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途似錦下堂妻 第二章 開啟營生的活兒

作者 ︰ 陳毓華

「我髒得很。」

「不髒、不髒,回去女乃娘讓妳勺兒姊給妳燒熱水,妳好好洗洗,洗去一身穢氣,人就舒坦了啊。」勺娘是女乃娘的女兒,已經二十歲,還待字閨中。

「什麼都別想,跟女乃娘回去……如果小姐不嫌老奴的家破舊簡陋……」中年婦人有些不安。

不管怎麼落魄,小姐可都是她女乃大的小姐,怎麼能和下人住一塊?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

柴子有些支吾,「我、我娘一听到小姐被高家送回來,就擔上了心,不等我下工便趕著讓我到樂家門口去守著,就怕錯過和小姐見面的機會,只是……哪里知道小姐竟是讓人用門板扛回來的,這一急,」他搓起了手。「便跑回家把我娘帶了過來,可惜不管我們怎麼求門房就是不肯讓我們進去見小姐。」

從大雨稀里嘩啦的午後一直到夜幕四合,後來是他使了二十幾個銅錢,門房這才告訴他們別傻等了,四小姐被老太太痛責一頓,攆出家門去了。

樂不染低頭看著兩人連草繩都忘了纏,已經濕透的鞋子,神情模樣也沒有比她的狼狽好多少,眼眶一熱,鼻子發酸。

為了她啊,一個任何血緣關系也沒有的人……

樂不染就這麼在城西柳巷柴家小院住了下來。

日常幽暗巷弄的柴家很小,是早年過世的柴老頭留下的遺產,一明二暗三間房,小院用來晾曬衣服,屋檐下堆著柴火,後罩房隔成廚房、浴間和茅房,倒也足夠柴王氏母子仨居住,不過如今多了一個她,本來不寬敞的地方就有點不夠用了。

平時,柴子到附近的窯坊去上工,窯坊的老板並不管飯,柴王氏數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動的天模黑就起,給兒子準備早飯和午飯,早飯是饃饃夾咸菜,午飯是咸菜配饃饃。

接著她會擔著批來的漁獲到西市集去賣,下市時用賣不掉的魚和相熟的販子、店家換取一些蔬菜米糧回來,女兒勺娘就留在家里收拾家務,繡些荷包帕子貼補家用。

一家人多的沒有,日子倒也湊合著過,只是,柴子十六歲,勺娘二十,如今還沒有一門好親事。

柴王氏那個心急啊,可惜柴子看來看去就是沒有合眼緣的,勺娘呢,就更一言難盡了。

然而,她還是把曾經喝過她母乳的小姐,義無反顧的領回來了。

賺錢的人沒有增加,吃口糧的人又多了一個。

然後她還不干活。

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不是樂不染的拿手活,她在家里晃來晃去,雖然有心做點什麼,卻幫不上任何忙,只有添亂的分。

她真不是故意的,她在現代因為是獨生女,從來不踫陽春水,成年後,離了家,更不可能自己下廚,除非偶而心血來潮。

勺娘對這位四小姐還是有印象的,小時候家里要是有點什麼新奇的東西,一定是這位小姐給的,年節一定會有一疋布料和一小袋的白米,所以當時她和柴子每到過年,都會有一套新的襖子和香甜的大白米飯吃。

這是她最鮮明的記憶。

在她心里,樂不染無論變成什麼樣子,她都是主家的小姐,娘親的小主子,讓主子動手,奴才就該死了。

徹底休息了兩天,樂不染便開始動起了腦筋。

看樣子,她暫時是得在柴家待著的,至于待多久,還沒個定數。

她手頭上就只有她娘給的一根有了年頭的金簪,弟弟的二兩半碎銀子,能用多久?用完了之後呢?

柴家的家境不好,一間到處漏風,下雨漏水的破房子,雖然說家里有三個成人勞力,但柴子一個月也就一吊多的工錢,柴王氏的生意說不上好壞,頂多換點口糧吃,勺娘的刺繡得錢倒是多一點,但是她整天要忙家務,能拿針動線的時候有限,如今再加上她……

嗯,她總得找點什麼營生來做,至于改善這家人的生計……徐徐圖之吧,左右一口氣是吃不成胖子的。

「女乃娘,不染沒去過市集,您帶我去瞧瞧好嗎?」她身上穿的是勺娘的衣裳,洗得半白的窄袖短襦,上襦下裙,一塊補丁也沒有,是勺娘最好的一件衣裳了。

「市集沒什麼好玩的,都是不好的氣味,大家都是混口飯吃的辛苦人,老奴怕小姐受不住,不如留在家里陪陪勺娘。」柴王氏已經擔起蓋上芋頭葉的背簍,正要出門,去晚了可佔不到什麼好位置。

「沒什麼受不受得住的,凡事總有開頭,還有啊,往後女乃娘喚我名字就好了,您老是小姐小姐的叫我,我听著別扭。」如今的她是已婚婦人身分,為了在外頭方便走動,她從善如流的挽了個婦人的小髻,隨便用根筷子固定發髻,這樣出門,也就沒什麼好忌諱的了。

柴王氏還想說點什麼,卻听樂不染道︰「再不走就晚了喔,我只是去看看,看看而已,女乃娘,帶我去啦。」

好吧,就看看,看看能有什麼事?

五月的平遙縣涼爽的清晨不過一下子,日光高照,就熱了起來,但街上的人群並沒有減少,擔蔥賣菜的叫賣聲說笑聲,豬肉攤剁肉的聲響此起彼落,鋪面也十分整齊。

她的視線游來游去,看著市井容貌人情,這里還不是最熱鬧的街市,多是賣吃食玩物的小街,也有不少臨街而住的居民,不少漢子翹著腿在早點攤子上吃燒餅油條,婦人裹著頭巾腳邊賣的是自家的青蔬,看起來安樂和平。

她知道這年頭,男子只要有力氣、識字、頭腦靈活,要掙口飯吃並不難,但是女子想做營生拋頭露面卻處處受限,並沒有那麼容易。

但是這樣就能難倒她嗎?

並不,日子是人在過的,只要她想,總會有一條屬于她的路可以走,至于能不能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一步一步踏實的走就對了。

柴王氏很快找到擺攤的地方,她是給了保護費的,只要不出差錯,就可以在這里擺攤叫賣,也不會有閑漢、地痞流氓來找碴,就算找碴,也會有專管出來解圍。

柴王氏是市集里的熟面孔,左邊是個賣蔬果的販子,黃杏桃子酸李,蒂頭還連著葉子,幾把韭蔥,右邊是個賣草鞋的老頭。柴王氏把幾個迭放的竹篾從背簍里層拿出來,鋪上芋頭葉子,再把底層的魚貨分門別類的擺上,便開始叫賣了。

「快來唷,剛撈上的小鯽魚、新鮮大草魚,鯉拐子、青魚、花鰱……來晚了就要改天了,大嬸、小娘子來看看我的魚啊。」

她喊得起勁,卻沒幾個過來,有的匆匆看了幾眼便過去了。

她的生意一直不見起色,畢竟,她的生意算小眾,可挑選的魚類少,那些個買菜的婦人、富有人家的采買都往大的魚攤子去,平日她也習慣了,可今日多了個樂不染在旁邊,她老臉不由得有些發窘。

在一旁瞧著的樂不染嘻嘻一笑,聲音不大,但只要是經過的人都能清清楚楚的听見她在說什麼。「這鯉魚可好吃了,譬如糖醋鯉魚,配上青紅椒、洋蔥、生姜、青蔥,澆上糖醋料酒,芡粉、面粉調成糊,先炸得酥香干脆……」接下來她又把鯽魚豆腐湯、紅燒青魚段、豆豉蒸鰱魚、剁椒魚頭、炸大小黃花、香煎帶魚都說了一遍,那些個大小嬸子、婆子都停下腳步,不走了。

「怎麼听起來怪好吃的……」

「我都沒想過刺多的黃花魚還可以這麼做。」

「噯,我還沒想到今兒個要煮什麼菜,我家里那個回回嫌我做的飯菜沒滋味,我說小泵娘,妳這幾條黃花魚我都包了,不過妳得教會我那炸黃花魚的竅門。」主婦難為,天天煮菜,有時候想變點新花樣,討家里老爺們的歡心,可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們只是主婦,可不是那些整天變花樣的廚子。

柴王氏有些錯愕的看著樂不染,只見她笑容滿面。「行,看在您包下的分上,我還可以免費贈送您另外一道黃花魚食譜。」

貪便宜是人性,靠人性賺錢也沒什麼,于是樂不染細細把魚的作法說了幾遍,該下多少油,魚要反復瀝干水分……直到那婦人滿意的離去。

「小泵娘,也給我兩條大鯉魚和草魚,我買了兩種魚,除了本來的食譜,也得再送我兩道免費食譜吧?」

精明會算計的主婦也不是沒有,但是樂不染並不介意,也不去糾正對方對她的稱呼,小泵娘也好,小熬人也罷,左右是為了行走方便。「您嘗嘗我們家的魚,新鮮不帶泥味,保證好吃。」

這一來一往的,陸陸續續又來了不少客人,樂不染仍舊打著贈送食譜的口號,這一來,柴王氏一擔子的魚很快就見底了,她見時間還早,「女乃娘,我有點餓了,想去買點餅子吃。」

柴王氏的生意從來沒這麼熱門過,常常得熬到收市才能賣完,今兒個她才坐下來多久,這孩子,是她的福星啊!

她想去買吃食,小孩子嘛,總是不禁餓,柴王氏還沒從荷包叮咚響的喜悅里回過神來,便掏出幾個銅板。「可別走遠了。」

她完全沒去研究樂不染為什麼會懂那麼多的魚料理?畢竟小姐好歹是樂府的姑娘,雖然樂老太太苛刻,但是在那環境長大,吃食見識絕對比她們這些下人要多,能張口就來一道菜,一點都不稀奇。

樂不染從柴王氏粗糙的手掌拿了三個銅錢,慢慢的走出了她的視線,因為買魚的客人又上門了,柴王氏只能看見她沒入人群的一小片衣角。

樂不染也沒去多久,趕在柴王氏收攤前就回來了,她的確買了些零嘴,是三塊噴香的藤蘿餅,另外還有一迭厚厚的紙卷,還是淨皮宣紙,以及幾枝大小狼毫筆。

藤蘿餅是用白面薄酥做成的,紫藤花餡佐以百果餡,微火烘烤,上面再灑上新鮮的藤蘿花瓣,看上去色澤鮮艷,吃起來有著清新的花香,在平遙這小縣城算是季節性的名貴糕點了。

「妳這孩子,怎麼花錢去買這個?」她雖然只是個市井婦人,但也知道這帶著香氣的餅子三文錢可買不到……她還一口氣買了三個。

這孩子連一身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哪來的錢?

「我自己吃了一塊,這三塊一塊給女乃娘吃,剩下的帶回去給柴子哥和勺娘姊。」

「這麼矜貴的東西,不吃、不吃,妳哪來的錢啊?」

「我出門時娘給了我一根簪子,曇哥兒給了我二兩銀子。」她也不隱藏,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方才去把簪子典了,質押了些錢。」她不只買了餅子,還去書肆買了宣紙,她有大用。

「妳這孩子,一個燒餅就能對付過去的東西……」隨便吃總是能飽的,實在沒必要在吃食上花大錢,這般大手大腳,一根簪子又能用得了幾時?

「女乃娘,吃喝是小事,但也很重要啊,日子過得艱難,不更需要吃些好的,這樣多少能熨貼心不是?」就因為現實磨人,才更要對自己好,偶而吃些平常吃不到的,圖個心情愉快,也才有體力往下走。

柴王氏捧著餅子,心里卻愁上了,他們一家三口,要圖個溫飽都很艱難了,對她來說,能省一個銅錢就有一個銅錢的好,心里對樂不染的不會算計有些微詞,但是,那又如何,這孩子也不是自己吃獨食,而是把家人都算進去了,他們甚至稱不上她的家人……這麼好的孩子在婚姻路上怎麼就那麼坎坷,未來該怎麼辦才好?

「女乃娘,趁熱趕緊吃,涼了風味可就沒那麼好了,您別一個餅子也舍不得吃,往後咱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她催促柴王氏,自己動手把空竹蔑收進背簍里,往肩上一背,之前裝滿魚的背簍她沒辦法,這會兒魚賣光了,空空的簍子她還是背得動的。

柴王氏沒太把她的話放在心底,嘴里嚼著藤蘿餅,卻有些食不知味,現在,家里有四口人,既然今日的生意出乎意外的好,不如明日再多批些魚來賣好了,至于料理這件事,真不行,她就多問問小姐,一定不會錯的。

只是明天運氣還能不能像今日那麼好?她把最後一塊帶著肉絲的餅子放進嘴里,心里沒準。

因為賺了錢,柴王氏割了昂貴的豬肉,也就是上肩肉,在相識的婦人那里得了一個菠蘿,沽了油,買了粗糖,喜孜孜的對樂不染說道︰「回去讓妳勺娘姊做咕咾肉吃。」

咕咾肉,酸酸甜甜,費糖又費油,女乃娘為了她真舍得。

回到柴家小院,樂不染找到了正在小灶前忙碌的柴勺娘,她正在問柴王氏不年不節的怎麼就割肉回來了?

柴王氏說今天生意好,順道便割了肉回來。

這時見樂不染進來,才知道她想借柴子哥的筆墨硯。

柴子在窯場吧的是窯燒後,在燒成瓷的釉面上描繪紋樣、填彩的活兒,回到家,要是靈感一來,想到什麼圖樣,便用紙筆記下來,自覺不錯的紋樣送到主家手上,有時也能得留用。

勺娘雖然不知道樂不染要筆硯做什麼,仍是幫她去柴子的房間取來,半截墨條,幾乎要見底了的硯台。

樂不染道了聲謝,徑自去水缸取了一小木桶的水,然後對著勺娘道︰「晚飯就不用喊我了,時間到我自己會出去的。」

沒等勺娘響應,她便一頭鑽進房間,放下了簾子。

晚飯……這午飯還在鍋子里,有什麼事重要到連著兩頓飯都可以不要吃的地步?

勺娘發誓自己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只是她站在門簾處,透過縫隙看見樂不染將買回來的紙往炕上攤開,長長的紙起碼有八尺長,炕不夠放,她似乎不太滿意,瞧了眼泥地,也不滿意,最後折衷將白紙鋪展開來,不夠放的紙卷起來,用好幾塊外頭撿來的卵石當作紙鎮固定。

鋪好了紙,她把買來的筆全部擺在炕頭,便開始倒水研墨,展紙選筆研墨沉思,然後彎腰蹲在紙前面,看似隨意的捻起一枝筆,一點一點的描繪起來。

她就這樣蹲著,一手執筆,再也沒有抬起頭。

很快,紙上出現細致的圖案,她始終沒有起身,只慢慢移動腳步,隨著她的挪動,腳下的白紙宛如魔法般生出片片的景色出來……

就著炕床而作,因為只有一個硯台,她似乎有些不滿意,因為要不停的停下來注水、研墨,繼續,讓她頗有微詞,嘴里嘟噥著什麼,然而,等她抱怨完,又佝僂著腰認真專注的畫著自己腳下的線條……這邊是城門,從市鎮的巷道可以看得見小橋流水人家,河水輕流,老漢負手牽著驢拖板車,屋門前婦人逗弄小童,小黃狗追著蝴蝶,騾馬牛車人頭攢動,再往前走,碼頭的工人,正把貨物從小舢板上運載到貨船,熙熙攘攘,馬路上還有各式各樣的人,化緣的僧侶、客棧老板伙計、搖搖晃晃的讀書人等,進入市中心,燈籠店、書肆鋪子、金飾鋪、藥行、布莊、腳店、肉鋪……琳瑯滿目。

紙上越來越熱鬧,熱鬧得勺娘都舍不得離開,也忘了灶上的東西,她不錯眼的看著,直到柴王氏來拍了她一下。

「做什麼呢,古里古怪的,妳這丫頭飯菜都燒焦了啊。」

勺娘轉過頭對她娘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朝屋里比了比。

柴王氏循著她的手勢看過去,看見樂不染低頭作畫,凝神專注。

柴王氏看了心里怦怦直跳,這是她認識那個小小姐嗎?

她是不懂這些東西的,但是隨著地上越來越熱鬧的畫紙,她彷佛能看見一個縮小的人間天地在她眼前展開,要是圖畫好了,該是什麼驚人的樣子?

對于樂不染展現出來的才華她沒半點質疑,雖然她離開樂府很久,也知道三房的處境,但是一個商戶女能寫會算並不是什麼事,至于這風雅的畫畫什麼的,顯然三夫人沒少教她。

「別看了,別擾了她。」她拉著勺娘,靜悄悄的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

另外她掏出了今日賣魚賺到的銅板,「妳去一趟金紙店,多買幾根蠟燭回來,我看她這勢頭,沒把圖畫完,是停不下來的。」

「娘,」勺娘握著她娘給的幾串銅錢,有些不明白。「我們還不知道小姐這是要做什麼?」

蠟燭這麼矜貴的東西,往常她就算趕著繡坊的活兒也只敢點一點燈油熬著,這會兒娘卻要她多買幾根蠟燭回來?

依照她那細致的圖樣,幾根蠟燭又怎麼夠?

「娘相信她不會做無用工的,再說小姐也需要發泄發泄一下心情。」

被夫家休棄,再堅強的女子都受不了這種打擊,小姐卻始終不哼不吭,她還擔心著她會悶壞了身子,既然想畫畫,就讓她去畫,畫完,不敢指望她能振作起來,心情要是很順暢些總是好的。

這一夜,樂不染直到午夜丑時才離開房間,她揉了揉眼楮,在灶頭找到柴王氏給她留在蒸籠里的一大碗白飯,臥著一個荷包蛋,旁邊還有一碟的咕咾肉。

她把飯菜扒了個精光,打了個飽嗝,把碗盤往桌上一推,往飯桌上一趴,指尖還留著未能洗干淨的墨汁,壓根沒注意臉上也抹了一把的黑。

樂不染是在炕上醒來的,天色早已經大亮,白灼灼的日光雖然穿不透幽暗的房間,但起碼從小窗子里仍能讓人感覺得到那種敞亮。

地上的筆墨紙硯已經讓人收拾干淨,毛筆掛在竹制的筆架上晾曬,紙張也被虛虛的攏成了卷……

她好像睡過頭了,不過昨夜她是怎麼回來的?她敲了下頭,都不記得了。

她下炕,在木盆子里洗了臉,用五指梳了發,然後歸攏成一束,利落的盤起來,發現炕頭有套干淨的衣裳,知道那是勺娘要給她換洗的衣服,便又換了衣裳,這才拿了紙卷出了房門。

她出來正好踫到捧著空木盆的勺娘,她這是已經洗完衣服,晾曬好才進的門。

「女乃娘出門做生意去了嗎?」她睡得真遲啊,都日上三竿了。

「嗯,一早就出去了。」興致勃勃的,還說要批更多的魚來賣。

樂不染從桌上拿了一塊烙餅,咬住,擺擺手。「那我也出門了。」

「小姐先吃飯吧。」勺娘看著木桌上動也沒動的飯菜。

她晃了晃手里的餅子,嗯,是蔥香的。「勺娘姊昨晚燒的咕咾肉真好吃。」擺擺手出門去了。

勺娘有些看不懂這位小姐,是的,她還沒辦法很自然的將她當成姊妹看待,畢竟她那樣的出身,自從她住進他們家,沒倒過半句苦水,沒說過誰的一聲不是,不需要侍候,不讓人擔心,看著好說話,他們吃什麼,她也跟著吃什麼,讓人看不出來她好還是不好。

就拿昨兒個夜里的事來說,她起夜,見這位小姐居然就趴在桌面上睡著了,怎麼被扶回房間的,一早晨起,要是尋常女子,無論如何也是要問個明白的,她倒心寬,問都不問一下。

勺娘哪里知道,沒人哄的孩子遇事不會哭,也沒有哭泣的權利,留著悲傷的精神想法子尋到生路才是正事。

平遙縣是京城轄下最近的一個縣,雖然只是個縣,但其實非常的大,可以和一些小地方的州城相比。

樂不染這回沒有去市集,閑閑走著,巷子口已經有許多人走動,這樣走走停停,來到了一家名叫「如海居」的書鋪,學問浩瀚如海啊,是這個意思吧?

她昨天就打听過,這如海居是平遙縣最大的一間書肆,一進門,果然書香撲面,各式各書冊、圖畫,筆墨紙硯,應有盡有。

「小扮,我想見你們鋪子的老板,我有生意要與他談。」她簡單扼要的說。

忙著用雞毛撢子掃塵的伙計雖然沒有出言驅趕,但是看她一個梳婦人髻的少婦手里小心的拿著一個連卷軸都沒有的圖紙。「您這是?」

「小熬人有樁生意,想見老板一面。」她的聲音客氣,沒高上半分,如花吐芬芳,晃了晃手里的紙卷。

伙計見她穿著雖然樸素,但態度真誠,又覺得她的聲音實在好听,應該是個識字會讀書的。「小娘子稍待。」便往後面去了。

片刻,一個穿文士服,長型臉,臉上留著三綹短須,眼帶精明的男子從堆滿雜物的後門出來,他也不在意樂不染寒酸的打扮,帶著職業的笑臉問道︰「小娘子有事找我?」

「可有大一點的地方?」她問。

如海居的老板一怔,做了個請的姿勢。「請跟我來。」

樂不染頷首,絲毫沒有要來詢問于人該有的卑躬屈膝,態度平等,她將紙卷慢慢展開在一條長方桌案上。

老板臉色先是木然,接著是微訝,隨著紙張的攤開,他的身形不由得也跟著動了,他站到圖紙正面,後俯身,臉上的訝色越來越濃,接著匆匆掏出放大玳瑁鏡,差點就把眼珠子瞪凸了的黏在紙張上。

穿越前,玉卿卿是跟著祖父長大的,每天坐著祖父搖搖晃晃的腳踏車到故宮去上班,中午在北門的食堂吃飯,到了她該上學的時候,便只能提著媽媽做的飯盒進宮去給祖父、父親送飯,順便在宮里逛一逛,玩一玩,就跟在自己家一樣。

祖父總是告訴她,他們玉家五代人都是故宮人,五代以上的高祖是清末時的宮廷畫師,曾祖父也是,盡避時代遷移,局勢丕變,到了祖父,他仍屹立不搖的站在滿是文物的故宮里,每天面對文物,好像在和過去的時空對話交流,和祖輩交流,後來的人甚至給了他故宮大內總管的稱號。

故宮有接班的傳統,不少工作人員都是接父母的班進來工作的,玉卿卿也躲不過這樣的宿命,出了社會便栽進故宮的小辦公室。

她天生對瓷器、珍玩、書畫和玉銅便有極深的辨識能力,可以說她三十幾年都在這器物四科打轉,只要她說不的東西,沒有人敢稱是。

沒想到的是穿到這莫名所以的朝代來,得靠上輩子的那麼一點本事來賺銀兩。

書肆老板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看了幾乎一炷香那麼久,才抬起佝僂許久的腰,長長吁出一口氣。

他臉色泛紅,兩眼放光,慢半拍才發覺自己失態了,他咳了兩聲,像是要掩飾自己對這幅畫的激賞,這太不符合他生意人在商言商的挑剔形象了。

「不知這放翁是小娘子家中什麼人?」

畫的末端落款寫著放翁二字,筆端莊重,筆鋒圓融遒勁。

「恕小熬人不能告知。」

「哦,那小娘子說的生意是?」他也不打破砂鍋問到底。

「這張圖老板看值多少銀子?」她也不拖拉,面色坦然。

「不如小娘子開個價碼。」畫是好畫,只是在大東朝這位「放翁」一點知名度也沒有,這在價錢上可以做一下文章。

他是商人,從利字著手,誰敢說他不對?

她毫不猶豫豎起三根指頭。

書肆老板有些色變,「小娘子這是?」

「我要的不多,三百兩。」她語調輕松的像是在市場買大白菜。

這還叫不多?三百兩可不是三十兩、三兩、三文錢,在平遙縣一百多兩就能買上一、二進的小院子,她好意思開口。

「八尺《天上人間圖》,只要老板敢坐地起價,一千兩也不是賣不出去,我只要三百兩銀子,並不多。」

「這……」

「我和老板第一次做生意,不好太佔您的便宜,但是買賣雙方要是有一方不情願,這生意自然不能勉強。」她開始動手收拾長桌上的紙卷。

不好佔他的便宜?難道她本來要的還不只這個價?這小熬人到底是誰給她的膽氣?

她說得沒錯,這張圖只要他敢賣,絕對少不了那些個自詡為文人雅士的品鑒家收藏,或是鄉紳土豪用來人情饋贈買去,至于知名度,那根本不是問題,有多少所謂「大家」不是用炒作炒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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