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小桃源 第四章 他們這一世

作者 ︰ 雷恩那

風拂鬢發,絲絲輕蕩,似有若無卻撩得面頰發癢。

好癢呵……蘇練緹下意識抬手去撥,呢喃哼聲,人也懶洋洋地跟著醒來。

唔……是春日時分呢。

從半敞的菱格窗子望出去,窗外小園里的幾株杜鵰開得甚美,滿綻的花朵有掌心那樣大,紅的、白色、粉紅的,在綠葉襯托下朵朵出彩、生氣盎然,朝氣滿滿到都讓她想大伸懶腰、深吸一口沁著花香的新鮮氣兒……咦?等等!瞧著天光不似午前,她是不是起晚了?

師弟和師妹回北陵大莊子的馬隊今日要出發,他們怎麼沒來叫醒她?

噢!不對!

這時節……這時節很不對啊!

寧安侯被處決時是蕭瑟的秋後冬初,天將雪未雪,不是眼前這般春光燦爛!

她回身跳下長榻,一個抬頭便見到那一幅名之為「江山煙雨」的巨幅繡屏。

它的寬度幾乎掩住整面牆,高度有一名成年男子那樣高,堂而皇之立在那兒,令她瞬間明白過來,此刻自己正身處何時——

正霖二十二年。

她,蘇練緹,正值青春年華一十八。

「江山煙雨」是她昨晚連夜完成的,沉浸在針線刺繡之中,看著腦中所想並描繪在紙上和繡片上的圖,隨著她的飛針走線漸漸成形,越是處在快完成的時候,越是無法歇手。

師父深知她脾性,昨兒個過來瞧了會兒,也沒阻她,就由著她任性拼到最後。

落下最後一針,埋去線尾,外頭天都快亮了,她撲到離自己較近的臨窗長榻,才交睫便毫無懸念地睡去,一覺睡到過午。

她竟然又重回這一年的這一天!

這模不著、猜不透的時間洪流再一次將她倒拖回來……為什麼?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她確實鎮定許多,但疑惑多如雨後春筍,猶然無解。

那這麼說來,此時的宋觀塵尚在人世,還活得好好的。

正霖二十二年……正霖二十八年……此時距離他潛入北陵暗殺瑞王父子還有六年,然後距離他被判大闢之刑則尚有八、九年光景,她是有足夠時間提醒他的,是吧?

盡避眼下與他毫無交集,總能想出法子來,她可以的,還有時間容她琢磨。

她得想辦法讓他明白,讓他能早作布局,方能避過新帝殘酷的殺令。

就在此際——

「大姑娘!大姑娘別睡了,快去救命啊!」

有人急急跑進她的小院落,人未到聲先至,是「幻臻坊」的繡工領班盛大娘。

蘇練緹被喚得渾身一震,陡然拉回心神,她連忙走去出,邊問︰「怎麼了?怎如此慌張?」

身形小盎態的盛大娘一手拍著胸口,一手指著外邊,邊喘邊道——

「外邊……外邊鋪頭來、來了一個來頭好大的貴客,要找花先生的,但……但先生他一早就被織造署的人請了去,提督織造太監齊連大人留飯啊,剛剛還遣了一個小太監過來通知,說是晚些才會送先生回坊里來……那、那先生不在,管事也隨鴻小爺外出辦事,就剩綿姑娘一個頂在那兒,都快頂不住了呀!」

她家小師妹方景綿今年還不足十二歲呢。

蘇練緹一听不再多問,立時朝前院快步走去,邊走邊迅速整理儀容,只盼模樣瞧起來別是蓬頭又垢面。

她兩腳走得雖快,步伐卻輕盈無聲,僅長裙如浪輕蕩。

將通往前院大廳一條四君子雙面繡的垂簾撩起,才探出半邊身子,她兩腳驟然頓住,耳中嗡嗡響,雙眸發直。

「幻臻坊」的前院大廳,位在織閣與繡樓之間的明亮廳堂,一向是坊中用來談生意、接待客人之所,而上門的客人一向是要被展示在櫃牆上成匹又成匹的布料花樣吸引目光,如若這一關能夠把持,那顧客們在見識到同樣以展示手法擺設出來的各種繡片和色絲,沒有誰還能不淪陷。

然,今日上門的顧客顯然非同道中人。

前院大廳一片凝肅,竟有六、七名身穿輕甲的皇城軍杵在各個角落。

而大剌剌坐在廳中主位上的年輕男子一身雪常服,闊袖束腰,袍襪底下露出銀絲錦靴,男子青絲以羊脂白玉冠作束,高高攏起,然後任其在肩背和胸前蕩下既滑又順的流泉墨色。

男子身上的白,玉雪冰清,宛若雪中盛綻的白蓮,不受塵世所染,卻是蘇練緹頭一回見他如此打扮。

許是帶著半張臉的傷疤,他的衣著顏色大多偏暗沉,沉穩、定靜、不張揚……在她記憶中,在自己偷偷關注他那麼多年里,似乎不曾見過他如此奪人眼珠。

「你說,這男子款式的發帶是『幻臻坊』近來才有的貨,所以這些貨全出自坊中織工和繡工之手,是嗎?」男人修長指間把玩著一條編法特別的長發帶,問話徐慢,卻有種迫人的勁道。

可方景綿初生之犢不畏虎,覺得對方是個拎不清的,再次用力解釋——

「不是貨啦!欸欸,不是說大爺你『不識貨』,你肯定識貨才會尋到咱們這兒來,只是這些發帶不是什麼新貨,它是用雪蠶吐出的冰絲制成線,再揉成粗細不同的尺寸,然後再編出獨有的紋路和圖樣兒,既耐用又漂亮,保證永不褪色,眼下統共也才七條呢。」

小泵娘語帶驕傲,張開小手開始數數兒。

「嗯……師父兩條,師哥兩條,我也有兩條,還是秀氣女款兒呢……咦?如此說來,你這一條是西街工匠趙大叔的發帶對吧?」兩只眼楮瞠得圓滾滾——

「前些天咱們織閣的三架木織機突然使不動,師姊請了趙大叔過來修理,兩下輕易就尋到癥結所在,因沒花上多少時間也沒更換什麼小物件,趙大叔沒跟咱們收錢,師姊就把這條發帶當作回禮……你、你……師姊親手編的發帶,怎到你手里了?」

男子微微挺直身背,一字字問得甚緩。「你師姊親手所編……那她人呢?」

蘇練緹正欲出聲,此時終于趕上她的盛大娘一時沒頓住,不小心從後頭撞上來。

「哎喲,大姑娘怎杵在垂簾邊了?」盛大娘不禁輕呼,勉強穩住小盎泰的身軀。蘇練緹被這麼一撞,整個人踉蹌地往前跨出兩步。

前院大廳上,眾人目光同時掃將過來,那一身冰清潔白的男子亦轉過頭,朝她看來。

她深吸一口氣站定,端出從容姿態,抬眼望去,一時間……懵了個徹底!

「你的臉……」

就見那一張柔潤朱唇逸出這三字,恍若夢囈,又若春日里的蕩花細細落下,悄音難追,然後就忘記後頭欲說些什麼。

她甚至忘記該如何再出聲,微張著口,喉頭澀然,舌根僵硬,腦子里一片空白。

她天真以為,再次醒在十八歲這一年已足夠她驚愕,而昨夜才替他收尸的男子一下子出現在眼前更教她錯愕不已,然而這些啊,原來都還不是最最令她震驚的。

彷佛回到那一世的大雪寒夜,在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里,他抱著孩子坐在土火爐邊上,端凝著身姿,側顏朝她轉正。

她看到他的臉,他的整張臉,他的真面目。

俊美白皙,眉目如畫,那得天獨厚的細致不再僅余半面,而是完好無缺,白玉無瑕。

「師姊……師姊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有嗎?她在哭嗎?

蘇練緹毫無自覺兩眼正在落淚,僅怔怔望著跳到面前、一臉疑惑的方景綿,她唇瓣掀了掀,依舊找不到聲音。

兩頰有些熱熱癢癢的,她下意識伸手去模,指尖果然沾得濕漉漉,原來她真的在哭。

為什麼會這樣?

嗯……她其實沒有要哭,真沒有的,她想,她只是……感動。

竟然那樣一張殘容,錦京百姓口中的「半面玉郎」,她家萱姐兒一直惦記不忘的「臉燒傷叔叔」,有這樣一天,她能夠看到他原本該有的模樣,是清雅無儔,是雍容神俊,是完好無缺的容顏輪廓,令她不再為他惋惜遺憾。

她就只是很感動、很感動……如此而已。

大廳上,宋觀塵負手而立,目光一直鎖著她,驀然間一聲令下——

「將她帶走。」

「是!」兩名皇城軍立時靠近。

方景綿登時嚇一大跳,張聲嚷嚷,「干什麼干什麼?抓我師姊干什麼?你們什麼意思嘛,放開、放開啊——」

一旁的盛大娘和負責上茶的僕役以及聞聲跑出來的織工繡娘們全都驚呆。

「我師姊犯哪門子罪,你們倒是說清楚,哪有這樣逮人的?還有沒有王法了呀?」

蘇練緹倒是最鎮定的,一下子拉回心神。

場面混亂,她擔心年幼的師妹不依不饒、硬擠過來會受傷,連忙安撫。「沒事的,師妹你別過來,我去去就回,不會有事的。」

宋觀塵笑笑問︰「姑娘怎知自己是『去去就回』?而非『再難返回』?」

蘇練緹雙肩與兩條胳臂分別被他兩名屬下扣住,皇城軍逮人的力道下得甚重,抓得她骨頭都快被掐碎似的。

她咬牙忍痛,擠出聲音。「民女什麼事也沒做。」

感覺他頓了頓,忽地冷哼一聲憤然道︰「你做的事夠多了!」

這一邊,方景綿本還想沖到宋觀塵面前理論,被急得兩眼含淚的盛大娘一把拽住,結果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大爺拋下話、甩袖離開。

而上峰一撤,皇城軍自然隨他退去,毫不留情地將蘇練緹一並架走。

狀況發生得太快,且大大偏離她之前所以為的,蘇練緹一開始是懵了,但被丟進皇城軍司大牢後無人理會,她思緒倒是能慢慢轉起。

按前面兩世的走法,宋觀塵這一年應該才從蒼陀山返京,接著得立下幾件大功在聖上面前大大露臉了,之後才會接掌皇城大司馬一職,但今日一瞧,他根本已是皇城軍的頭頭。

他的臉完好無傷,他提早任職皇城大司馬,他竟然親臨「幻臻坊」與她說上話……全然超出她所預知,軌跡被抹去,許多事都不一樣了。

就在她想事情想得腦袋瓜發脹、兩邊太陽穴位鼓得發疼之際,有兩、三人的腳步聲從遠而近,一走走到最里端她被關押的這座鐵牢。

她抬首望去,鐵牢外一道雪白昂揚的身影率先抓住她的視線,正是皇城軍的大頭頭無誤。

牢籠里的那一幕落入宋觀塵眼底,可以說是……滿心的不是滋味!

事情發生得太快,且大大左右他心緒,他一開始是懵了,想也未想完全憑本能下令——必須將她帶走。

必須好好審問她一番,厘清疑惑。

必須明白她是誰,為何甘願涉險?

必須徹底弄清楚她的意圖,她究竟意欲為何?

必須!

所以他令屬下把她帶回,卻忽略他所掌控的皇城軍一旦接受命令,定會徹底執行,因而才造成眼前他所見的這一幕——

堅不可摧的鐵牢里,縴細得好似弱不禁風的大姑娘曲起雙腿縮坐在角落,她略歪著頭,額角抵靠在陰冷石壁上,而他的出現則引來她的注目,就見那白皙的鵝蛋臉一抬,臉色迷茫,眸光氤氤,無辜又定靜的神情,沒有丁點的責難和火氣,僅是幽幽朝他望來……

然後在他好不容易穩住氣息時,卻發現她被牢牢鎖住。

當真被鎖得牢牢的。

她雙腕被扣上鑄鐵手鎊,兩只腳踝同樣被鎖上精鐵鑄造的腳鐐,頸部更被鐵圈鎖住,鐵圈連著一條精鐵鏈子,將她鎖在石牆的角落里。

見她這般模樣,他完全繃不住,一顆心簡直像被剜出似的,滔天般的火氣噗噗噗直冒。

「誰讓你們這般鎖她?」

冷硬的質問乍響,他身後兩名屬下立時單膝跪地。

根本不給那兩人辯解和請罪的機會,「砰!」地一聲,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鐵牢的重鎖已被擊裂。

兩名負責守衛的皇城軍悚然一驚,其中一名眼色甚快,連忙起身隨他步入牢中,並掏出鑰匙利落地替蘇練緹解開身上所有束縛。

會被押進皇城軍司之人絕對是重犯無誤,加上還是大司馬親口下令將人帶走,底下的人自然按例行事,才會把姑娘家上手腳繚,如畜生般鏈著頸圈。

宋觀塵盡避明白,仍怒不可遏,而這把怒火很大一部分是沖自己生氣。

早該想到沒有他發話,她只會被這般對待。

解開大大小小的枷鎖,那名屬下很快退出去,與跪在牢外的另一名同伴迅速且靜寂無聲地撤到外頭。

牢內,宋觀塵蹙眉看著仍縮在角落的人,隔著長裙,她一下下揉著小腿和腳踝,似是那副腳繚扣得太緊,阻了血氣流通。

蘇練緹確實兩腿發麻,而男人那兩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盯得她頭皮更麻,暗自嘆了口氣,還是扶著石壁努力站起來。「多謝侯爺。」

得到的回應是一聲冷哼。

她咬咬唇問︰「民女與侯爺素昧平生,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侯爺,竟惹得皇城軍上門逮人?」

「素昧平生?」宋觀塵一記冷笑,兩大步已去到她面前,近到手一探就能扣住她咽喉,而他像也頗想那樣干,一臉陰狠。

蘇練緹背部緊貼石牆,手心微汗,張唇欲言,卻听他反問——

「在『幻臻坊』你與本侯打了照面,為何落淚?」上身逼近。「你且說說,本侯這張臉,究竟如何了?」

她胸房鼓得厲害,眸底莫名發燙。

她完全不知道此時自己凝望他的眼神有多憐惜,她沒有辦法克制,一切是這樣自然流泄,只因那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容無丁點傷痕,是她曾經臆想過無數回的完璧無瑕。

當想象變成真實,無限風華展現在她眼前,映入眸中的比她所想的還要燦爛奪目,試問,豈能不感動落淚?

她一時間喉頭緊澀,說不出話,怔怔然與他對視,竟听他嘎聲又問——

「什麼叫素昧平生?當真是陌路嗎?倘若你與本侯從不相識,又為何甘冒大險替本侯收尸、為我縫合鹼葬?」

聞得此言,蘇練緹五官陡凝,驚到渾身直顫。

都不知是雙腿麻感未退,抑或嚇到雙膝發軟,也許兩者皆是吧,她低喘了聲,背貼著石牆驀然滑落,一**坐回冰冷的地面上。

沖擊過劇,她額心抵在曲起的膝頭上,好半晌動彈不得。

……他會這麼問,那即表示他知道昨日……噢,不!不是昨日,是上一世才對,他知道他的上一世落得何種下場,然無比詭譎的是,他……他竟曉得是她替他收尸殮葬?

天啊……

莫非她做那些事時,他的魂魄不散,一直在她身邊游蕩嗎?

雖說這世間無奇不有,她自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然此際意會到他可能經歷過的事,內心駭異洶涌,都快沒法子呼吸。

思緒亂成一團,暈眩驟然襲來,令她身子癱軟成泥,從她徹夜完成欲進貢的繡作、睡得昏天黑地後醒來,跟著又被強行帶走、丟進鐵牢,直到現下,這一具身軀根本滴水未進,此時的她當真無力再站起。

她需要靜下心,需要先穩住自己。

突然,有人將她打橫抱起!嚇得她夠噲,臻首倏地抬起,竟與那張俊美無儔的男性面容相隔不過一息之距。

她想也未想便掙扎著要落地。

「別動!」男人驀地一喝。

他語氣強硬,雙臂將她抱得更緊,論力氣他是絕對強勢,亦是絕對的優勢。

對著干,蘇練緹很明白自己沒有絲毫勝算。

她一下子繃住身子不敢再亂蹭亂踢,由著他將自己抱出這座皇城軍司鐵牢。

今日輪番留守的一票皇城軍,眼珠子幾乎掉滿地。

就見外表一向高潔嚴正到近乎病態、內在武力卻剽悍到慘絕人寰的大司馬侯爺大人,他兩手空空進鐵牢,最後卻滿懷溫香抱出一名大姑娘?

眾人不敢質疑。

但說老實話,人家姑娘究竟犯什麼罪,需要他大人親自出馬,到現下仍然是個謎。

「說不準是瞧上姑娘家了,先來個下馬威,打算逼良就範唔唔唔……」第一個在背後胡亂推敲的人被宋觀塵的副將狠狠搗了嘴。

「找死!要說也得等侯爺的馬跑遠了再說啊!」副將氣急敗壞。

「侯爺方才還大發脾氣呢,把鐵牢的重鎖都砸壞了,豈非一怒為紅顏?只是他使這種招數,嘖嘖,欺負人家姑娘實為引人家注意嘛,欸,依咱看,下九流的路數啊唔唔唔……」第二名下了負評的人亦被撲滅。

副將低聲斥喝。「你們嘴巴都給老子閉緊羅!」

脖子伸得老長直眺望,在確認宋觀塵的坐騎真真跑得不見影兒之後,副將放開兩名屬下的嘴巴,忽地兩掌一拍,吆喝——

「來來來!兄弟們,開暗盤對賭,就賭咱們家大司馬侯爺能否抱得美人歸?」

皇城軍司內驟然鬧騰起來,一掃向來肅穆凝沉的氛圍。

另一邊,被屬下們拿來打賭的宋觀塵已一路策馬返回御賜的寧安侯府。

府里的管事和僕婢們見自家性情清冷到近乎孤僻的侯爺竟帶回一名女子,不僅帶回,更一路抱進專為貴客所備的西廂院落,大伙兒皆被嚇得不輕。

姜還是老的辣,幸得府里大管事騰伯一下子便回過神,立即遣了一名細心干練的僕婦和三名伶俐婢子前去伺候,又是備水備淨布,又是備吃食備熱茶,一樣樣往西廂院落送進。

蘇練緹在被抱上馬背、帶回寧安侯府的這一路上,心緒已穩下許多。

之後一個時辰,她安靜由著府內下人伺候。

送水來,她便盥洗,絞了布給她,就取來擦拭,然後送來的粥品和小菜她也都用了些,此時一名自稱叫「宛姑姑」的年輕僕婦往她手里擱了杯熱茶,朝她安撫般淺淺一笑。

她輕聲道謝,才學對方牽唇淺笑以回應,廂房門口在此時來了一抹高大身影,令房中服侍的幾人全朝他屈膝福禮。

宋觀塵這是去而復返。

他似乎認為給她一個時辰小作休息已然足夠,如今,他們需要好好談談。

主子僅一個眼神示意,宛姑姑隨即領著三名婢子離去,將貴客用過的漱洗對象以及未用完的吃食也一並收拾了去。

蘇練緹深吸一口氣,靜抬眸,等著這個似熟悉又覺十分陌生的男人開口。

宋觀塵走近,將雪蠶冰絲所編制的一條男款發帶拋到她面前桌上,跟著一腳勾來雕花圓墩凳,撩袍,大馬金刀與她對坐。

接著……竟大眼瞪小眼了。

蘇練緹愣愣被瞪了幾息才明白過來,眼前這位爺是在等她「自招」。

要她自己招供嗎?

按下嘆息,她主動道︰「此物確實出自民女之手,侯爺有何疑問還請言明。」

宋觀塵一雙眼角帶勾的桃花目微微眯起。「本侯無意間在西街作坊見到一名木工匠人頭上系此發帶,遂記起一事……曾經有誰為本侯沐發梳理,而後以類似的發帶替代玉冠,將本侯發絲一把束起。」

……這銀白色發帶是用雪蠶冰絲編成,算是我勉強拿得出手的,要請侯爺湊合了。

蘇練緹一顆心像被無形力道掐握住,有些泛疼。

「原來侯爺當真一直看著……」秀顏透虛紅,覺得不可思議,也覺得世事神妙。「可侯爺為何確知民女猶記得上一世的事?」竟是一查上門,就直接下令逮人!

他冷哼。「本侯根本不知,是你一開始表情就露餡,加上唬個兩句,底牌直接見光。」

蘇練緹訝呼了聲,隨即抿住唇瓣。

斂眉思量,當真如此啊!

她一見他完好無傷的臉就感動落淚,受他質問也沒想要反駁或裝傻,會被看穿很正常。

望著姑娘家眉心無辜輕蹙,有些無奈也有些釋懷的神態,宋觀塵暗自調息,問出內心長久以來的疑惑——

「姑娘為何甘冒危險,替本侯做那些事?」收拾他的殘尸,將受過車裂之刑的身軀一塊塊清理、一塊塊縫合,拼出完整的他,為他殮葬。「若被逮到或遭告發,那是違逆聖旨的殺頭大罪,你為何要做?」

他目光炯炯,看得她又有頭皮發麻之感。

蘇練緹兩手握住茶杯下意識轉了轉,低柔語調有掩不去的靦腆。「侯爺曾與我有恩,民女之所以那樣做,僅為報恩罷了。」

他俊容一凜,擱在膝上的五指緩緩握緊。

上一世他根本不識得她,大刑過後,魂魄縹緞之際,所見所听盡是她的容顏聲音,宛若結成了一條無形絲線,似有若無與她牽扯不斷。

重生在這一世,他一開始試圖尋她,然時機不對,他搜尋她的時間點起得太早,全無丁點蛛絲馬跡,直到如今在那木匠發上驚見那條似曾相識的銀白發帶,才終于順藤模瓜逮到她。

「本侯如何與你有恩?」他不禁咄咄逼人。

蘇練緹沉吟了會兒,沖他淡然一笑。「民女二十有四那年,侯爺那時應是二十六、七了吧?總之,你我邂逅在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民女當時納悶得很,不懂身為皇城大司馬的寧安侯爺為何會在寒天雪夜出現在那兒……侯爺那時待我家五歲的閨女很好,與她好有話聊,之後更出手為我母女倆解危,暗中入北陵之際亦護送我們通過狼群出沒的山頭,直到我與孩兒平安進到北陵地界……」

她所說的什麼母女倆,他全然不具記憶,但五狼山連峰、騰雲客棧以及潛入北陵之事,上一世的他確實去過那些地方,做過那件事。

而那件事亦導致他上一世最後落了個人頭落地的下場。

這一邊,蘇練緹緩聲又道︰「當時實不懂侯爺為何放著錦京防務不管,率著手下潛入北陵,之後……嗯,就明白過來了,瑞王父子一案是侯爺手筆,只是侯爺一念心慈,才落得那般下場。」

宋觀塵死死盯住她。

教人大氣都不敢喘的靜寂持續好一會兒,他才慢幽幽啟聲——

「憑什麼認為本侯是一念心慈?本侯暗殺瑞王父子二人,外人以為的暗殺,那卻是明晃晃地開膛剖月復、剁肉喂犬,慢慢折騰瑞王世子時,本侯可是要瑞王清清醒醒、睜大眼楮瞧著,瞧他的嫡親骨肉是如何一點一滴死在我手中,那手段甚是凶殘,還持續了大半天才玩完,你不認為本侯有錯嗎?」

蘇練緹兩世皆與他有所交集,加之上一世關注他多年,一時間忽略分寸,亦忽略眼前這個男人早非她所以為的那個。

她沒有多想,任心中話溫婉流泄——

「我那孩兒問,有人用火燒你,那人太壞太壞,問你有沒有打回去,侯爺那時對孩子答了,說是正打算狠狠打回去,絕不讓他們逃跑……民女就想,那太壞太壞的大壞人該是瑞王父子二人,按推算,侯爺十二歲遇劫,那兩者一個約莫四十,一個亦大不了你幾歲,他們欺人太甚,又哪里是你有錯?」

「……欺人太甚?呵,欺人太甚嗎?」宋觀塵玉顏微微扭曲,戾氣陡生,櫻唇竟勾出笑意。「好啊,你且再說說,把你知曉的全都道出,瑞王父子二人是如何欺人太甚了?」

蘇練緹這時才察覺到他狀況不太對勁。

但同一時分,她腦中亦記起前兩世所听過的那些關于他的流言蜚語——

被請進宋府的大夫們不僅忙著醫治小小少年臉上的火燒,更得醫治渾身上下數都數不清的鞭傷、咬傷……

甚至是胯間玉睫以及後庭魄門……亦傷痕累累……

氣息陡滯,胸房緊繃到疼痛,此際見他這般神態,只怕那些傳言有九成是真。

她沒有懼他。

說實話,只要一憶起他懷抱萱姐兒坐在土火爐邊取暖的景象,憶起他將切碎的烤肉仔細喂食孩子、專注聆听孩子說話的模樣,他落在她眼底就是千百樣的好,即便今世的他偏離了她所認知的那一個,他依然是烙在她與萱姐兒心底的那一抹迷人景致。

所以,她沒有懼他。

放開茶杯,她改而輕絞十指,沉靜道︰「『變童』一詞由來以久,是指樣貌美好的男孩兒被當成女娃兒那樣任男子狎玩作踐……侯爺生得這般模樣,自小定然就是粉雕玉琢、獨一無二的美色,會被位高權重者親、遭設計劫走,臨了還有水寇當遮掩,全然是『懷璧其罪』……從來就不是你的錯,而你一直在等待時機。」她嘆息中帶著柔軟笑意,彷佛還夾帶些許心酸——

「所謂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對瑞王父子二人的復仇,侯爺內心那道坎能過了去,痛痛快快干下那一場,那一切也就值了,何需擔錯?」

他沒有錯。

她,絲毫不覺他有錯。

但宋觀塵思緒已混作一團,熱辣辣的感覺驟然襲上俊顏,熱到像被狠狠摑了幾巴掌似的,非常無地自容。

他突然發泄般出手,橫過圓桌一掌扣住她的咽喉,怒目相向——

「你知道什麼?你又自以為懂得什麼?」

蘇練緹一時間自然嚇得不輕,但男人五指的力道其實未下狠勁,只是扣得她有些不好喘息,並未完全扼斷呼吸。

她張著口細細吸氣,完全明白了,自己這是重重踩到他的痛處了。

她喉頭緊澀,眸底泛紅,卻沒有任何掙扎,僅抬起雙手軟軟握住那只鎖喉的硬腕。

女子眼中的安然,加上莫名其妙縱容的表情,再再讓宋觀塵滿腔情緒如排山倒海般狂亂。

那亂濤不由分說兜頭打下,打得他頭昏眼花,滿心濕淋淋。

「滾!」

厲聲乍響,五指在對方頸膚上留下明顯紅印。

像除了這般狠狠甩開她,圖個眼不見為淨,似乎也已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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