感正隱隱作痛,若非事前被灌下好些烈酒,頭昏腦脹的,胯間所感受的疼痛應該會比現下強上好幾倍吧?

這一場閹割是他年幼時的惡夢。

父死寡母再嫁,他被遺留在原地,真真嘗盡了世道的艱難。

他早就一無所有,飄零于世,任誰都能欺負太過弱小的他。

此際,專業的刀子匠手中所握利刃若然割下,隨時都能將他與自個兒的命根子和子孫袋斷個干淨,就如同他記憶中那樣,一刀切下,一刀兩斷,從此的路望舒無根無子,失去身為男人的真正活法。

不……不!

淚水莫名奔泄,他克制不住哭得非常難看,把蒙眼的黑布都哭濕了。

「等等,請、請住手,我沒有被嚇昏,只是……只是有些難過,有些舍不得,想再瞧上一眼,大爺們行行好,能否揭開我眼上的黑布條,讓我再仔細瞧瞧自己的寶貝兒,記住寶貝兒的形狀,那、那將來等我老去,也好相認啊。」

閹割之前躊躇不舍的例子多了去,刀子匠們也不見怪,畢竟是斷人子孫的缺德活兒,得講究個你情我願,馬虎不得。

「看吧,仔細瞧個夠,真不願意千萬別勉強,咱們立時將你松綁,放你出去,誰都不耽擱誰。」刀子匠說話的同時,已解開那層蒙眼的黑布條。

路望舒與刀子匠眼對上眼,近距離交會,瞳仁兒震顫,有隱晦又明確的什麼從那雙漂亮鳳目遞射出去,直穿對方神識。

「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過了,閹割得無比徹底。」路望舒喃喃自語,緊盯那解開他眼上黑布條的瘦高男子,異常認真且嚴肅地輕語。

負責按住他肩頭的另一名大叔扭起黑眉,直接開罵,「說啥子瘋話?你這小子的子孫袋還整副好好、高高吊著呢,刑過個屁!胡言亂語是哪根筋不對啦?你那……唔,不對……怎麼回事?你小子等、等一下……」

路望舒沒允對方那一聲「等一下」,鳳目迅速對上那人雙瞳,用的仍是再真切不過的語氣,重復道︰「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過了,閹割得無比徹底。」

「你小子真有病吧?想騙誰?專程來鬧的是吧?」負責固定他腰盤骨的第三位大叔瞠目狠瞪,但下一瞬就發現兩名同伴狀況不對。

「喂,鐵大、二頭,你倆怎麼了?突然定住不動是怎地回事?眼皮子眨也不眨,連眼珠子都不動,該不會中邪了?喂喂,別鬧啊!你倆別想捉弄人,後頭還有一堆活要干啊,還有你這小子安分點兒……唔!」

逮住對方朝自身望來的目光,瞬間施術,按路望舒以往習得的經驗,越是脾氣暴躁、心緒不穩之人,越容易中招。

瞧,他同樣的話才又道出,上一刻還朝他怒斥的大叔已抖著嘴皮安靜下來,忘記那些欲吐出的話,黝黑臉上神情麻木。

「替我解開,放我下來。」路望舒針對第三位中招的大叔再下指令。

「是……是……解開……放下來……」喃喃自語,眼神呆滯,但雙手倒是听話地動作了,大叔不僅將路望舒的四肢松綁,還解開懸著他整副子孫袋的細麻繩。

一獲自由,路望舒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躍下那張閹割台。

可惜他忘記這具身子有多瘦弱,長期受饑挨餓,加上催動氣血驀然施術,他雙腳還沒踩穩便腿軟跪下,兩手撐在地上,連連嘔出幾口鮮血,連鼻中也涌出血來。

有人撈起他的身軀,將他安置在一旁的擔架上,是那位負責閹割的刀子匠。

他心頭陡驚,以為所施的術已失去作用,卻見大叔三人各司其職,等他被擺平在擔架上,有人替他蓋上被子保暖,有人端來湯藥欲強灌……

路望舒這時才記起,眼前這些是受閹割者所受的照護,因為他已「閹割得無比徹底」,三位大叔僅是下意識完成後續之事。

一會兒,他被抬到後院的一間小屋里安置。

屋中幾乎密不透風,還燒著地龍,這是為了不讓受閹割者著涼生病,路望舒開始昏昏沉沉,感覺體內酒氣未消,加上適才配合著灌下那碗鎮痛寧神的湯藥,眼楮都快睜不開。不……昏沉的主要原因,極可能是毫無預警連三次的施術。

當年之所以拜魯清田為師,正因親眼目睹魯清田施這一套攝魂術殺人。

無須弄髒自己的手,眼神接觸加上言語誘導,穿透對方神識,重塑五感的記憶,扭轉成以虛代實的狀態。

那次遭施術之人是東宮太子,這一晚,高高在上的盛朝皇儲在夜半時分揮刀自砍,抹脖子那一下把自個兒的咽喉都切斷,死意十分堅決。

經過暗中一番查探,路望舒後來才完整拼湊出此中的前因後果,說來說去,皆為情。

當時年屆四旬的魯清田在宮中有一位自小便相識的同鄉,是一位在尚膳監當差、領有內官品級的姑姑,姓溫。

據聞,這位溫姑姑放棄出宮嫁人的機會,願老死在宮中,全為了魯清田,甚至厚著臉皮主動提出想與他成為「對食」的關系,但魯清田從未答應,而他之後也再無機會答覆她。溫姑姑死在東宮太子手里。

僅僅因為一次不小心的湯灑意外,把太子的襟口給弄污了,表面大度的太子爺當場未發作,暗中卻命人將溫姑姑吊死在尚膳監的中梁上,弄得像似她畏罪自盡一般。

堂堂東宮太子都饒過她,是她自個兒不領情,偏要死給眾人看,把東宮的德行和善意都給污辱,更是玷污了後宮內廷,實屬大罪,最終竟連尸身都不得入鹼,被直接拉到城外的亂葬崗棄尸,任野狗和烏鴉啃咬啄食。

在路望舒看來,魯清田對那位溫姑姑並非無情,一直不願與對方結成「對食」關系,反倒顯出情根深種……那般心情,此際的自己已有所體悟。

他想到許多,想到陷他于危難,最後卻又因護他而亡的徒兒袁一興,他那傻徒兒亦是深陷男女情愛不可自拔,傻傻受人操弄。

這樣的人還有一個,那人是他。

思緒引領他回顧過往,才驚覺自己與魯清田是那般相像。

有傻姑娘喜歡上他們,對方亦都大膽表白,將心許之,他們卻都要不起、不敢要,任自卑之情泛滿胸臆,還要強裝一切皆無所謂、皆不入眼。

他,路望舒,原來也已動情動念,有了心儀之人,卻因自卑自鄙不肯向那女子承認。

經此一歷,無論是師父魯清田抑或徒兒袁一興的心境,他似都能體悟。

難以言喻的沉重壓力堵在心間,他驀地咳將起來,隨即又是幾口鮮血接連嘔出,嘔血後,頓感虛弱卻又覺得輕松些許。

當年見識魯清田施術,東宮太子中招後自盡,魯清田則是重重地大病了一場,病過大半年才漸有好轉。

路望舒總想著,若非那時魯清田大病不起,都自顧不暇了,很町能連自己也會被一並施術,讓他忘記曾覷見的那場誘殺。

魯清田大病的那段時候皆賴他照料,同時亦讓他脅迫得逞,逼得魯清田不得不收他為徒,將祖傳的攝魂術傾囊相授。

雖說是魯氏祖上流傳下來的詭術,到魯清田這一代也僅剩百字心訣,早被後人拋諸腦後,是一次因緣際會,幼時尚未淨身入宮的魯清田受族中一位落魄的老長輩親口傳承,之後靠自個兒瞎琢磨出來的。

關于此流派的攝魂術,路望舒自覺在魯清田身上習得不深,但那百字心訣卻給了他很大的助益,無須費力解說,他對百字心訣的理解遠遠高過魯清田,不點自通。

只是眼下這一切是如何發生?

如果不是夢,是瀕死前的跑馬燈,將記憶瞬間回溯,拉著他回到命中的這個時點,他會在這里待上多久?

還是說他真的扭轉命運了?

此刻若然睡去,對那層層涌上的濃重睡意投降,再睜眼,他會在何處?

督公就安心下來,好好睡上一覺吧,外頭那些人尋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那是他半夜遇刺,不意間中了酒坊外牆布下的奇門遁甲,一路跌進她家的大酒窖里,她對他說過的話。

思憶洶涌,那時的酒氣混著女子體香,濃烈與醇雅交疊,梅香在唇齒之間。

就想著,哪天得遇督公,能與你說上話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當真在這兒。

他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能記住與她在一塊兒時的每個細節,她對他說的話,每每獨處時,總一再又一再在腦海中回響。

姜守歲……我,路望舒,原來心悅你……

思緒愈加模糊,側著頭,嘴角仍不斷溢出血絲,他就要死了嗎?

不……他已然死去,死在亂刀之下。

他死了,與她陰陽兩隔,當朝權宦被誅殺于後宮內廷,當她听聞了他的死訊,心中將作何感想?

她會為他難過嗎?還是仍要生他的氣?

得知路望舒遭外戚勢力圍剿、最終命喪後宮的消息時,姜守歲人並不在帝都,而是回到清泉谷,因為老太公的忌日已近,她專程回了一趟清泉谷掃墓祭拜,亦探望女谷主前輩以及谷中如親人般存在的眾伙兒。

路望舒的死訊是女谷主前輩告知她的。

老人家的語調一貫徐緩,平平淡淡道出,被知會的那一瞬間,姜守歲不覺得內心有什麼起伏,好像兩耳也隨那淡然語調淡淡然地听了、接收了,如此而已。

直到谷主前輩喚她,不知喚了幾回才將她喚醒,回神過來,發現老人家正拿著帕子幫她擦臉,才驚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傻女圭女圭,只曉得自討苦吃,你說啊,該拿你這娃子怎麼辦才好?」老人家的五官擠成一團,圓圓臉上皺紋深深,恨鐵不成鋼般嘆氣。「上一回,你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與他斷個干淨,求老身封印,咱也順從你的意思,可瞧瞧,根本不管用,那無形封印仍是被你的意念強行解開,即便斷情絕緣,你對他依舊有所感,最終還是受他牽引,挪不開眼。」

她不懂老人家說的話,神情怔然。「我……不明白……」

枯瘦的五指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皺著的老臉放松開來,仍嘆道︰「是啊,你怎會明白?但你若不能明明白白靠自個兒想通,甘心放下,這事怕要沒完沒了,永無止境。」

姜守歲定定然望著她,本能問︰「沒完沒了……什麼事?」

女谷主搭在她肩上的枯指往上挪去,最後輕覆在她頭頂,「不明白就看吧。用自己的雙眼,去看。」

「去看」二字甫入耳,忽覺天靈被灌進一道氣勁,姜守歲眼前驟然模糊,肩背陡弛,坐姿一斜,歪倒在圈椅內。

女谷主外表已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可托起姜守歲的身子並將她抱起,再將人送至臨窗下的羅漢榻安置,一連串的動作行雲流水,不花半分力氣,彷佛能以意念操縱。老人家替姜守歲蓋上薄毯,垂視著那張淚痕未消的臉容,好一會兒才深深吐出一口氣。

她抬頭望天,敞窗外的天際湛藍高遠,天光和煦,她表情卻陰惻惻的,低語,「人雖蠢,尤其這女娃子更是蠢得沒邊兒,但也該適可而止,別欺人太甚哪。」

話音雖輕,話里卻透出一絲威脅氣味,沖著高高在上的天道。

路望舒不懂天道為何憐憫起他來。

他死于宮變的亂刀下,重生在未刑過之前,匆促間連連施術,嘔血不斷,神識在虛實之間徘徊,覺著命若風中一抹殘燭,難以維系。

但他的命火竟然未滅。

刑過後四、五日內不準飲食,渴了僅能用棉布沾水潤唇,在允許進食飲水後,需得讓刀子匠抽出之前通入尿道的藥捻管子,再檢視能否順利排尿……路望舒沒別條路可選,對著來察看他閹割口子的刀子匠又施了一次攝魂術,果不其然,事後又因氣血反噬吐出好幾口血。

他蒼白臉色和虛弱模樣恰恰符合受閹割者的樣子,不過在「確認」他能吃能喝能自行排尿後,外邊的人除了準時送來三餐和飲水,固定時候更換糞桶尿壺,之後就沒再多理會,如此剛好給了他時間靜養。

他在那間貼滿厚紙防風的小屋子里足足待了一百天。

剛開始的幾日昏昏沉沉,後來他神識稍定,每日傳進耳中的皆是呼疼申吟之聲,來自左右其他小屋內的受閹割者。

他曾像那些人一樣,他親嘗過那種痛苦,當時是如何度過這一百天,記憶模糊卻又清晰,模糊是下意識不願回想,而清晰則是被這些終日呼痛聲逼得不得不記起。

上一次他能活著離開小屋,是他夠頑強。這一次能活下來,憑的絕非是頑強,而是天意。

老天讓他重生,給了他一條不同以往的路,天意是難測啊,但在人心上頭,他佔了先機。

關在小屋中靜養時,清醒時候他琢磨過許多事,一開始對于「又得入宮」一事感到懊悔,重生的那一刻太過緊急,他是俎上肉,根本無法細思,本能驅使便說出那樣的言咒施術,而不是直接要求刀子匠們替他松綁,其結果就是他又成了「童監」,除非詐死月兌逃,不然唯有進宮一途。

但即便能掩人耳目月兌逃出去,眼下的他能去何處?瘦小身軀要以何為生?

此時盛朝國內雖不到民不聊生之境,然亦積弱甚久,在帝都欲討口飯吃都得費一番心力,何況離了這天子腳下,外頭形勢對他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來說,只會更棘手。

如此一想,入宮倒是最好的一途。

雖然又得從「童監」干起,苦差事一堆,但皇城宮內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生活在里邊的人們,不論貴賤,他早已通曉各方門道。

上一世,他費盡心力、萬般琢磨,近而立之年才爬上內廷總領事提督太監之位,如今的他欲再攬權,得帝王重用,這條道想來會好走甚多。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不僅知曉未來之事,那些將影響朝野內外的人事物,他亦都親眼目睹、親身經歷過,贏家,非他莫屬。

記取上一世的教訓,他不會再給太後一黨暗算的機會,對于清流一派的攻擊,他更知如何趨吉避凶,然後待他在宮中站穩腳跟,能代管天子親兵了,到那時他便有本事護姑娘家周全。

姜守歲……記得自己長她八歲,算來此時,她還只是個小女娃兒。

想見她,想試著與她在一塊兒,成為彼此心中的那個人。

他真真是輸了,不是現在才認輸,在上一世就已然認了。

即便是個「不全人」,內在扭曲加疊,既自卑自大又卑鄙陰狠,仍敵不過那一抹明媚的情動、那一絲焦躁的蜜味,還有那一再想去親近的渴求。

上一世在皇廷禁軍闖入院落之前,他想著明兒個得空要去尋她,那時的他其實還沒完全看清內心,尚有躊躇。

爾後他面臨的是亂刀落下,人頭落地,當飄渺的神識回顧生前種種,才意會出當時實已對姑娘家起心動情。

欲見不得見,宛若冰炭置我腸,但這一世若要再續緣分,唯有將局勢布好,他慢慢等待。

等卿長大,等卿再來。

話說天道無常,那是真。

畢竟天道若按賞善罰惡的常規,憑他路望舒這般陰狠無良之徒,死後不墜十八層阿鼻地獄已說不過去,竟還給了他一次重生機會,這根本莫名其妙、毫無道理,所以絕對是無常無誤。

再說這天道酬勤嘛,那也是真。

重生之人自是要穩抓先機,善用所知所學,既然心中已有定見,路望舒在還被關在密不透風的小屋里靜養時,已開始耙梳腦中所記得之事。

屋中無紙筆可用,一切全憑他絕佳的記憶力,往腦海深處抽絲剝繭,先將幾件要事發生的時日拉提出來,再依序細思琢磨。

上一世他盡管從魯清田那兒習得攝魂術,亦得知那百字心訣,但實際上僅用過一回,目的是為了從掌權多年的太後甄氏手中取回傳國玉璽。

當時弘定帝已滿十五,甄太後受朝中各方壓力所迫,不得不撤掉龍椅後的垂簾,令帝親政,但她後來卻用了各種借口,遲遲不肯交出傳國玉璽,而弘定帝雖是帝王亦是人子,被盛朝講究的孝道壓著,當真使不出招。

路望舒就使過那麼一回攝魂術,讓甄太後當著三位顧命大臣之面,乖乖將玉璽交出,之後他就病了一場。

當時雖不若魯清田誘殺東宮太子後病得那般沉重,也是大大損耗他的心神,足足躺平十日才下得了榻,之後又養了三個月才痊癒。

他內心清楚,這一門奇術若無內力自保,一發動便是「傷敵一萬、自損七千」的局。

魯清田與他皆因內力不足才遭反噬,這一次他對刀子匠們連連施術,嘔血難止算是輕的了,至少重生的這條命還給他留著。

所以必須將內功拾回來再練。

攝魂術的百字心訣正是練氣之法,他從眼下練起,日日精進,即便內力不能練到像江湖上成名的內家高手那樣深不可測,也需得強到在施術後足可自保。

按內廷之規,新入宮的童監們在半年後需由內官監的侍人重新檢驗閹割處,且還有「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的規定。

所謂的「修」,就是怕小太監們閹割未淨,因此每三年要看一看,每五年要查一,如有突肉長出,就必須再以手術修割。

此次再入宮,以重生而完整的身軀入宮當差,他想,這一門攝魂奇術必然有許多時候要派上用場,保他過關。

天道無常,天道酬勤。

他在這無常中辛勤多年,再次從宮中最底層爬起,所以這天道啊……最終指往何方?

路望舒忘記自己究竟從何時開始,對重生後的一切感到百無聊賴。

「督公……督公!」

路望舒雙眉一軒,發現長案前正立著一名青年錦衣衛,是後者將莫名神游的他喚回。

錦衣衛名叫趙岩,上一世受他大力提拔任錦衣衛副指揮使,這一世亦為他所用。

「督公是累著了吧?為了審左相甄栩為首的這件通敵大案,您都好幾日沒能睡上一頓飽覺。」趙岩表情嚴肅,語氣恭敬又道︰「卑職明白,皇上那頭催得緊,卻不把案子分交給三法司衙門審理,是怕甄栩為相多年,朝中上下多有故舊,皇上信不過三法司那群文官,這才需督公親自出馬。」

略頓,他抱拳一禮,「雖是勞煩了督公,不過說大實話,有您坐鎮在這兒,咱們錦衣衛審起那些涉案高官,下手時底氣就更足了。」

傳進路望舒耳中的呼疼叫喊已非當初關在蠶室中的那些被閹割者,此刻這一陣陣的呼痛更為淒厲,尖叫著、哀號著,並非一刀劃下便完了,而是一刀又一刀凌遲。

四周飄著血腥味,夾雜著烙鐵烙在皮膚上的焦味兒,像還有屎尿齊下的腥臭,這些氣味混作一團絕不好聞,路望舒卻覺熟悉,甚至心定,要不他不會呆坐到出神。

這里是錦衣衛宮外處大牢。

上一世,他在宮中打滾近十八載才攀上內廷正一品之位,這一世他僅花了十三年便達成。

二十五歲那年,他就已受封為內廷總領事提督太監,掌錦衣衛這一幫天子親兵,如今三年過去,他二十有八,重生在這世上也已度過一十六個年頭。

說實在他活得很好,如魚得水,善用每一次機會,只是那種胸中空落落、彷佛無處落腳的疲憊虛乏感卻日漸嚴重。

朝趙岩扯唇一勾,鳳目里倒不見笑意,路望舒坐直身軀邊淡然問道︰「審到哪兒了?」

「除左相甄栩外,其余涉案之人皆已畫押。」迅速上報。

路望舒點點頭。「原來還差咱們的左相大人嗎……可有上刑?」

「尚未用刑。」

「好。」再次頷首,他表情變得愉悅了些,好似百無聊賴中終于尋到一點趣事能做。

「那就留給本督親審。」

外戚、宦官、清流一派,內廷與朝堂上的角力大致分成這三股勢力,路望舒兩世皆為宦官之首,上一世貪權是為自己爭一口氣,使盡力氣想活得舒心暢意,這一世貪權的理由更簡單粗暴,就為等一個人,在權力場中,他分際拿捏得好,他是貪權、弄權沒錯,但絕不亂權。

所以重生後即便面對的是上一世害了他性命的後黨外戚,他並未恨之入骨、非要對方全族盡滅才痛快。

他只是想把可能形成的威脅拔除掉,因此先下手為強。

以往有所耳聞,甄氏一族與盛朝西關外的碩紇國私下有些往來,但僅限在尋常的皮毛貨料、高原藥材,再嚴重些也不過是牛羊牲口的生意,且與碩紇國接觸之人是甄氏大族中一支不起眼的旁支,上一世路望舒沒去踩這個,是覺得此事就算爆開,也難以撼動太後一黨的勢力。

而這一次會挑起此事,事情還鬧大了,一開始根本想像不到。

他這個人人口中的「閹黨奸首」只是被外戚們鬧煩了,想以這件不怎麼有力的事兒讓對方安靜些,能消停個十天、半個月的那也很好,未料順藤模瓜、一模再模,最後竟扯出左相甄栩通敵的事證。

那是一封甄栩的親筆書信,隨著甄氏旁支兒郎的走私商隊出西關、越牧馬河,交到碩紇國那邊的接頭人手中,輾轉再送至碩紇大王面前。

路望舒派出的人馬喬裝入敵境,成功將信攔截,亦活逮了甄氏旁支那位領隊走私兼送信的小爺。

甄栩的那封親筆信,不過短短幾句,所提之事卻是駭人驚聞。

當時碩紇的虎狼軍時擾西關,盛朝的邊防勉強還能撐持,全賴西關軍與當地屯民們同心協力,才能一次次阻敵于外。

之後朝中主和派勢力抬頭,朝廷決定與碩紇國重訂和平契約,遂遣左都御史出使碩紇國。

而在那封欲送至碩紇大王手中的密信里,左相甄栩許以重利,只要碩紇能讓左都御史「意外」命喪出使途中,在往後兩國的和談契約中,必保碩紇能得更大好處。

甄栩與左都御史互為政敵,後者又是朝中清流一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此案一出,朝野震驚。

這一邊,見督公大人起身往外走,趙岩連忙快步跟上。

「督公這會兒要親審甄栩,可有什麼想法?呃,請督公恕罪,卑職是覺著,光靠用刑怕是撬不開那老賊的嘴,然,皇上給咱們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

聞言,路望舒腳步微頓,側目瞥了下屬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本督的想法挺簡單,他要不招,用刑確實必要,既然要用刑,為了省時省力干脆月兌他褲子,直接把他胯間的玩意兒刑了,如此一來,左相大人也成了閹黨一員,大伙兒都一樣了,也就能說得上話。」

「呃……」趙岩瞠目結舌,難以判定督公大人是認真的抑或說笑,但背脊確實發涼了。

路望舒閑聊般徐聲又道︰「宮外處錦衣衛的成員不像內廷司禮監錦衣衛那般全是太監身分,如你這種未刑過的正常男子還不少,但外邊的人瞧著咱們都是一樣的,都是『閹黨』。」

說到此,他扯嘴笑笑,「唔,不……也許你這樣的更被看低,那些人罵本督是閹狗,而副指揮使你卻甘願淪為閹狗的爪牙。」略頓,又道︰「有什麼心不平、氣不順的,這會兒全可討回,挺好。」

「是。屬下誓死追隨督公。」其實趙岩不知該答什麼好,他猜,也許督公並未要他答話,反正就誓死追隨到底準沒錯!

他暗暗呼吸吐納,頭一甩重新跟上路望舒的步伐。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大牢,這時已來到錦衣衛宮外處的後院,此處建有一座地牢,甄栩被單獨關押在這兒。

未料戒備森嚴的後院竟有人敢闖!

「吵吵鬧鬧的,怎麼回事?」不等督公問話,趙岩已先厲聲斥問一干輪班看守的屬下。

幾位年輕錦衣衛驚見兩位上峰到來,紛紛單膝跪地,趕緊上報——

「稟告大人,是定王爺命人送酒,一車子共三十罐佳釀。約莫半個時辰前,定王府的管事前來知會過,說是這次咱們錦衣衛西出碩紇、揪出左相通敵欲謀害朝廷命官一事大有功勞,王爺他老人家著實高興,便命管事在相熟的酒坊買了好酒,直接吩咐酒坊的伙計送來。」

另一名錦衣衛接續道︰「替咱們宮外處送柴送水等日常用物的人家,皆是從後院小門這兒進出,酒坊也把載酒的驢板車拉來這兒了,可、可督公有令,這幾日不允外人出入,亦不允外人窺伺逗留,所以小的沒敢放酒坊的人卸酒下車,要趕人走,他們卻揪著定王爺的名號不肯走。」

再一名錦衣衛補充道︰「定王爺頂著皇叔身分,交友廣闊,還曾多次幫咱們錦衣衛說話,這會兒王爺讓人送酒來,屬下們若使出強硬手段硬把人趕走,那、那似乎掃了王爺臉面,然後酒坊的人也說,說是那頭把銀錢都收足了,這頭若不把三十壇好酒送到,那是要毀他們一段香酒坊的商譽,所以正在後門外僵持著……」

听到「一段香酒坊」幾個字,路望舒心頭微悸,下意識便抬眼望去。

半敞的後院小門,兩名錦衣衛即使擋在那兒,也沒能掩住那一抹窈窕修長的身影。

那是個姑娘家。

就算僅是清落落的一道背影,也已撩動心弦,至極。

女子的青絲三分組起七分輕散,更顯秀發豐潤,繪起的發髻上簪著一根垂穗小銀簪,銀穗子隨著那顆小腦袋瓜的動作輕晃,在冬陽下閃爍光芒,而輕散的柔絲靜謐謐蕩過她的肩背,柔軟發尾就垂在縴腰後……這入眼的一切,靈動到彷佛心都要隨之飛揚。

不!不是彷佛。不是。

督公大人深埋在左胸的一顆心,在瞥見那一抹女子身影時,已然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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