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魔星撩一生 第二章 天涯淪落人

作者 ︰ 雷恩那

三寸長的鋼針不僅釘入血肉,更生生釘入骨中,若欲拔出,勢必會弄痛她。

令琴秋訝然挑眉的是,他驟然下手,惹得她背上劇痛暴起,神識未穩的她卻依然連半聲痛都舍不得高喊,但身軀直接反應,她翻身將他這個「敵人」壓制,出手就是殺招。

他瞬間被放倒在榻上,而他相信,扣在頸項上的女子雙手只須一扭,輕松就能將他了結。

在那短短一瞬,他看到她眉眸間迸出的殺意,凜冽如霜刃。

當一張模樣偏女敕的面容現出那般絕然冷酷,不帶半絲情感,不染半分憐憫,更無半分半毫的恨,說到底僅是再純粹不過的意念,她動了殺他的念頭,不為什麼,只為她自身求活。

然後又是一個瞬間,她眸光乍變,十指卸勁,將他認出來了。

琴秋發現自己對她根本挪不開眼,因為她的神態轉變再轉變,那變化之快之奇之妙,讓他左胸隨之繃緊、放松,放松再繃緊,在反復之間嘗到近乎焦灼的心緒,這已是許久未曾有過的感覺……感覺自己仍活生生,而非一具行尸走肉。

于是他的薄唇緩緩綻笑,克制不住對著她笑。

姑娘果然是妙人,沒令他失望,竟是問——

……你、你月兌了,是嗎?

問話的同時,她毫無預警地落淚。

珠淚燙膚,他愣怔不已,見她表情再次變化,似驀然間全面清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瞇眸抿唇,氣息略沉,清冷小臉盡是戒備的顏色。

感覺按在頸上的力道更松了些,琴秋對她眨眨眼,彷佛不曾留意她落淚般緩聲又道——

「早听說靈真道人在忠勇公府內設下的三陣十二關,當中最險最刁鑽的一道名曰『七星連發』,可憐姑娘負傷而來,卻是令在下開了眼界,親眼目睹它造成的傷有多刁難人。」

……男人知道的事著實不少。她死死盯著他,方才落在他臉上的兩滴淚因他牽唇說話而從頰邊滑落,她心頭微緊,雙唇深抿成一線。

彷佛瞧出她內心所思,他嘴角輕扯,笑笑解釋。「這里是作何營生,相信姑娘不會不知,在這清晏館內討生活,什麼事都要懂些皮毛才好,尋常與人說話,多听多記多學準沒錯,如此一來,陪銷金尋歡的客人們閑聊才能說得有模有樣,好似自個兒真懂得許多,身價自然也能水漲船高。」

在她看來,正承受她冷冷俯視的男性面龐生得極好,「清俊」二字拿來形容他的五官模樣當真恰到好處。

他的眉型細長入鬢,雙目長而不狹,高挺的鼻帶出一抹稜角分明,唇瓣薄而有型,秀顎的左下角還點著一顆極秀氣的小痣,讓秀氣登時都變得……變得沒那麼秀氣,恍若勾出一絲媚態。

她費了些力氣才挪開對他的注視,發現兩人獨處在一間密室里,四面石牆無窗無門無洞,薄藍澄透的清光來自于擺設在四邊牆角的奇磷石座。

那些怪石會發出瑩光,在完全漆黑的地方輝芒會加倍燦耀,她曾在西邊域外的石峰深洞中見識過,卻從未想過中原漢地會有人拿它們來當作照明。

不得不說,這主意真好,只是……為何會出現這間密室?她是如何進到這里?

疑惑一個接著一個冒出,她氣息紊亂,眸珠不住賓動,忽瞥見他攤成「大」字型的雙臂,右手握著一顆黑黝黝的、像石頭的玩意兒,左手指間則捏著一根三寸鋼釘,釘上帶血,泛著詭譎的幽光。

那是剛剛從她琵琶骨上拔出的毒鋼針。

背部劇痛如灼火騰燒,她神識方穩,在此一時分便感到格外煎熬。

她秀額布滿細汗,額角隱隱抽顫,卻听到身下男人溫柔出聲,半乞半勸——

「讓我幫妳可好?我發誓,會輕手輕腳、小心再小心,盡可能不弄疼妳,好嗎?」末了,憐惜一嘆。「再拖下去只會更糟,我不想妳再受更大苦楚,救人救到底,妳成全我吧,好嗎?」

她說不出話,一是忙著忍痛,二是對他懇切的請求感到好……好無言。

果然是個奇怪的人,好怪……

她模糊想著,手勁陡松,才放開在他脖頸上的箝制,整個人也跟著松懈下來。

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主心骨,再難撐持的身子向前趴倒,壓在他身上。

「我……我赤身**……沒、沒穿衣衫……」他寬袍前襟的刺繡紋路輕刮她的肌膚,她這才留意到自身狀態。

琴秋坦然道︰「嗯,是沒穿衣衫,不過下半身還在。姑娘背上的傷從左肩往下共七處,欲拔出這『七星連發』,不得不卸去衣物,還請姑娘莫要怪罪。」頓了頓,他補充又說︰「慶幸的是姑娘長發甚豐,剛剛跨坐在在上時,散在胸前的長發將該遮的都遮實了,什麼都沒露出。」

他後面補上的話讓她額角抽跳,有些听不出底細。

此時此際這副身子有沒有被他看光,對于長年刀口舌忝血、以殺人為業的她而言,算不上什麼大事,她只是極不願在外人面前顯得如此虛弱無助。

她暗暗咬牙試圖從他胸前挪開,蜷縮著忍受劇痛的身子已被他不知從何處扯來的薄巾輕裹,重新讓她伏在軟榻上。

他繼而道︰「姑娘背上被釘進七根淬毒鋼針,鋼針全數沒入血肉里,導致妳背膚上僅余極細小的紅點傷口,要取出凶器甚是不易。好在我這兒恰有一顆玄鐵磁石,有了它,要將鋼針的針尾引出膚外再拔起就容易些許,不用切膚挖肉,且亦能抑制毒素擴散,只是拔針過程會異常疼痛,如今才拔出第一根,還得請姑娘咬牙忍耐……再忍忍,可好?」

听到他低聲問話,感覺有一只大掌落在她腦勺上,緩緩地來回撫模……恍惚之間,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只大犬,蜷在主人身畔討憐似的。

太軟太弱!

她盡力忽略他掌心傳出的溫度和手勁的溫柔,低咳一陣,從齒關間要強地蹭出聲音——

「玄鐵磁石中原罕見,價值不斐,閣下……閣下好生闊氣,隨便就能拿出來示人。」

他仍笑笑的。「姑娘此言差矣,在下不是闊氣,是恩客多了去,說到底『琴秋公子』在這小倌館里掛的可是頭牌,追捧在下的達官貴人、巨賈富豪還當真不少,我將他們伺候好了,從他們手中討得一方玄鐵磁石把玩,那有何難?而此物今日能派上大用場,也算妳我有緣。」

……有緣嗎?

她拉長呼吸吐納穩下心神,想著他的話,想著自己負傷逃出忠勇公府,在氣力將竭前逃入這座紙醉金迷之地。

她知道身上染了特殊香氣,也料到忠勇公府的教頭和護衛們遲早要追來,她藏進香氣甚濃的花木叢與紫藤垂瀑中,只為掙得些許時候來行氣袪毒,未想會出現一排隱密的石階,她倒坐在階上,耳中捕捉到的是樓內男子們交歡時所發出的申吟和嗄吼……

她退無可退,被迫听取,也不知過去多久,直至他彎身鑽進花木叢上樓而來,這才逼得她避無可避,只得出手挾持。

察覺他撥開她的發,正嘗試用磁石吸引第二根針尾,她想到什麼問什麼,下意識想分散刺骨般的痛。「那這間密室呢?也是你用來伺候貴客的地方?」

驀地咬緊齒關,她渾身一顫,因他引出針尾後猛然拔出的那一下,尤其折磨人。

琴秋吁出一口氣,這時才淡然回答——

「那就得看這位貴客是誰。在下通常將入幕之賓安排在思飛樓樓下的雅室,二樓這兒還沒接待過誰,至于這密室里,今兒個我只想伺候好姑娘妳了。」

她側首往後看,目光與他對上,後者嘴角微翹,又拿著磁石繼續對付她的傷。

「為何幫我?」她嗄聲問,額布薄汗,雙眸瞬也不瞬。

他不答反問︰「姑娘可是與忠勇公府的大公子有血海深仇?」

她努力想掌握體內行氣,無奈事倍功半,遂咬牙吐聲。「並無……」

「無怨無仇嗎?那,敢問姑娘可是以殺人為業?」

「……是又如何?」

「是的話,那便對了。」他手上持石,引針的動作未停,沉吟幾息方道︰「妳疑惑在下為何相幫,然,姑娘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江湖中刀光血影,混口飯吃不容易,妳所處的江湖是如此,我所在的這個風塵里又何嘗不是?就不知『同是天涯淪落人』這個理由,能否說服姑娘?」

第三、第四,緊接著第五、第六根的鋼針接連拔出。

她渾身發抖,連喘好幾口氣才緩過勁兒,微顫聲嗓再次低問︰「忠勇公府那幾頭猛犬你……你是如何擺平?還有那些人……他們闖上樓必不會善罷干休,你、你……」

「我月兌了。」

琴秋平淡的一小句話,直接解了她懸在心間的事。

他接著又道︰「姑娘適才神識稍醒,沖著在下開口便問,想來是牽掛此事的。」俊顏一派從容。「忠勇公府的李教頭領著人、放任猛犬闖進,姑娘當時已被我拉進牆後的這間密室,加上我樓中花香與燻香交混,幾張琴的木質所散出的氣味又各不相同,要避開狗鼻子的嗅聞並非太難,至于那些人嘛……」薄唇扯了扯——

「他們想確認我背上有傷無傷,我月兌了給他們查便是,不算什麼。」

她咬咬牙,聲線更沉。「他們不是要查你,他們是為了—— 」

「在下知道,他們欲當眾辱我。」他淡淡截斷她的話,嘴角一直輕揚。「本就是下九流的人家,混的是下九流的營生,遇上這般糟心事也不會真往心里去,忍忍就過。不過這一回算是極好運,春老板……呃,我是說咱們清晏館館主鳳鳴春,他也是頗有手段的,一見對方是忠勇公府的人馬,咱們自家的打手即便養著不少也不敢硬踫硬起沖突,春老板忽地記起平郡王與小柄舅正宿在館中憐冬公子的暢詩閣內,他趕上樓來護我時,已讓人趕緊往暢詩閣那里求援。」

他寬肩微微一聳,神態輕松。「也得感謝咱們家憐冬公子在平郡王和小柄舅面前說得上話,貴人們願意相幫,我被逼著卸衣之際,兩位貴人遣了隨身護衛過來說話,一下子便把場面穩下了,而當時我也才月兌去外衫半露身軀,褲子還套著呢,所以不算受辱,也算不上吃虧。」

哪里不算受辱?

明擺著是被欺侮了啊!

她胸中發悶,喘著氣緊緊盯住那張彷佛逆來順受慣了的淡定俊龐。

許是事情關乎到她,是受她牽連才令他白白受這一場,讓她不禁對他生了些內疚,有些在意起來。

「公子今朝施以援手,他日我定當回報。」她嗓音低啞,許出的諾言卻令聞者深感重量。

琴秋表情微怔,嘴角翹弧忽地加深,在四座磷石清光的烘托中,他頰面深深淺淺地染開兩坨奇色,彷佛……害羞了。

「說什麼回報不回報的?在下……我、我沒想過的,卻是……」靦腆地抿抿唇,鼓起勇氣道︰「倘若姑娘不嫌棄,倒想探問姑娘芳名,雖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可依舊還是想知道有緣人姓什名何。」

室中陷進寂靜,就在琴秋內心嘲弄一笑,以為得不到結果時,她卻磨著兩片唇蹭出——

「我姓鄔,『黑耳朵』的那個『鄔』……」

琴秋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她說的是哪個字,只是當氣質偏冷、眉眸沉肅的她說出這般話,竟有種說不出的可愛憨然,讓他費了番勁兒才將笑意壓下,一本正經听她接著說——

「鄔落星。」她頓了頓。「我從師父的姓……被師父拾到時,那晚恰見滿天流星飛落,所以才如此命名。」

琴秋問︰「妳很小就成孤兒?」

「嗯……」她伏在枕上的螓首點了點。

「好巧,我也是。」他再一次對她輕揚嘴角,再一次探掌輕撫她的腦勺。「爹娘走得早,凡事都得靠自個兒,原來啊原來,咱倆不僅是天涯淪落人,還同病相憐了。」

鄔落星被他撫得有些暈沉,也覺得是毒素未清之因,然後就是……就是好生莫名其妙。

她竟莫名其妙地意識到自己的赤luo,意識到對方是成年的男子,而她盡避殺人如麻、手段凶殘,到底……到底還是個實打實的姑娘家。

她膚溫升高,**的背肌卻畏寒般隱隱浮出一層雞皮疙瘩,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她不禁縮了縮頸背,半張臉容埋進軟枕中。

「鄔、落、星。」他一字字品味,頷首道︰「這名字頗有詩意,好听。」

她似有若無哼了聲,沒有看他。

她突如其來的羞澀似影響到他,讓他也感到有絲異樣。

琴秋好听的嗓音在室中蕩開時,夾帶著一點點的沙啞和一絲絲低柔,如指尖再三連流地拂過古琴七弦,音中有音,回蕩入心——

「鄔姑娘背上尚余最後一根鋼釘未取,這一根位在最下方,直直沒入妳背脊尾端—— 」說著,他的手直接模上去,輕壓在那個位置。

鄔落星簡直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沒驚跳起來。

忠勇公府所布置的這一道「七星連發」,最後一針就落在她脊柱底端與股溝之上的腰俞穴位,除傷處頗為尷尬外,更是她氣行運轉最大的阻礙,他此時狀若無意一撫,劇痛與麻癢交迭,頓覺渾身膚孔驟開,寒毛凜立,極度敏感。

但無論如何,非拔除不可!

「鋼針直刺入骨,要將針尾引出頭來需徐徐圖之,妳再忍耐些。」

他不住安撫,落在她後腰與臀上的指溫卻有些泛涼,力道亦重上許多,似正同那根鋼針抵死纏斗,絞盡腦汁、費盡心力。

痛!

痛得……很好。鄔落星模糊間竟歡迎起這樣的劇痛,能助她忽略他指上的力度以及太過親近的踫觸。

她不習慣與人這般貼近,不習慣軟弱,但這位琴秋公子古怪得很,好像完全無視她冷如冰霜的神氣,不是沖著她揚笑便是誘她閑聊,惹得她意志不穩,說了太多話。

「鄔姑娘,在下怕是要失禮了,請原諒。」

「什麼?你—— 」聞他所言,她再次回首去看,竟見他雙掌按住她,兩根姆指一左一右壓在她脊柱尾端。

他臉朝她俯下,鼻與唇全貼在她膚上。

她先是錯愕,接著憑本能想一把甩飛他,手臂半抬之際,腰俞穴驟然酸軟,暴起的刺麻感如潮涌一般向四肢百骸拓開。

牙關陡緊,內唇漫出血味,眼睜睜看他喘息不已地直起上身,嘴里咬著一根三寸鋼釘,是她背上的第七根也是最後一根。

他頭一偏將鋼釘吐在一旁的托盤里。

重新看向她時,他顴骨上的紅澤略深,清清喉嚨解釋。「最後這一根頗頑強,明明引出針尾了,稍一松手就又沉進血肉里,這才不得不以唇齒代替手指,將它咬住取出。失禮之處,還請姑娘海涵。」

鄔落星見他滿頭是汗,連鼻端下的人中亦布著細汗,心頭忽地一軟。

「……多謝。」她掩下心思,抓著薄巾掙扎坐起。

一件散發出淡淡檀香的男款薄衫隨即罩上她的肩,輕裹她的luo身。男人語帶擔憂的嗓音在她頭頂上響著——

「緩著些,別急著起身,那七根鋼針皆淬了毒,盡避針已取出,毒素多少已滲進血肉里。我熬好解毒湯藥了,是醫館里坐堂大夫們常開的解毒藥方,可能無法完全對付妳體內的毒,但應能緩和些許的。湯藥就在外頭,我去端來。」

心中蔓延異樣感覺,鄔落星不及說話,就見琴秋倏地離開軟榻,雙掌平貼在牆邊一推,推開一道窄門,天光泄進。

外邊,紅泥小爐里的炭火尚留余溫,讓陶甕里的湯藥仍保持熱呼呼的溫度,琴秋仔細將湯藥倒到白瓷盅里,正欲端進里頭的密室,鄔落星已隨在他後頭走出那道暗門,裹著男款長衫扶牆挪步。

思飛樓上是他私人的地方,見她現身,琴秋倒也不擔心會被瞧見,遂溫聲招呼。「那就隨便坐吧,是亂了點,得請姑娘將就。」

外頭正值午後時分,春光清和,一把把溫亮穿透窗紙和幾扇破窗恣意灑進,將樓上景象清楚呈現。

鄔落星眸光迅速挪移,瞳仁瑟縮,眼前所見哪里是「亂了點」而已?

根本是被大肆破壞,亂到無法無天,慘不忍睹!

應是一搭一搭掛在頂端的水色輕紗全數落地,上頭踩出無數鞋印,兩座嵌在牆面的多寶幾乎空空如也,漂亮的擺飾不是歪倒就是碎落在地,也許還有不少被明目張膽地順手牽羊了。

用來隔開小前廳和內房的一座插屏,屏風是精致的雲海雙面繡,央心已遭劃破,采圓雕手法的木質基座上像被大刀砍著玩似的,把刺繡師父和雕刻師父嘔心瀝血的作品毀得一乾二淨。

成套的桌椅東倒西歪,幾只箱籠亦歪倒,里邊的衣物散了一地。

這般凌亂的場子,唯有一件東西被收拾起來—— 鄔落星垂眸瞅著齊整擺在木質地板上的五張琴,依琴座大小有三張七弦琴,一張是十二弦的,還有一張十六弦琴,然,擺得再齊整亦是徒勞,琴身摔裂,琴弦被割斷,全成廢物。

而即便廢了,主人家仍將碎裂的部分全收拾好。

琴聲雖可狀,琴意誰可听,琴中自有靈,琴靈斂于心,破損的琴被吊慰般鄭重靜置,足見琴的主人對待每一張琴皆以魂命相交。

她背貼著牆,緩緩落地而坐。

「來,趁熱喝。」琴秋抱著一盅湯藥伴她席地落坐,用小調羹舀著黑乎乎的一匙抵近她唇邊,柔聲勸誘。「張口啊,喝了會舒服些的。」

他的地方,在這個肉欲橫流、酒池肉林中獨屬于他的一小塊靜地,因她,被搗毀得幾乎面目全非,他沒有急迫地忙于收拾,卻將大把精力花在她身上。

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待她好?

因為是同病相憐,所以無條件待她好?

是嗎?是嗎?

鄔落星思緒有些混沌,內心的異樣感覺翻騰再翻騰,她怔怔望著他,傻傻張開嘴,將他喂進嘴里的溫燙藥汁一口接一口喝下。

此時,「七星連發」的鋼針盡數取出,其實憑她的功力足能自行調息行氣將毒素逼出,根本不需要他的解毒湯藥。

但她拒絕不了,也許……也許根本不想拒絕。

心頭那股異感擴散再擴散,把內在無形的稜角撫平了,她竟生出渴望、有了喜歡——

被某個人像放在心尖上一般如此重視,她好生渴望。

彷佛被寵著、疼著,她很是喜歡。

渴與喜,所以愣愣地接受他給予的一切,直到一小盅湯藥見了底,他抓著干淨衣袖替她擦拭唇角和下巴,她訥訥問出——

「我替你把人都殺了?」

「呃……啊?」琴秋眨眨眼,不明就里。「殺誰?」

「昨夜闖進來的那些人……待養傷幾日,我去把他們全殺掉。」

面無表情的秀女敕臉蛋,朱唇吐出毫無起伏的冷酷話語,姑娘家周身矛盾,令人心癢。他再次眨眼楮,隨即搖頭笑出。「不好。」

鄔落星柳眉微蹙,不懂他為何拒絕。

琴秋道︰「忠勇公府里出大事,戒備定然更加森嚴,妳再闖進去無疑是自投羅網,我不想妳再涉險。」

她心間一跳,對他有些挪不開眼,磨著嘴皮好一會兒才道︰「那……可有想要之物?我很有用的,我去替你弄來。」

他瞅著她彎眸揚唇,好像她說了什麼好笑的事,把他逗得樂不可支。

「鄔姑娘的意思是想報恩吧?」他將見底的藥盅放在地板上,一腿盤坐,另一腿曲高,將一只闊袖慵懶地擱在曲高的膝頭上,這般坐姿輕松寫意,令他氣質更顯清越優雅。「相逢即是有緣,談回報難免落入俗套,真要拘泥這些,那在下卸去姑娘衣衫,看了也模了,是否就該負起責任?如此一來妳要報恩,我需負責,想來鄔姑娘只能以身相許才能兩全其美。」

她表情很逗。

當他說完,她的面無表情又僵持了會兒,接著像領悟過來他所說的,一雙杏眸慢慢、慢慢瞠圓,最後就大大張著,瞬也不瞬直盯他。

琴秋同樣直勾勾凝視她,然後漂亮長目一眨,忽地咧嘴笑開——

「要姑娘以身相許是委屈了,我這樣的人,操持這種下九流的生計,不是個能托付的。」略頓。「僅是順著報恩的事兒說笑,結果沒能把姑娘逗笑,倒是驚著妳,實在有愧。」

鄔落星喉中發澀,雙眸亦澀,兩排羽睫終是掀動,驀然回過神。

「……我沒有驚著。」這話是在逞強,她自身知曉,其實真嚇到了。

但除此之外還興起別種情緒,一時間無法清楚描述,只覺他後來解釋的話讓她胸中發悶,即便那張俊龐浮滿歡意,落入眸底也覺刺眼。

似乎要再多說幾句才好,但她一向口拙寡言,想不出該說什麼。

她懂的、會的就是殺人技,余下僅「貧乏」二字。

忽地,前頭小廳門外傳來喚聲,她認得那嗓音,是昨晚搶上樓來護他的人。

「秋倌啊—— 秋倌你不會還睡著吧?早該醒了吧?」

聞聲,她面前的男人立時扯來輕紗將她覆蓋,悄聲說︰「是春老板,不礙事的,妳就坐著別動,他立在外邊也瞧不真,我去去就來。」

層層輕紗也染檀香,攏了她亦是一身好聞氣味兒,鄔落星並未應聲,僅微微點頭表示明白,就听到琴秋離開的腳步聲。

徐緩步伐一直踏到門邊,門被打開,候在外邊的鳳鳴春立時拉高聲調——

「咱還以為你睡死了呢,一整天沒見人影,連飯也不吃嗎?哪,幫琴秋大爺端飯菜來啦,都是請灶房剛備好,且都是你愛吃的,多吃些,別跟忠勇公府那伙人生氣,別自個兒為難自個兒。」

「多謝春老板關照,我無事的。」琴秋語調帶笑。「樓上的活兒我自行看著辦,慢慢收拾就好,不會怠慢清晏館的營生。」

「誰跟你計較什麼營生不營生的?咱這是擔心秋倌你會一時難受,把自個兒活生生給餓瘦了,那才叫得不償失!」

琴秋輕笑兩聲。「不會的,不會對自己不好,只要活著,總有好事發生,總會遇見有緣人,歷經昨晚的事,識得有緣人,那也是……也是挺快活。」

「什麼有緣人?啊—— 啊、啊!秋倌說的是平郡王和小柄舅這兩位吧?那是那是,當真是有緣人,還好咱們家憐冬公子攏得住這兩位貴人,昨兒個全賴他們照看,只不過……唔……」突然吞吞吐吐。

「春老板有事便說,無妨的。」

「呃……呵呵,嘿嘿,也非什麼大事,只是咱們受了平郡王和小柄舅的恩惠,承了情就該還,他們兩位今晚邀了海寧侯世子一同來訪,特意點名要你與憐冬作陪。唔……咱知曉,你從來就厭煩那位痴肥的海寧侯世子,但如今這勢頭,咱們哪能不低頭?所以秋倌啊,咱是想……你要不姿態放軟些,咱們就別讓那位世子爺難堪了,好不?」

四周先是陷進沉寂,爾後,琴秋清嗓淺淺揚動——

「我明白了。今晚會伺候好海寧侯世子,春老板無須憂心。」

「好、好,秋倌明白就好。那……那沒事啦,你好好用膳,用完膳就精心準備一番,等著晚上接客。」

然後鳳鳴春離開,思飛樓的主人回到內房,鄔落星自個兒將輕紗扯下。

一整個大托盤擺滿瓊漿佳肴直接擱在她面前的地板上。

「妳定然肚餓了吧?快吃。」琴秋半跪著布置一切,將一雙銀箸遞來給她。

鄔落星下意識接過那雙筷子,朱唇張了張,沒有出聲。

為她倒好一杯香茗,琴秋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雙眉一挑,撓了撓額際溫聲道——

「若是內急了,角落那道小門過去就是解手盥洗的小室,妳可隨意使用。」

道完,他昂揚立起,轉身就走。

鄔落星見狀氣息陡熾,沖著他的背影終于問出口。「那你呢?你、你一整天未進食,不餓嗎?不吃些嗎?」

他半轉過身對她勾唇淺笑,輕搖了搖頭——

「時候已晚還是不吃為好,畢竟晚些便得接客,又不知會怎樣折騰,吃了東西會很難受的。」唇角翹弧加深。「鄔姑娘不是要報恩嗎?為了不浪費食物,就幫我多吃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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