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氣小算仙 第九章 坦白身分邀上京

作者 ︰ 千尋

燈下,歐陽夫人拿著針線細細縫著衣服。

阿羲又長高了,得給他再添兩身新衣。還有阿曜,長時間練武,衣服鞋子都壞得快,這幾天也給他縫了不少。

想想,阿曜都二十歲了,待這次立下功名之後,是該給他尋個好媳婦。

她挺喜歡陸姑娘的,過去她是性子軟弱了些,總被李氏欺負,但幾個月前,一場禍事讓這孩子徹頭徹尾改變了,她變得沉穩、行事有度,踫到事情都有自己的意見。

一場生死,確實會徹底將人的性子天翻地覆大改變,她……不也是如此?

在後宮生活十幾年,有沈妃娘娘處處照拂,她養出一副天真性子,那時娘娘喜歡看著她鬧騰,總說︰「看你這樣子,會讓我想起過去的自己。」

娘娘曾是個天真浪漫的姑娘,可嫁入宮中後,盡避備受寵愛,卻沒了天真的權利。

既入宮門,便注定與陰謀詭計為伍,如何能獨善其身?就算娘娘不想爭,世事偏偏由不得她來作主,不想沉淪也會被拉著沉淪。置身事外不過是句空話,贏了都不見得能全身而退,輸了更是死無葬身之地。

寂寂後宮,就是一個不見硝煙的女子戰場。

她知道娘娘常在她身上心疼過去的自己,她便放任自己恣情恣意——旁的不想,只想讓娘娘在枯燥無趣的後宮里多上幾分笑顏。

直到大皇子死去,直到她在歐陽將軍的保護下月兌離重重圍困,將小主子帶到吳州的小漁村,慢慢撫養長大。

環境驟變,性子跳月兌的她不得不變得沉穩,而歐陽將軍死後,她活得更小心翼翼了,她怕啊,深怕辜負娘娘所托。

心思重重讓她變得體弱多病,許是阿曜上進,有足夠的本事能保護阿羲,許是陸家三個姑娘經常過來陪自己談心,心寬意改,這陣子她的身體好多了。

「母親。」歐陽曜進屋。

看見歐陽曜,她連忙起身道︰「回來了?剛好我給你做了兩雙鞋、兩套衣服,這次回軍營時帶著。」

「好,阿羲呢?」

「還在讀書呢,最近不知怎地,讀書特別上心。我問了,你猜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說他得創造價值,才有存在的必要。」歐陽夫人笑著搖頭,其實她只盼著他平安長大,一輩子和和樂樂地活著,那麼她便能完成娘娘的托付。

「那是予菲告訴他的,她很懂得激勵人心。」

「我從不指望你們有多大的成就,只盼著你們健康平安,你出門打仗,我日日都得燒香拜佛才睡得著。往後不會再有戰爭要打了吧?」

「不會了。」

「待戰爭結束,咱們把屋子翻新,母親給你娶一房好媳婦,好不?」

他本盤算著,戰事結束後留在吳州,直到阿羲長大才帶著他返京,沒想到父皇點名讓他回京,他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他拿把長凳,在母親身前坐下。「母親,我本姓陳,是陳國公世子陳曜。」

那年陳曜被劫匪殺死,他在陳曜身上重生,張開眼,認出自己的救命恩人——歐陽勤。他是宮廷侍衛,也是母妃的表兄,嚴格說來,他該喊一聲表舅,當時他身邊還帶了名女子與三歲幼童。

倘若他不是「岳雲曜」,他不會認出所謂的歐陽夫人是母妃身邊的宮女翠吟姑姑,更不會認出歐陽羲是自己的同母弟弟岳雲羲。

直到那刻,他才確定,母妃和自己一樣已經死于非命。

他假裝失憶,然而從表舅眼底確定他認出自己是陳曜。

表舅沒有說破他的身分,許是認為在必要之時,他可以護著阿羲,許是因為……帶翠吟姑姑和阿羲逃離宮闈時,表舅身受重傷,心知自己撐不了太久,必須為他們尋個靠山。然後表舅認他為長子,阿羲為幼子,他們兩兄弟在離開宮闈之後,再度成為兄弟。

「你想起來了?」歐陽夫人驚道。

歐陽將軍曾經告訴她阿曜的身分,並囑咐她,如果無法再躲藏,便破釜沉舟,帶著阿曜和阿羲投靠陳國公府。

「是,我也想起來了您是誰。小時候我常進宮,我見過您,當時您是沈妃身邊的宮女,對吧?」

「阿曜……」她慌了,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應對眼前的狀況。

「您不是歐陽夫人,阿羲也不是歐陽將軍的兒子,他是三皇子岳雲羲。」

他斬釘截鐵的口吻嚇到歐陽夫人,她愣愣地看著「長子」,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低聲道︰「這些年委屈您了,但阿羲不能在漁村瑞安穩生活一輩子,他早晚要回到宮里。」

「不行!」

「難道您要他一輩子不識得自己的親生父母、一輩子不知自己的身世?阿羲那樣聰明,他本該當人上人,本該榮華富貴一世,卻因為小人作祟,誤了他的命運,這樣公平嗎?」

「可是……」

「您知道的,阿羲聰慧,他不會願意當個村夫漁民,他想要科考、想要當官,可是他長越大,容貌越像沈妃,更別說他身上那塊明顯的胎記。至今皇上仍未放棄尋找他,只要他入仕,早晚會被認出來,與其先被別人發現進而斬草除根,不如讓皇上當第一個發現的人。」

「可是娘娘吩咐,她要小主子平安長大,沒有娘娘庇護,後宮太危險,娘娘和大皇子已經須命,只剩下小主子了呀!」

「您別激動,我不會現在就讓阿羲回去,至少要等他大到足以自保,我才會送他回宮。戰爭結束,我會隨宇文將軍進京,暗中為他掃除一切阻礙,讓當初害死沈妃和大皇子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可以嗎?你能辦到嗎?」

「母親,相信我,我承諾的事一定會做到,您安心等我的來信,我會鉅細靡遺地將京城里的事一一告訴您,好嗎?」

歐陽夫人看著歐陽曜,五年下來,她早已視他為親子,歐陽將軍過世後,她更是信任他、依賴他,事事以他說的話為主,而今……真的要這麼做?

「母親,請您相信我!」他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歐陽曜帶著糧食回到戰場。

李氏和何大方的事鬧得人盡皆知,在里正作主之下,陸青給李氏寫下休書。

里正不可能讓何大方娶李氏進門,因此連予婷的喪事都來不及參加,李氏和陳鎂就被趕出村子。

里正還威脅她們,但凡她們敢靠近村子一步,就要沉塘為誡。

予婷的喪事歐陽夫人幫了大忙,那幾日予心、予念跟著歐陽羲念書,她對兩個孩子極好,雙胞胎知道家里出了事,對歐陽夫人分外依賴。

喪事結束後,予菲把放進靈泉里泡過一段日子的彼得兔鏈子掛在予心、予念身上,她語重心長地告誡她們絕對不能摘下來。

之後尋了一天,予菲告訴陸青,賣身契的事是假的,她是靠著一顆珍珠發家,並讓陸青專心于課業上,好好考一個進士回來,告慰祖父在天之靈。

雖然意外,但陸青很快就接受,再加上歐陽夫人軟聲安慰,和母親的囑咐,陸青很快恢復狀態,一心投入學業之中。

日子一天天過去,予菲經常進城幫周逸夫的忙——而她的養殖事業越做越好,家里的事按部就班,慢慢地有所進展。

這是她穿越過來後最輕松自在的時日,她每天練練功、讀讀書,看看歐陽曜寄來的信,偶爾應付一下、或者躲一下「不知道為什麼總不回京」的岳雲芃,曰子就這樣過去了。

不久後,戰勝的消息傳來,普天同慶。

予菲像加了油的機車,隨時準備加足馬力,迎接歐陽曜返回吳州。

盼著盼著,歐陽曜終于回來了,周逸夫接到消息,直接到漁村里把予菲接進城。

不過首先引起她注意的並不是歐陽曜,而是許久不見的宋易禾。

乍然見到他,予菲嚇了好一大跳,他留著滿臉大胡子,將他玉樹臨風、瀟灑風流的模樣全給遮住了。

「怎麼這樣看我?不認得宋哥哥了嗎?」

這年頭,男人都熱愛當哥哥嗎?現在阿曜只允許她喊曜哥哥,而某位送上門來的師兄也要她改口喊雲哥哥,接著周逸夫湊熱鬧,要求一聲逸哥哥,如今又多了個宋哥哥……

她懷疑,是不是集滿一百個哥哥,就可以換兩瓶醬油,還是一個保溫鍋?

「再長出兩根獠牙,你就可以改名叫熊哥哥了。」

宋易禾瞪她一眼。「不可愛,虧我為了你到處搜羅種苗,害得我都曬黑了。」

「無妨,有胡子遮擋陽光,胡子剃了,立馬白回來。」她笑嘻嘻地望著他。

宋易禾忽然一改態度,正經而誠懇地說道︰「多謝你,要不是你的提醒,我這次怕是回不來了。」

「不再說我是小神棍啦?」她始終眉開眼笑。

「你不是神棍、是神仙,再過不久我就要回京,這次我和阿曜好歹可以撈個四、五品將軍過過癮。怎樣,想不想跟我回去?我保證你吃香喝辣,從此過上富貴日子。」

他要回京了,那阿曜呢?也走嗎?或者他會為大娘和阿羲留下?不肯想、不願意多想的事突然砸到頭頂,她竟有些措手不及,直愣愣地看著歐陽曜。

「別看他,這回他肯定要走的,他的國公爺爺等著他回去吶。」

鄭國已滅,功勞呈報後,除了功勛卓越,像他和阿曜這類的之外,十萬軍隊必定要領了俸祿返鄉的。

不過……回京,他們也算是返鄉了。

這次皇帝特別點名他和阿曜,誰想得到——兩個在京城碌碌無為的小混混,投到宇文將軍名下,短短幾年就混出成績,看來滿京城的廢渣都會被他們憂心忡忡的爹娘送到宇文將軍麾下好生管教。

宋易禾說……國公爺爺?所以阿曜和宋易禾一樣,其實有個了不起的身分?

予菲不想听宋易禾所說,只看著歐陽曜。

他皴著眉心,微微地點了下頭。

真的要走?在交通不便、通訊困難的時代,她期待著山高水遠,岳雲芃早晚會忘記自己,那麼同樣的山高水遠,是不是……阿曜也將會將自己遺忘?

「丫頭,你……」宋易禾還想再問。

予菲回過神,想也不想地打斷,扯出笑顏問道︰「幫我搜羅的種苗在哪兒?」

「在後頭,那不是重點,重點是……」

宋易禾話未完,沒有人引路,予菲跑得飛快。

看著她微微踉蹌的腳步,歐陽曜皺起眉心,還沒想好怎麼跟她說……嘆氣,他快步跟在她身後。

宋易禾看著突然跑遠的兩人,莫名地望向周逸夫,問︰「我說錯話了嗎?」

周逸夫安慰地拍拍宋易禾的肩膀。「不怪你。」他不懂,宋易禾這麼遲鈍的人竟然也能為情所困?

宋易禾傻了,不怪他?所以……還是他的錯?

「予菲。」歐陽曜追上前。

她假裝沒有听見他的叫聲,自顧自說話。「這個對、這個對……這一片都對,都是蕃茄苗,不過……這是櫻桃欸,居然連櫻桃樹苗都帶回來,這個……厚,不厚道哦,騙誰啊,這是荔枝,肯定不是洋人從國外帶來的,應該是鄭國人種的吧。不過有這麼多種苗呢,明年一定可以收獲很多蕃茄。」

歐陽曜站到她面前,扶著她的肩膀,扳過她的臉,認真看她的眼楮,再喚一聲。「予菲。」

「你信不信,明年我就會有一大片蕃茄園,明年我的珠貝會長出大珠子,明年我養殖的海鮮將會名滿吳州城……」

「知道,我都知道。」他一把將她抱進懷里。

他知道她說了很多個「明年」,知道她一點都不想走,知道她舍不得用心經營的養殖場,舍不得親人,舍不得這個他曾經覺得很小很小、小到沒有發展性的小地方。

予菲仰頭看他,他其實……不知道。

不知道雖然她表現得信心滿滿,但她很心虛,出身育幼院,讓她對不明確、不穩定的事都懷抱恐懼。

然而身為「大師」,如果她有半分的不確定,就會影響客戶的信心,所以多數時候,她的篤定都是偽裝出來的。

直到完事,她才會悄悄松口氣,背著師父、背著所有人一遍遍告訴自己——其實你可以的。

所以他不知道,初來乍到,她面對李氏與陳鎂時展現的強勢有多心虛,所以他不知道,一個在施法時幫不了自己的身體,讓她有多恐懼。

表面上她輕輕松松賺到銀子,表面上她自在自信,表面上她無所不能……可實際上她很害怕,因此她試圖在他身上尋求安全感。

她找到了,可他就要走了。她的安全感馬上要消失,她無法不恐慌恐懼。

只是身為獨立自主的女性,她還是必須演出自得自信,所以她在笑,卻笑不進眼底,她努力表現自信,可她不知道自己飆得飛快的話,充分表現了她的心虛。

他討厭她的偽裝,因此把她收進懷里。

「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我要走了。」

「嗯,京城很好玩吧,去了以後,踫到什麼好東西,別忘記寫信告訴我。還有啊,你年紀那麼大,這次進京皇帝會不會給你賜婚啊?到時候我會送你一份厚禮,金色珍珠怎樣?你老婆肯定會愛死我。」

他明白,她說得越快,心里越慌。

她像只縮進殼里的蝸牛,努力假裝這個世界和她想象中一樣安全。

「京城很好玩,而你的金色珍珠留下來,逼著逸夫給你換銀票。我的老婆會不會愛死你我不知道,但是老婆……你會愛死我嗎?」低下頭,他的額靠上她的。

他是冰塊,一塊不擅長甜言蜜語的冰,但她的心慌逼出他的甜言蜜語。

她听懂他的話了,緩緩吐氣,甜甜笑開。

她知道他說的不僅僅是甜言蜜語,可她更明白遠距離的愛情有多容易終止、受傷。推開他的胸口,她認真對上他的眼楮,放緩說話的速度。「宋易禾說你的爺爺是個國公?」

「對,陳國公,年輕的時候憑著一股蠻力,替朝廷打了好幾回勝仗——皇帝恩賞他一個國公爺當當,他的兒子以父為榮,以他的人生做為學習的最高目標,可惜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留下我一個獨子。

「國公爺爺後悔了,打死不讓孫子當個有勇有謀——對朝廷國家很有用的大將軍,因此拼命寵、死命寵,把我寵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小時候傻是可愛,長大後傻容易被坑害,我與一群和自己一樣爛的人往來,成天喝酒鬧事,還愛上一個孫姑娘,非要把人家娶進門。

「可人家孫姑娘喜歡有上進心的公子,不把我這個爛紈褲放在眼里,而我旁的功夫沒有,死纏爛打的本事無法自謙第二。國公爺爺頭痛極了,他不知道怎麼辦,只好另外找個小表妹嫁給我,可那女人……」他沒有形容,只翻了個大白眼。

「長得丑?」予菲接話。

「美,美到讓人膽顫心驚,美到我的心肝受不了,只好離家出走,半路上踫到劫匪,差點命喪刀下,是歐陽勤救下我,然後我……成為現在的我。」

他本想一口氣把重生的事告訴予菲,但周逸夫和宋易禾追過來,他及時收口,把話吞回肚子。

「你們家是注定的將門世家,就算國公爺爺不想讓你上戰場,最終你還是在戰場上立功。」

是啊,陳國公矛盾得很,既為他的成就感到光榮,卻也為他擔心得瘦了十斤,這次返京後,他想再度離家出走,恐怕難羅。

「予菲,我和易禾是京城里大名鼎鼎的紈褲,此次在對鄭國大戰中立下功勞,皇帝很訝異,原本我想請求宇文將軍讓我留在這里的,沒想到皇帝點名要我們隨軍返京。」

當然,這當中肯定少不了承宣侯、華玉長公主和陳國公的請求。

陳國公或許還會在皇帝跟前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自己半條腿已經入了土,孫子再不回來,深怕見不到最後一面。

「我懂。」

「這次我沒打算帶母親和阿羲走。」

「為什麼?因為國公府里宅斗厲害,二房人馬想方設法想要承襲爵位,你死便罷,你活著會增加襲爵的困難度,你擔心帶阿羲和大娘回去,他們會受到波及?」

歐陽曜失笑,揉揉她的頭。

宋易禾捧月復大笑,插嘴。「在想什麼,陳家三代單傳,如果阿曜沒了,皇帝就撿到一個大便宜,家產爵位立刻充公。」

「既然如此,大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應該帶她回去享福的。」

「我會,但必須等我在京里站穩腳根,能護住他們,才能帶他們回去。」

所以還有其他危險因子?是陳國公府的敵人,還是皇帝對陳國公府心存疑慮?或者他在當紈褲時,將一群有權有勢、在皇帝跟前很厲害的人全得罪透了?

「予菲,跟我進京,好嗎?」

為什麼不能帶大娘和阿羲,卻要帶上她這個沒名沒分的?「你是……確定能護得住我,還是覺得我的皮厚,耐摔耐打?」

突地,周逸夫和宋易禾控制不住,失聲大笑,這麼嚴肅的氣氛也能被她打破。

「你會觀人看相,你可以破解風水陣法,你可以幫助我得到我想要的。」

所以不是因為耐摔耐打,而是因為很好用?

沉吟片刻,她回答。「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第一見眼到你的時候,我就決定抱緊你的大腿?」

「為什麼?」

「因為你身上有普通人沒有的紫氣,這樣的人日後必定會飛黃騰達。之後每見你一次,我都發現紫氣不斷增長,我就猜想,你會不會想要推翻舊朝、自己當皇帝,到時抱大腿的我也算有了從龍之功,說不定你會封我當國師……」

宋易禾和周逸夫被這話嚇呆了,周逸夫急忙搗她的嘴巴,宋易禾則把手指放在自己唇上,壓低聲音咬牙道︰「小神棍,這種話你也敢亂說,要是被別人听見,會被砍頭的。」

「不就是說說而已。」從龍之功?她真是隨口說說、隨便想想的。

「連想都不行,還說說呢!」宋易禾呵斥。

「好吧好吧,不講了,我要說的是……曜哥哥,將來你一定會鴻圖大展,你的前途無可限量,有朝一日你定會站在高處俯瞰眾生,只是高處不勝寒,別樣的繁華,自然伴有別樣的孤寂與苦痛,你……要好生掂量。」

高處不勝寒?歐陽曜凝睇她的眉眼,抿唇一笑,怎麼就這麼聰明呢,逸夫、易禾都猜不出來的事,她卻看出來了,看出他想要冒的險。

「你會幫我嗎?」

天!她只是胡扯、只是隨意試探,他還真認了。

才幾秒鐘前的事啊,不是說……不能講、不能想的嗎?

他怎麼就想得這麼認真了?當國公爺不夠,還妄想要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非要嗎?」

「非要!」

「為什麼?」

「因為不甘心。」

「你確定唯有一路做到底,才會甘心?」

「確定。」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你想爭的不見得是個好東西。」她的歌聲很爛,還是硬把整首〈好了歌〉都唱出來。

「胡說,身為男人不爭取寶名,太沒出息。」宋易禾不滿。

予菲皺眉,這位老大,她說的「功名」不僅僅是功名好嗎?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既然如此,你干麼成天汲汲營營?要不要把二皇子給的萬兩銀票送給我?」周逸夫也站到反對方。

「予菲,幫我,可以嗎?」歐陽曜拉緊她的手,認真道。

不想點頭,她知道頭一點,有可能賠上自己的性命與人生,可是他的眼神那樣認真,認真到……教她無從拒絕。

予菲尚未從歐陽曜的話里回過神。

先前她點頭了,然後他把她拉進屋里。

她以為他要親親抱抱加上翻翻炒炒,獎勵她豁出性命為他的成功做墊腳石,沒想到會听到那麼嚇人的故事。

原來穿越重生不是她一個人的事,原來岳雲曜在陳曜身上重生,原來他是被皇後娘娘害死的大皇子,是「天生帝命」的大皇子,所以他不甘願,他要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她問︰「既然如此,你和師兄有仇呀,面對他時你怎麼能那麼冷靜?」

然後他立刻不冷靜了,說︰「不準你喊他師兄。」

她干笑兩聲。

他又說︰「如果連這點事都不能忍,如何做接下來的事?」

她明白,他要把阿羲推上皇位,在那之前,皇帝必須好好地活著,皇後害死沈妃的事必須被揭穿,師兄……不,岳雲芃必須中箭落馬。

既然答應阿曜進京,該準備的事就得盡快準備起來。

她得開始取珍珠,皇太後的八十歲生辰是她露臉的大好時機。

蕃茄苗已經運回村里,就讓王叔、王大郎、王二郎盡快種下去,待蕃茄熟透,她再回來一趟,教王嬸做蕃茄醬。

周逸夫說了,年底考核過後,也許他也必須返回京城,所以她得先整里好蕃茄食譜,送到億客居。

呼,予菲大喘氣,提筆把要做的事情一一記下來,沒有時間可以讓她浪費。

姥姥端一碗酒釀湯圓進來。「予菲,先歇歇,待會兒再忙。」

端起湯圓,她最喜歡這一味,家里日子好過之後,姥姥從未在吃食上苛待大家。

「姥姥,爹這幾天心情還好嗎?」

「怎麼好得起來,怎麼說予婷都是他的女兒,幸好文先生給的功課多,讓你爹忙得沒有多余的心思放在那上頭。那個李氏和陳鎂……」提到兩人,姥姥皺起眉心。「老天爺會用雷把她們給劈死的。」

「對,壞人一定會有報應。」

「沒錯,就是這話。」

「姥姥,曜哥哥這次立下大功,皇帝召他去京城。」

「我听說了,這會兒歐陽夫人總算是熬出頭啦,往後他肯定要留在京城的對吧,那歐陽夫人和阿羲呢?」

「目前先留在這里,等曜哥哥在京城穩定之後,會派人過來接他們。」

「我就說這孩子是個好的,將來一定會有大前途。」

村里誰不這麼說,要不能有那麼多小泵娘喜歡他?陳鎂還為了爭奪他把陸予菲給推下海。

「姥姥,明兒個我就讓王叔帶王大郎、王二郎去田里種蕃茄。我不懂得種莊稼,這種事我做得肯定沒有他們好,往後咱們家那幾畝地就交給他們。」

「光種蕃茄?」

「那可是好東西,在我們大岳朝里是頭一遭,等蕃茄結果,我再教姥姥和王嬸用蕃茄做菜做醬,到時定能賺不少錢。」

「你辦事,姥姥相信。」

「我配了幾壇藥汁,收在我屋子的床底下,那藥能讓咱們池里養的東西不生病,姥姥每隔幾天往池子里放幾滴就行,也可以兌上水,澆澆蕃茄,那會讓它們長得更好。」

「真假?難怪我們家的魚蝦硬是比旁人家的好吃,都是因為你配的藥汁?」

「對啊,只要不生病,魚蝦貝類都會長得特別好。」

「如果養雞鴨豬羊呢?」

「姥姥可以試試啊。」

「誰教會你配藥汁的?」

「師父教的呀。」

「你師父還真是什麼都會。」

「是我運氣好才能踫上師父。」

「可不是嗎,我們陸家祖墳肯定是冒青煙啦。」

「姥姥,祖墳冒青煙這話,等爹爹考上進士再來說。」

「予菲真覺得,你爹能考上進士?」

「我覺得能。姥姥,我那藥汁,您每天也放幾滴到水缸里,多喝能夠耳聰目明、身體強健,爹讀起書來會更有精神。只是這件事兒要悄悄地做,莫要教旁人知曉,要不人家一句怪力亂神,說不定咱們都要攤上罪名,听說知縣最討厭人家裝神弄鬼,前些日子才殺了個仙姑道士的。」

呃,雖然把這件事栽贓到知縣頭上是有點過分,但就……先借用一下吧。

「姥姥懂,天底下就是有那種人,自己沒本事,見到有本事的就想打壓。」姥姥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

這話難得地讓予菲紅了臉。

「不對啊,過去這事兒一直都是你偷偷做的吧,今兒個干麼交代我?」

她嘆口氣,靠到姥姥肩上,撒嬌道︰「姥姥,我要跟曜哥哥進京。」

「什麼?」姥姥一听,嚇呆了,連連搖頭。「不行,你一個大姑娘……還沒有成親呢,怎麼可以跟著男人到處跑?雖然阿曜這孩子很好,可是你跟他一跑就是私奔,私奔的話……

以後當不了正妻,只能做妾。予菲,你腦袋給我清醒些,再喜歡他,也得給我乖乖待在家里,等歐陽家上門提親,在這之前……」

「姥姥,您想到哪里去了啦。」予菲嬌嗔道。

「難道不是姥姥想的那樣?」

「當然不是,這次大軍攻打鄭國,我看宋易禾……」

「那個常到阿曜家里玩的小將軍?」

「對、就是他,我發覺他面相有異,就畫幾道符篆給他,還叮嚀他要特別小心,免得有命出征、沒命回來。他相信我的話,因此躲過一劫。」

「真的假的,我們家予菲這麼能耐?」姥姥詫異地看著孫女兒。

「當然是真的。姥姥,您知道宋易禾是誰嗎?」

「誰?」

「他是承恩侯世子,他娘是皇帝的親妹子華玉長公主,這次他想請我進京幫他家里改改風水,也為他爹娘看看相。還有啊,咱們皇帝崇尚道教,封慧明大師為國師,他覺得我的本事不輸國師,想要帶我進京,說不定我會有意外發展。」

「你跟慧明大師怎麼比?呸呸呸!小孩子不懂事,隨口亂說。你還是別去了,咱們家現在不愁錢,你爹又馬上要考試,要是運氣好能考上秀才,再一路往上爬——到時當個官,咱們陸家還需要你一個官家千金拋頭露面?不去不去,予菲乖,咱們乖乖待在家里。」

見姥姥猛搖頭,滿臉的擔心,予菲一笑——被人心疼關愛的感覺真美妙,那是她以前想都不敢的。

不過她答應阿曜了,無論如何她都得進京。「姥姥,我懷疑過一件事。」

「什麼事?」

「我懷疑慧明大師就是我師父,當年他受重傷,我救下他,之後他開始教導我道術,我都不知道自己學成沒有,某一天他就消失了。我听宋易禾的描述,覺得慧明大師的模樣很像我師父。」

「那……要不,你寫封信托宋公子送去給慧明大師,咱們等他回信,如果確定他是,你再去見他一面,如果不是,進京的事就甭提了。」

「可是……」

「還可是什麼?姥姥知道你本事高,但是千里迢迢的,你一個漂漂亮亮的小泵娘只身在外,多危險吶。」

「不會危險的,有宋公子和曜哥哥在啊,何況我們是跟著宇文將軍的軍隊一起班師回朝。最重要的是……」她咬咬唇、皺皺眉,一臉的為難。

「是什麼?」

「我給宋公子收錢了。」她從懷里掏出兩千兩——是上回幫孫老爺辦事的銀子,她沒給姥姥,扣掉捐出去的一千兩,剩下的全收在空間里。

突然看見兩千兩銀票,姥姥驚得連話都講不出來了,這輩子……不、上輩子、上上輩子……她可能好幾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的錢。

孫女兒給人家看風水就能賺這麼多錢?

把這麼多的錢往外推,對不起陸家、也對不起她的人生,只是……咬牙、掙扎……她硬把銀票推到予菲面前,逼著自己把頭轉向窗外,大口吸氣、大口喘氣,這絕對是她的人生中最痛苦的抉擇。

「拿、拿去、去還……」

見姥姥痛苦的模樣,予菲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姥姥肉痛啊,眼淚撲蔌簌往下掉,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可沒良心的孫女竟捧著肚子笑得那麼暢意?

這個不孝子孫,不知道她家姥姥心如刀割嗎?

予菲抱住姥姥,把頭靠在她身上,道︰「姥姥,錢還不回去了,人家是承恩侯世子,要是我出爾反爾,一個不高興,順手把我的命給收了,我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哭呢。」

「這麼嚴重?要是早知道……你怎就那麼大膽子,敢跟人家收錢?」

「我這不是不懂嗎?他可是我踫到的第一個世子爺,要不,姥姥以前踫過世子爺嗎?」「你當世子爺是桃子啊,風一吹就掉下好幾個?」姥姥瞪她一眼,眼淚還掛在頰邊。予菲心軟了,環住姥姥的腰間,道︰「姥姥別擔心,我為自己卜上一卦,說此行風調雨順、百蟲不生,肯定會順順利利掙不少銀子回來。」

「你當種稻子呢,還風調雨順、百蟲不生。」

「姥姥,如果爹爹一切順利,日後自然不會留在這個小漁村,到時不論是外放或留京,都需要大把銀子買田買地買屋宅,另外,我心里還掛著件事呢。」

「有大人在呢,你一個小丫頭心里掛什麼事?」

「我想幫爹爹再娶房媳婦,咱們陸家的子嗣不能斷。」

這話說進姥姥心坎里,是啊,老陸家的子嗣萬萬不能斷。

岳雲芃連睡著都帶著笑,因為他的小師妹……很可愛。

真的很可愛啊,說著奇怪的話,卻句句都能勾動他的心,前世的她沒有這輩子可愛。

那天他又去找她,貪財的她居然把萬兩銀票交到他手上,說︰「契約取消。」

他問︰「為什麼?」

她搖頭。

「為什麼不說?」

她深吸氣,認真看著他的眼楮,回答。「看透一個人,不說,是一種聰明。看清一件事,不說,是一種態度。」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可以無話不談的朋友。」

她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晃晃。「朋友是世上最奇怪的詞,得些名利、朋友全來了,咳嗽一聲、朋友全都散了,交朋友,宜隨緣不宜強求。」

「你覺得我交你這個朋友是強求?」

她大翻白眼,心底肯定想,廢話,用萬兩銀子買來的友誼難道不是強求?

他又道︰「和我在一起,你不會吃虧。」

她搖搖頭,莫測高深地說︰「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就會有什麼樣的人生。和勤奮的人在一起不會懶惰、和積極的人在一起不會消沉、和智者同行會不同凡響、和高人為伍會登上巔峰……」

他立刻接話。「恭喜恭喜,高人恰恰在此。」

她緩慢搖頭,回答,「和皇子在一起……」她嘖嘖兩聲,繼續搖頭。

「和皇子在一起怎麼啦?」

「會死無葬身之地。」

「誰告訴你的,別胡說。」

「皇位誘人,天家無親情,為那把龍椅,兄弟、父子、夫妻一個個粉墨登場,大演武戲,連對親人下手都不留情,何況對我們這種平凡賤民,所以珍愛生命、遠離皇子。」她再度朝他搖搖頭,丟下銀票就往外走。

是歐陽曜對她說過什麼?可他一個偏遠地區的武夫怎能知道宮中大事?

他沖出門一把拉住她,鐵了心道︰「你喜歡也罷、不高興也罷,你這個師妹,我要定了。」

她噘噘嘴、皺皺鼻子、順順頭發……做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小動作之後,嫣然一笑道︰「你這個師兄,我不要定了。」

他還陷在她的笑容里,她就從他掌心溜走。

不過,不怕的,他是師兄,更是二皇子,他有的是本事娶她為妻。

忽地,掛在床邊的風鈴聲響,那是鬼差與他約定的暗號。

皺眉,岳雲芃坐起身,盤腿打坐,雙手在月復間交疊,咒語從唇間緩緩溢出……

走過黑暗的甬道,哭聲、叫喊聲不斷地沖擊著耳膜,岳雲芃听而不聞,闊步向前行。走到終點,門上掛著匾額,上頭寫著「閻王殿」。

他走進去,里頭的人忙成一團——一場戰役,鄭國滅,無數亡靈急待處理,閻王翻著生死簿一一細閱。

「你來了?坐一下吧!」閻王對他招招手。

岳雲芃挑了個位置坐下來,一個鬼役送上一盞茶,他端起杯子,暗黑色的茶水,味道不差,但顏色看了就教人不喜,即使已經來往陰間數百年……也許是待在陽間的時間較長,他對于地府的陰冷仍然不習慣。

他仰頭將茶一飲而盡,不久後胸月復間暖意上升,通體舒暢。

工作告一個段落,閻王合上生死簿,走到他對面坐下。「這次叫你過來,是有件事情想同你商量。」

「請說。」

「你父皇的壽命原本只剩下兩年,但今年大澇,他不顧百官強烈反對,啟用良臣,還賜予尚方寶劍,並將國庫掏盡,拯救了七千三百六十五條無辜性命。雖然這場戰事導至兩千三百七十二人死亡,但加加減減,這筆功勞足以讓他的壽命再延長十年,你覺得如何?」「這種事為什麼要找我討論?」

「當初讓你附身在岳雲芃身上時,我就告訴你,皇帝尚有七年歲壽,七年後改朝換代,你才有機會當皇帝,既然要延他十年歲壽,自然要知會你一聲。」

「無妨。」當皇帝本來就不是他所欲。

「既然你同意,那這件事就說定了。」

「可以。」

「另外還有一個好消息——我找到許嬌的魂魄了。」

微哂,岳雲芃道︰「我也找到了。」

「你找到她?不可能啊。」

「為什麼不可能?」

「如果你找到她,她的魂魄怎麼還會四處飄蕩——不知何去何從?」

「魂魄?你的意思是,她死了?」

「沒錯,她這世投胎,活到十四歲又死去,事情已經過了大半年,鬼差在執行任務時遇見她,本來要拉她回地府,但她不知道使了什麼法,竟然逃了。」

鬼差回到地府立刻寫認錯單,準備接受懲罰——要不是他行事謹慎,把事情經過從頭再看一遍,還不曉得岳雲芃找了數百年的人竟然滯留在人間。

唉,他容易嗎?每天要處里的亡魂那麼多,一個疏忽就漏掉了。

師妹已死?心一沉……所以陸予菲真的不是他的師妹?岳雲芃沉聲問︰「許嬌逃到什麼地方?」

說到這個,閻王不好意思地輕咳兩聲。

「怎麼了?」

「尋到她的鬼差資歷尚淺,沒弄明白她往哪個方向逃……這是壞消息,不過好消息是,她想起當許嬌時的事,記憶恢復,迫不及待想返回人間尋找喬……」

閻王話未竟,岳雲芃就大怒一拍桌子,她仍對大師兄心心念念,枉他尋她千百年!

「別氣別氣,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回陽間之後可以想辦法召回她的魂魄,兩個人面對面把話說清楚。這些年你過得也夠辛苦了,等把話說清楚之後就可以考慮回來,咱們把契約撕掉,看在你幫地府辦那麼多差事的分上,我保證下輩子讓你投個好胎,再請月老給你牽條紅線,讓你一輩子過得幸福美滿。」

岳雲芃凝著眉目,半句話不說。

閻王干笑兩聲,道︰「丑話說在前頭,召魂的法術很多,你千萬不可以用那等傷天害理、傷人性命的。」

岳雲芃輕哼,不再理會他,抬腳就走。

他的心很亂,亂到他快搞不清楚自己。找到師妹應該是很高興的事,這幾百年來,他滿心滿眼只存著這件事,可為什麼……心里有股嚴重的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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