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上眉梢 第三章 他早就不在

作者 ︰ 雷恩那

幽魂雖掙離了順泰館蘭家那道無形壁牆,她去到主子爺的身邊,對光陰的流逝仍然難以精準感知。

彷佛冬盡,彷佛春來,像似夏至,像似秋臨,是化成一抹幽魂之後,才曉得魂魄也有意識,但那股意識無法像尋常人那般完整,幽魂無法一直緊揪著意識不放,所以時不時會陷進無凰,宛若沉睡過去,墜進極深之淵,但每一次意識回歸,她總能第一眼就看到她的爺。

每個角落皆有畫面,令她留連,她記起入府那八年的種種,只是清芳居如今依舊,而人事已非。

當主子爺進到清芳居獨坐,總是連一小盞燈火也不點。

他靜靜坐在迤邇進屋的月光中,明暗交織的面龐上是她如何也琢磨不出的神情,那眼神似攏著深厚的意味,也因而多了抹異樣的脆弱,是從未在別人面前顯露的模樣。

她不喜歡爺進清芳居,沉靜獨坐的他太讓她難受。

她想知道獨坐的他都在想些什麼,但已沒有機會問出。

然後她以為天道將她遺忘了,以為就要這樣陪在爺身邊,陪他一生,看著他慢慢老去,卻不知無常將至。

這一年中秋剛過,太後薨逝于內廷頤澤園。

十歲即位的定榮帝與太後並非親生母子,當年太後垂簾听政、掌控朝堂,漸漸成長的年輕皇帝為奪回大權,著實吃了不少苦頭,最終在幾位輔國老臣以及毅王傅松凜的策劃下,收回玉璽,撤去龍椅後的那幕垂簾,從此大殿的丹陛之上獨屬一國之君專政。

皇家奪權的內幕似幾句話便道完,其中凶險僅有處在局中的人才知,即使太後想收手,太後一黨的人未必肯罷休,于是沖突四起,外戚聯合朝臣逼宮,而一向喜歡智取的年輕皇帝倒也不怕殺人。

總歸以武力鎮壓太後一黨之後,當朝太後听旨移居至頤澤園,原先在身邊服侍的奴僕們全數遭汰換,僅留下一名老宮人,雖說過的仍是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其實形同軟禁。

結果太後眼楮才閉,宮里就發生皇帝遭刺殺之事。

那一日,她家的爺策馬出門,最後卻坐著皇輦被送回府。

定榮帝召他這位皇堂叔進重元閣起居室說話,並留他一塊兒午膳,假扮成尚膳宮人的四名刺客便選在上御肴時動手。

刺客們沒能一舉殺掉皇上,全賴她家的爺在場。

而一擊未中便再無機會了,禁軍侍衛們已搶進包圍,豈料四名刺客見逃出無望竟選擇當場自刎,沒留下活口。

爺是救了皇帝,左肩頭卻在打斗時被匕首刺中,雖刺得不深,但壞的是那把匕首淬著毒,他能神識清醒地被護送回王府,一來是定榮帝立時召御醫聯合會診替他先行袪毒,二是他本就意志驚人,絕不容許自己在人前輕易倒下。

定榮帝擔心他毒傷有所反復,特意遣兩名御醫隨侍在側,這一道旨意實令她七上八下的心有所著落,要不然她又只能干著急地繞著爺打轉,無濟于事。

但她家的爺真的是……實在是……非常欠管教!

都受傷中毒了,即使毒素已抑住也須時日緩緩拔除,他臉色那樣蒼白,就算夜半又睡不著,也該躺著好好休息,怎地趁兩名御醫在隔壁廂房睡下,他竟起身出了房門,這是要游晃到哪里去?

最後她看他走進定靜院內的書房,點燃燭火,開始忙起公務。

「……不能這樣,不能如此苛待自己。」

「還是說……爺根本不曉得如何善待自個兒?」

「沒人管著你,該怎麼辦才好?」

幽魂的嘆息不被听取,只有長長燭火心彷佛隨她的輕語細微顫動,燭光將男子的身影映出淡淡寂寥。

不知過去多久,紅木長桌上的一疊公務信件皆閱過並作了回函,男人抬手捂著上過藥並包扎妥當的傷處,試著動了動肩頭。

他面上沒什麼表情,在靜坐片刻後,她以為他差不多該回房了,卻見他起身去轉動那只青玉葫蘆擺件,機括一動,長桌下的地磚跟著動,他從暗格中又一次取出那「喜上眉梢」的木盒。

同樣是取出,卻不打開。

對眼前這只木盒,她從一開始的好奇,到無比的好奇,到最後竟變得有些無感,因為他每每取出來,也就取出來罷了,撫著盒身上的紋路卻從未打開,至少當她飄蕩在他身畔時,從不曾見他打開過。

所以當他輕撫一陣後竟「啪」地扳開那銅制搭扣,眼看下一刻即要掀蓋,她感覺雙眸都瞠圓了,一顆心彷佛要跳出喉頭。

她腦袋瓜湊近,就等著答案揭曉,木盒的蓋子還沒能開啟,他忽地臉色驟變。

書房中除他以外還有一人!

化為靈體後更能感受氣流波動,他一變臉,她同時也察覺到書房中的異樣。

那道黑影從燭光未及的角落現身,如同幽魂一般,明明她自己才是實打實的幽魂一抹,卻也被對方的憑空現身狠狠嚇著。

一來就動手!

千鈞一發間,傅松凜連人帶椅往後一倒才險險避開黑衣客手中長劍。

霍清婉閃避不及,那把長劍直接貫穿靈體,雖對她造成不了傷害,渾身仍像畏疼似的發顫。

「有刺客!快來人啊!有刺客!」

不管聲音能不能被听到,她憑著本能沖口就喊,緊張盯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按天朝皇制,毅王府內能私養自家的府兵,照理來說主院書房一旦傳出打斗聲響,外邊該要很快就有動靜才對,但負責巡邏的府兵侍衛遲遲沒來,極可能早被刺客暗算。

這一邊黑衣客出招好快,傅松凜被逼得一退再退,霍婉清看得出來,毒素未盡除的他身手不若以往矯健,也看得出他正勉強撐持。

那一劍他其實能避開,若他避開,對方揮下的劍不過是削破那只木盒和長桌。然而他卻不避開,不僅不避還展臂一撈,護住桌上木盒。

黑衣客長劍落下隨即砍中他的左肩頭。

對方驀地貼身再上,左手不知何時多出一把短劍,「瞰」一聲刺進傅松凜胸間。

幽魂尖叫著、哭嚷著,覺得那把劍像也刺進她心中。

「紅花子母劍……」傅松凜垂首看見沒入胸口的那把銀劍,在染了血後現出朵朵紅色花紋,嘴角不禁微翹,他抬眼正視黑衣客那張有些年紀的清瘙面龐。「馮公公在太後身邊隨侍多年,倒未料及……當年犯下江湖大案從此銷聲匿跡的『紅花子母劍』,其實藏身宮中。」

「王爺不愧是『天下第一莊』的外家子弟,竟這麼快便認出老夫。」

「不……是著實太慢。」傅松凜一笑。「馮公公是最後伴在太後身邊的老侍人,太後一薨逝,你立時就發動,看來這殺皇上、殺本王之舉,是太後臨終前留給你的遺旨吧?」

彷佛想讓他作個明白鬼,馮公公答道︰「當年我為她入宮,只求長伴左右,朝堂上的爭斗本與我無關,也不感興趣,自始至終我只護她一人,如今她走了,我也沒什麼好留連,她想做的事,想報的仇,我替她辦。」

「如此說來,取了本王性命後,公公還須潛回宮中親自刺殺皇上了?」

「如今能使的人手已不多,白日那場宮中行刺盡管沒能殺掉皇上,卻成功削弱了王爺的能耐,趁你病,要你病,合該會輕松一些,不會再發生如幾年前那樣的失誤。」

傅松凜聞言恍然大悟。「原來當年在東大街遇襲,那個蒙面刺客正是馮公公,本王胸口中了閣下一記飛刀,那時你使的倒不是紅花子母劍,是怕身分曝露吧……」語調似閑聊舊事。

馮公公淡哼了聲。「王爺當時快弩連發,力道之重,準頭之精,咱也沒落到什麼好,躲起來整整養了三個月才下得了榻。」

傅松凜嘴角又是一勾,低應一聲,嘆道︰「你我並無深仇大恨,一切皆為成全他人之願……而為了與心上人相守,馮公公竟選擇淨身入宮,想來也是痴心人。」

馮公公消瘦臉上露出詭笑。「淨身入宮嗎?嘿嘿……嘿嘿……難道非得淨身才入得了宮?王爺也當真奇葩,眼下命到盡頭竟還想著我是不是痴心人?罷了,難得與王爺聊得如此合拍,索性再告訴你一事,仁王天生呆傻,智力不足,模樣更是痴肥令人不喜,成天只知吃喝玩樂,十一、二年前太後卻將自個兒的親親佷女許之,王爺道,太後為何要那般禍害自家親佷女?」一頓,又嘿嘿笑,眉目間竟有掩不去的得意——

「傻子仁王大婚的來年,仁王妃就誕下一子,那一呱呱落地就是仁王世子爺的孩子如今也十歲有了吧……王爺可曾瞧過那孩子?生得跟仁王和仁王妃可有相似之處?」

耳中嗡嗡作響,傅松凜實已听不太清楚馮公公後面說了些什麼,但他知道對方的專注力正因兩人的交談松懈下來,變得頗得意,還帶幾分張揚。

他的機會僅有一次,他不能放走他。

對方在等他說話,他則微微淺笑,將拖延到此際在體內暗暗蓄積起來的氣勁運于雙掌,猛地一招「雙風灌耳」……

中了!

這是同歸于盡的作法。

傅松凜明白自身是活不成了,如此一運勁,血脈連動,發勁之後必然氣盡力竭。

至于能否將馮公公一招擊斃,他實無多大把握,但必然能令其瞬間昏迷,只要對方倒地,王府侍衛自能順利將賊人逮下,交由朝廷處置。

他這一生到此即將結束,回想往事,亦是風風雨雨走了好長一段,回想再回想,嗯……是有幾分悵然、幾分失落……

幽魂臉上的淚似大雨滂沱。

當她目睹她家的爺雙掌同時拍出,穩穩擊中刺客的雙耳,自身則在下一瞬口噴鮮血,連鼻中也涌出大量鮮血,她再次尖叫,反復不斷地淒厲尖叫,除了這樣,她還能做什麼?

她完全無能為力。

那好像不是她的叫聲,好像……已不是人能發出的聲音,很痛很痛很痛,無法承受了,只能從魂魄深處吶喊出來,像悲傷的獸發出的絕望哀鳴。

終于來了一大群侍衛沖進書房,跟著沖進來的還有崔總管以及那兩名御醫,眾人亂作一團,但她只看著他,看著她的爺。

她看到他倒地不起,看他奮力掀睫,長臂勉強一展,指尖終于踫到滾落到桌腳邊的木盒,嘴角似有模糊笑意。

她看他動了動長指撫著木盒上頭「喜上眉梢」的喜鵲梅花紋,撫過又撫,而眼皮著實太沉,在一次交睫合下後便不再掀啟。

他呼出最後一口氣,再不管周遭是何亂局。

毅王傅松凜的葬禮辦得極其隆重,隆重到幾近豪奢,豪奢到已然逾制,且因逾制而遭御史台的言官們抨擊,但是,即使再有萬般批評又如何?能讓誰出來承擔?

別忘了,這一切盡是皇上旨意!

國之棟梁、輔弼大臣的毅王遭刺客夜襲而亡,死前更奮力一搏將刺客擊昏于當場,留了活口才令之後的三法司會審多少審出一些線索,勉強厘清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帝王就是要給自家皇堂叔一個無比體面的葬禮,誰想提出異議,全去跪在毅王靈堂前三天三夜後再來說。幽魂已哭到流不出眼淚。

上一次她癱坐在自個兒靈堂的角落,心中茫然,哀默大于心死,這一回她癱坐在這座好大的靈堂前,才知不管是茫然、哀默抑或心死,都比不上胸中那恐怖的空虛。

她不懂天道為何任幽魂存在,不懂自己為何就不能干脆魂飛魄散,沒了魂魄、意識消亡,她便無須再去感受,心房彷佛破出一個大窟窿,她痛到麻木,連淚都流干。

放眼看去盡是白幡黑幔,滿府的人跪了一地,哭聲不絕。

許多大小官員們上門吊唁,就連皇帝也到場。

她記起定榮帝擺駕毅王府的那一日,皇帝進到停放金絲楠木大壽棺的正廳內,撫著棺木淚光閃閃,瞧著對毅王是有幾分真情。

傷心的皇帝讓隨侍的老太監給勸慰住,撫著棺槨憑吊一番後,即擺駕回宮。

毅王府喪期間,定榮帝更下旨令帝京百姓不準作樂、不許嫁娶,更不允懸掛任何紅色旗幔,違者必嚴懲,若故意抗旨不遵,全給毅王當陪葬品去。

這一場逾制的大葬禮究竟在帝京鬧騰了多久才結束,幽魂無心留意,畢竟時間對她而言已失去意義。

她沒有等到想等的人,始終僅她一個。

她沒有地方可以去,也沒有地方想去,當那座精致的大壽棺被抬動,彷佛有根無形的線牽引著她,令茫茫然的一抹幽魂有了方向。

她跟隨那座棺槨,跟著它一塊出帝京,一塊去到西郊陵寢,一塊進到地底下的墓室中。

然後所有人都退出去,他們將那唯一的入口徹底密封起來。

然後是靜。

徹底的寂靜。

連一絲細微的蟲鳴聲皆無,她似乎尋到可以歇下的地方,等到那些人留下的幾把火炬陸續燃盡後,整座墓室頓時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黑暗帶著無法穿破的厚實感,竟令魂魄莫名感到安沉。

她好累好乏,似乎雙眼一閉,意識就沉進恆年不動的黑淵中。

這樣很好,她不要再想,最好凍結一切靈體感知,永遠不再醒來……

幽魂是被那幾名婢子嘰嘰喳喳的說話聲給喚醒,當她意識醒來,一張眼發現魂魄出現在定靜院書房里。

思緒一時渾沌,是過了一小會兒才驟然記起,她應該在那個關黑無明的陵墓中才是,未料魂魄飄蕩竟不自覺間自個兒蕩回毅王府了?

而眼前這四、五個婢子皆是生面孔,她不曾在王府里見過,崔總管怎能任她們如此大膽無禮闖進爺的書房,還胡亂地挪移擺設?

「放下!不許你們動爺的東西!」

「那是爺的,你們想搬哪兒去?快放下!」

幽魂邊喊得氣極敗壞,邊撲過去,自然是什麼也沒撲著,卻听她們又說起話來——

「咱們家的爺在南邊打了大勝仗,听說連東南一帶的河寇都給掃蕩干淨,皇上封爺為大將軍,還賜下這座大宅子,咱們努力打掃干淨,就等著爺風風光光回帝京。」年歲最長的大丫鬟揮著雞毛揮子東揮揮、西撐揮,笑得一臉春風得意。

「香吟姊姊,我听我阿娘說,這大宅子已經整整十三年沒住過人,可皇上一直命人管著,時不時修繕保養,足見皇上很看重這座宅第呢。」十四、五歲模樣的丫鬟蹲在桶子邊絞濕巾子,眉眸間也是滿滿笑意。

另一名小丫鬟邊擦拭桌椅邊道︰「我听老管事秋伯說過,說這座宅第原是毅王府,皇上當年很喜歡毅王這位皇堂叔,但毅王一生未婚,走的時候好像不到四十,也沒留下子嗣,所以宅子就一直空著,皇上這會兒肯把它賞賜下來,咱們爺定然是深得聖心呢。」語氣中盡顯歡喜。

「十三年……十三年……」

幽魂愣在原地口中喃喃,努力轉動思緒——

眼前這些婢子的爺聖眷正濃,打了大勝仗正要返京,而她家的爺……原來已故去十三個年頭了嗎?

爺走的那一年,司禮官在喪禮上吟念祭文,那時寫在祭文末的年號是定榮十八年,她記得自己是死在定榮十五年,所以她在爺的身邊飄蕩了約莫三年光陰,爺長她十二歲,她死時二十三,爺三十五,而爺則死在三十八歲那一年,確實連四十都不到……

她想起他總是宵衣阡食還少眠少食,為皇上和朝廷當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就連死都不是善終的死法,十三年了……十三年後的他早化成一具白骨,她依舊沒能等到他。內心一直隱隱期盼,天真想著,說不定她能見上爺一面,在他死後,能否見到他的魂……

她還要飄蕩多久?她還能等到他嗎?

又或者,爺早就投胎轉世,她始終是要孤伶伶的一個?

此時——

「咦?怎麼有只木盒在這兒?上頭一層灰呢。」

某個小丫鬟一嚷,從臨窗的半月桌底下捧出東西,直接放到半月桌上。

香吟微皺眉頭,嘖嘖兩聲。「半月桌鋪著長桌幔,把桌底下給掩實,這些年負責打掃這座宅第的人也實在太不用心,都沒想撩開桌幔掃掃桌底下,才會積了這麼多灰塵,咱們可不能那樣。」

小丫鬟們一同應聲,有人已絞來濕巾子將木盒上頭的灰塵擦了去。

「香吟姊姊,瞧,這盒子好漂亮,是黃花梨木的木料,可貴了。」

「上頭這是……喜鵲吧?喜鵲和梅花呢,雕得真好看。」

幾個姑娘家圍了過去,幽魂也迅速蕩過去,見到那「喜上眉梢」的木盒,她渾身顫抖,感覺眸眶已熱。

「香吟姊姊,這里邊莫不是裝了什麼金銀珠寶?咱們打開瞧瞧吧?」

「好,我來。」香吟兩眼發亮,撩撩雙袖,在小丫鬟們屏氣注視中「啪」一聲扳開銅制搭扣,開啟木盒蓋子。

……就這樣被打開了。幽魂始料未及。

她曾盼過又盼,想過又想,在好奇至極之後物極必反,最終變得無感,木盒里到底藏著什麼,她已不在乎,卻在十三年後的今時今日,毫無相干的人輕易在她面前開啟。

「什麼玩意兒嘛——」大小丫鬟們嗤之以鼻,大失所望。

「唔……亂七八糟的,還有雙繡花小鞋,不過這玉兔耳蹲倒頗可愛,兔子眼楮還是紅色的,做工算不錯……咦?怎麼只有一個,要成雙才是啊,一個怎麼戴?這是哪里撿來的吧?」嘆氣。

沒有金銀珠寶也無翡翠瑪瑙,大小丫鬟們不管了,把木盒里雜七雜八的東西全數倒在半月桌上,只收起那個黃花梨木盒,幾個丫鬟在香吟的催促下重拾手邊的活兒,繼續清掃書房。

半月桌上那些遭嫌棄的東西,幽魂卻是看痴。

十三年前發生在書房里的那一場行刺,木盒當時確實被護住,但應是在混亂間被掃進半月桌底下了,加上有垂地的桌幔掩著,才能保留到如今。

從木盒中倒出的東西並不多,卻件件震撼她的心弦。

一根烏竹狼毫的小楷毛筆。

一雙紫底鈴蘭紋的繡花鞋。

一只玉兔嵌紅珠耳。

一方繡著青青老松的巾子。

一個羊皮瓖銅扣的護指套。

全是陳年舊物。

全是……她的舊物。

有她自個兒買的,也有她家的爺給她買的。

那根烏竹狼毫筆是她初入毅王府所用之物,爺賞給她的,說是要她好好跟著讀書練字,也得隨著帳房老管事學看帳、算帳。

「本王懶得管那些,往後帳房管事來匯報,你給管著。」

入王府是為報恩,爺都這麼要求了,她那時當真拼得很,萬幸自個兒在霍家堡本就幫著娘親管帳,接手王府的帳務便不覺太難。

後來烏竹狼毫筆被她用得太凶,毛尖已不夠潤順,她自然是換了新筆,以為將舊筆丟了,卻是被他收藏了去。

而那雙陳舊的繡花鞋……依稀記得是某年上元節,她與王府里的丫鬟姊妹們一塊兒出門看花燈,跟一位賣鞋的大娘買的,穿過一年後就不能穿,因她個兒抽長,腳也跟著長大,繡花鞋已不合尺寸。

玉兔嵌紅珠的耳是她十五歲那年買給自個兒的生辰禮,某一回戴著它們出門辦事,回來才發現耳少了一邊,當時實不知掉哪兒去,又是如何被爺拾走?還有爺定然知道耳是她的,為何私藏起來不還她?

為何?為何……

她當真不懂嗎?

看著那方繡著青青老松的男款巾子,那是她繡得不怎樣的成品,當年本以為在親手繡出後,能送給爺當他的生辰賀禮聊表心意,然最後沒敢送出,因為實在繡得不好,她拿不出手。

而她明明把巾子藏起,藏到後來連自己都忘記有它的存在,爺卻將它收在木盒里。

她還不懂嗎?

那羊皮瓖銅扣的護指套是爺送她的第一具護套,當時她進王府將近一年,見爺時不時在院子里架木靶子練射箭,瞧得她都動心,爺便開始教她射箭,護套是用來環在腕上、套在指上,拉弓放箭時就不會輕易將手指磨破。

後來也是因她年歲漸增,四肢變得更修長,手掌和手指也變大變長,舊的護指套已不合手形,爺之後又送她新物,她卻不知這一件舊物何時又回到他手中。

她只知每回當她連著好幾發、箭箭命中靶心,然後開心地回眸,爺總是在那兒對著她挑眉微笑,她還會有些得意忘形地抬高下巴,甚至道——

「爺,清兒都能當你的貼身護衛了。」

爺會哼笑兩聲,甚至彈她額頭一記,半戲謔半嘲弄地喚她——

「傻丫頭。」

幽魂流下兩行淚水,此際回想,忽覺那一句「傻丫頭」像攏著滿滿寵溺,有什麼藏在其間,幽微卻又深濃。

她記起他的眼神,深邃深沉,那黝黑的瞳仁里卻湛著光。

她記起他嘴角翹弧,笑著她,卻是再真實不過的愉悅……

她想當爺的傻丫頭。

她想他了,好想好想他,可她能上哪兒尋他?

他早就不在,早已化成一具白骨,魂魄不來相會,茫茫天地與這茫茫世間,上窮碧落下黃泉,她與他永遠再不能相見。

「好了,書房收拾得差不多啦,再把地掃掃就成了。」

「香吟姊姊,那從木盒里倒出來的這些破舊玩意兒該怎麼辦?要留著嗎?」

「留什麼留?都不知誰用過的破東西,竟還收在那樣好的木盒里。」香吟扭著眉。「喜六正在外頭院子燒掃好的成堆落葉,把這些破東西拿出去一塊兒燒了吧,至于那僅余單邊的玉兔耳,你們誰要誰取去。」

「香吟姊姊,耳上的玉兔雖小,但白玉玉質挺溫潤的,是好玉呢。」

香吟哼了聲。「咱們家的爺如今得勢,受皇上青睞,往後還怕沒好東西賞下來嗎?爺一向大方,他吃香肉,咱們定然也能跟著喝好湯,哼哼,那耳上的白玉兔入不了我的眼。」

「姊姊說的是,咱們以後還怕沒好東西嗎?這耳丟了吧。」

「嗯嗯,全部燒掉才干淨啊。」

「燒掉燒掉,瞧著真有些不舒服。」

幽魂喃喃哀求著,淚流滿面地哀求,但沒有用的,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小丫鬟抱著她那幾件舊物,全數拋進燃著落葉的熊熊火焰中。

她克制不住發出哀鳴,靈體徒勞無功地撲向火堆,撈不起那一件件舊物,僅能見它們被燒作灰燼、白玉碎裂……

「啊啊——」

「不……不要啊——」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

幽魂哀鳴不斷,渾身痛得不能再痛,她像被撕裂成無數片,恐怖的空乏再度如潮似浪兜頭打下,打得她意識震蕩,眼前糊作一片。

她徹底崩潰,終至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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