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半兩(下) 第十九章

作者 ︰ 黑潔明

周慶和溫柔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陸義眨眼就到了門邊,拉開了緊閉的木門。

一個臉色無比蒼白的女人站在門外,因為被逮到在偷听而僵在那兒。

女人和溫柔長得一模一樣,身上甚至還穿著溫柔平常休息安眠時穿的衣袍。

她僵看著他,動也不動的,活像已經石化。

「告訴我,我能相信你嗎?」陸義垂眼看著她問。

女人沒有開口,只在听到這問題時,反射性的瑟縮了一下,像他不是問了一個問題,而是拿一條帶刺的長鞭狠狠抽了她。

可她沒有因此發怒,沒有就此離開,那雙深黑的瞳眸閃過許多情緒,疼痛、愧疚、害怕、悔恨,甚至可能還有些懷念,或許她曾想說些什麼,對他說些什麼,可到頭來,她還是緊閉著唇,只垂下了眼,緩緩的,點了點頭。

陸義側身,道︰「進來吧。」

澪跨過門檻,周慶看著那巫女,擰起了眉。

「你要我相信她?」

這一句,讓澪微微一僵停下腳步,可在門邊的陸義看著周慶開口。

「是的,我要你相信她。」

「我以為這女人害死了你的妻子。」

「害死阿絲藍的,不是澪。」陸義黑眸一黯,聲微啞,「是我。」

這一句,教一室沉寂,讓澪微顫,面白如紙。

周慶看著陸義和阿澪,依然有些猶豫,他不信任這巫女,更擔心那些妖怪找上門來,但溫柔捏了捏他的手,他垂眼看去,只見她雖然臉色仍顯蒼白,但眼里沒有半點畏懼害怕,她安適的坐在這斗室中唯一的椅子上,瞧著他,柔聲道。

「沒事的,我知道該怎麼保護自己。」

她確實知道。

事實上,在面對知府大人和張同知時,她一直應對得很好,她知道怎麼和那些妖怪周旋。更別提,他和她一樣清楚,方才秦老板要秦天宮跟著阿澪,阿澪既然在這,那男人也不會離得太遠。

看著這無比堅強的小女人,周慶握緊她的手,傾身低頭吻了她。

沒想到他會在有旁人的情況下這麼做,溫柔小小吃了一驚,有些羞,小臉瞬間熱紅起來。

當他停下那個吻,一雙黑眸又黑又深,大手撫著她終于比較有血色的臉,和那水女敕的唇,語音低啞的說︰「我去去就回。」

「嗯。」她面紅耳赤的應了一聲。

他這才深吸口氣,然後強迫自己放開,轉身朝門口走去,但在和阿澪錯身時,他淡淡道。

「若她出了什麼事,我會親自把你送到那些妖怪面前。」

那女人抬起黑眼,冷冷的瞧著他。

「這是威脅?」

阿澪話聲未落,周慶就已將護臂黑劍握在手中,抵上了她雪白的脖頸,她不是沒有試圖閃躲,她閃了,但這男人的劍如影隨形,將她逼到了牆邊。

「不是威脅,是警告。」周慶看著她,眼也不眨的道︰「我一向說到做到。」

阿澪惱怒的眯起了眼,可幾乎在同時,一只厚實的大手握住了那把黑色的劍。

「我們得在天亮前完成這件事。」陸義看著那男人道︰「除非你改變了主意。」

阿澪沒有轉頭去看大手的主人,只是直視著前方,她沒辦法看那男人,只能握緊微微汗濕的手。

周慶顯然也知道,他收回了劍,他很清楚他已經傳達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他不再看那巫女一眼,只是腳一點地,施展輕功,如風一般,從大門飛竄出去。

陸義看著那站在牆邊死白著臉,看也不敢再看他一眼的女人,只道︰「把門關好。」

說完,他轉身跨過門檻,走了出去。

阿澪站在原地,止不住在袖中微抖的小手,他走了,她知道,但她仍不敢看,害怕一轉身就會看見他的眼,看見巴狼的眼。

溫家大宅里有很多人,很多當年曾在那座城的人,但沒有阿絲藍。

沒有阿絲藍。

在觸踫到他之前,她不知道他記得,輪回轉世也沒忘,喝了孟婆湯也記得。

她不知道這些年,他一直在找阿絲藍。

那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他找了多少年?輪回了多少次?

她不敢算,不敢去計算。

更糟的是,那男人不恨她。

他恨他自己。

這感覺真的糟透了,她依然清楚記得,當年他幫著阿絲藍一起守護著她們,一起捕魚、一塊唱歌,她還記得巴狼和阿絲藍手牽著手走在街上,記得他倆在樹下在小舟上依偎在一起,她更記得他與阿絲藍成親的那天,記得他倆在她面前對神許下誓言,記得她親口笑著為他倆證婚。

我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宣布巴狼與阿絲藍,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淚水,奪眶滑落。

她能夠看見,還能夠看見,溫暖的日光透窗,灑落在阿絲藍與巴狼身上。

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那個男人始終沒有忘記他的誓言,他一直在找當年那個嫁給他的女人。

這一剎,即便被妖魔啃咬吞吃都比不上面對他眼里的悔更痛。

有那麼好一會兒,她都無法動彈,只能被那難以言喻的痛楚裹身,一直到他真的走遠了,她才敢轉身,抖著手將門掩上,落栓。

夜如濃墨。

更深,更黑。

原本的一輪明月,不知何時已被飄來的烏雲遮掩。

運河上,起了薄薄的白霧,漫上了岸,緩緩流入街巷中。

這霧,給了夜行人掩護。

周慶知自己的輕功很好,從小和那些妖怪打交道,他不得不把輕功練好,他本以為陸義可能跟不上,但那男人卻一直沒有落下,始終臉不紅、氣不喘的跟在他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穿街過巷,他帶著那家伙來到城外地道入口,先後進了地道。

那男人膽子很大,眼也不眨的就跟著他走進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地道中。

門關上後,他點亮火折子,繼續往前飛掠,但這回放慢了一點速度。

「迎春閣這些年雖然易過主,可大致上的主體是沒變,你認為宋應天將法陣圖藏在哪?」

聞言,陸義沒有直接回答,反道。

「很多年前,鳳凰樓主讓我看過那本書。」

周慶聞言一怔,迅速跟了上去,他很快就發現,這男人顯然不是第一次進這地道,他對這錯綜復雜宛如迷宮的地道萬分熟悉,連一個彎也沒轉錯。

「魔魅異聞錄?」周慶跟在他身邊,注意到那男人腳下幾乎沒有沾地,因為速度太快,他干脆熄了火折子,那男人在黑暗中,依然沒有停下。

這地道乍一看很黑,但等習慣之後,就會發現頂上有著微微的綠光,那是一種會發光的青苔,要在極黑時才會察覺到它們的存在,他是有一次為躲那些妖怪追蹤,躲進地道里,刻意掩熄燈火才發現的,可這男人顯然早就知道。

「對,魔魅異聞錄。」陸義腳下不停,道︰「齊白鳳所著,讓其徒孫收著,若有新解,就會加注。白鱗那頁的附注,是宋應天寫的。」

片刻間,兩人已來到迎春閣下方的地道。

「當年宋家少爺為封印白鱗才重建這間悅來客棧。」陸義停下腳步,站在其中一處出口,周慶認得這兒,這是通往假山的那處。

「天罡地煞,七星八卦。」陸義伸手開啟暗門,拾階而上︰「天罡于天以指向,八卦于地以封印,所以鳳凰封印石下藏著八卦陣。」

「我沒在迎春閣里看過相關的事物。」周慶跟在他身後,道︰「這城里所有百年以上的建築,我都查看過了。」

「我知道。」陸義走進假山的隧道里,然後停在其中一處有孔洞能看見外面庭院的地方。

天快亮了,薄霧漸漸散去,遠方天際漸漸的亮了起來。

迎春閣里,繁華落盡。

伙計們已經送走了客人,掩上了門窗,收拾著昨夜的杯盤狼藉,其中一位正打著呵欠,巡著院子,一一吹熄亮著的燈籠,再將其掛回去。

陸義站在那孔洞旁,等到那伙計走遠了,才指著假山對面牆上的石刻浮雕。

「那面牆上的浮雕壁畫,是這兒的全景。」

「對。」周慶看著那浮雕,擰眉,道︰「但那上面沒有任何八卦、鳳凰或北斗七星。」

他幾年前就查看過了,這幅石雕壁畫確實是當年留下來的古物,因為雕功精美,非但人物、犬馬栩栩如生,無論亭台水榭、樓閣都無一缺漏,甚至連姑娘的衣物、發飾都一如當年,因為如此,反而讓人們多年來,一直照著這圖維持著這園林的模樣。

「我知道沒有,這是我雕的。」

這話,教周慶一怔,轉頭看向身旁的男人。

「當年鳳凰樓重建悅來客棧,建成後,我听說他們要請石匠來刻壁畫,我就來了。」陸義道︰「當年我只為打探消息,這工作也有很好的報酬,掌櫃的要我刻畫悅來客棧的縮小春游圖,我沒有多想,只當它是個工作,但在我工作時,鳳凰樓主來看過幾次,起初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後來我才意外發現其中蹊蹺。」

周慶挑眉,「什麼蹊蹺?」

「再等一下,你就能看到。」

到了這個時辰,迎春閣里除了守門的,其他人都已回房上床歇息。

周慶不知他在玩什麼把戲,但他耐心等著,然後那男人帶頭走了出去。

「差不多了,來吧。」

陸義說著就往外走,周慶凝神傾听,確定附近都沒人,這才跟著走出去。

朝陽在這時爬上了屋檐,日光斜斜的照射至庭院中,照亮了整座假山,然後他看見了陸義要他看的東西。

升起的朝陽,被那怪石嶙峋的假山擋住了,只有幾道光線從孔洞中穿透而過,正巧落在那幅壁畫上。

七道光,七個明亮的光點,在壁畫上映出了北斗七星。

他愣在當場,只見陸義抬手,指著那幅當年悅來客棧的縮小春游圖,道。

「八卦以封印,七星以指向。這些孔洞,是鳳凰樓主以指力在假山上戳出來的,北斗七星之柄為天罡,柄之所指,這兒,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周慶看著他所指的另一個在遠處的光點,又一愣。

那里已經不是迎春閣了,是荷花池通往外面運河的水道分岔口。

那地方根本已在迎春閣牆外,難怪他從來沒找到過。

「東西在水底?」

「東西在水底。」陸義道︰「我下去看過。」

「你沒將它取走?」周慶挑眉。

「那不是我需要的東西。」陸義直視著他,說︰「我從來不想解開白鱗的封印。」

周慶眼角一抽,扯著嘴角︰「你認為我想?」

「老實說,我不知道。」陸義坦承︰「如果是五年前,你若想取那法陣圖,我一定會阻止你,但現在,我願意賭一下溫柔的判斷。」

「若她錯了呢?」周慶張開右手,黑劍刷地出現在他手中。

「若她錯了。」陸義不驚不懼,只面不改色的說︰「那把劍,現在就會插在我身上——」

他話聲未落,周慶已舉劍朝他揮砍。

陸義見狀不避不閃,甚至連眼也沒眨一下,不知何時,他手里也多出一把手斧,朝周慶砍去。

一劍一斧在空中交錯,兩人錯身而過,斧與劍雙雙砍入肩頭,血如墨,在晨光暗影中,飛濺灑落。

斧與劍滴著血,陸義轉身,看見周慶手持長劍,也看著他。

他與他身上都濺了血,兩人腳邊都倒著被砍掉腦袋的妖怪,妖怪穿著迎春閣伙計的衣,滾到一旁的腦袋一雙眼瞪得老大,張嘴還要喊,但周慶反手一劍就將那妖怪腦袋給削去大半,將那妖徹底終結。

陸義握著滴血的手斧,只繼續把那句話說完︰「而不是握在你手里。」

周慶看著眼前的男人,不得不佩服他的鎮定。

「你不怕死嗎?」

「我死過很多次了。」

這話讓周慶無言,只能收劍,差不多在這時,他注意到牆上那七個光點已經因為朝陽向上爬升而位移消失,能清楚看到這北斗七星的時刻,一天之中,竟只有剛剛那短短片刻而已。

怪不得這男人方才說要天亮前完成這件事。

他朝荷花池走去,陸義跟在他身後,兩人在其他妖怪察覺異狀之前,一前一後翻過牆,下了水,潛行至水道分岔口。

那兒的水底長滿了青苔和水草,陸義伸手模索著,按壓了其中一塊石磚。

周慶看見石磚陷落,露出凹槽,凹槽里有個鳳凰木盒,以鐵鏈鎖著,他揮劍砍斷了鐵鏈,將那木盒撈了出來。

兩人回到溫家大宅時,天色早已大亮,溫家伙計僕佣早已起床干活。

陸義要進門當然不難,但周慶應該是個死人,就這樣堂而皇之的進門恐怕會嚇破人的膽,所以他帶周慶走了地道,直接進了溫家大小姐的小院。

讓兩人意外的,是溫柔和阿澪已在那里。

「那是陸義的房,雖然很少人過去,可凡事總有意外。」溫柔替他倆倒了熱茶,道︰「若讓人看見我們在陸義房里,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所以天亮前,我們倆就過來了。你們找到東西了嗎?怎麼全身都濕了?」

「東西在水底。」周慶把木盒擱到了桌上,「我還沒看過。」

「先把衣服換了吧。」溫柔擱下茶壺,從衣箱里翻出一黑一白的兩套男裝,「別著涼了。」

那是他的衣,他偶爾會到她這兒過夜。

他月兌去濕衣,穿了那件月牙白的,陸義則拿了黑色的換上。

再回到桌前,木盒上的鐵鏈已被阿澪解開,她伸手撫著木盒上方的鳳凰,眼底透著不明的情緒。

她已卸去了溫柔的臉面,恢復了她原來的樣貌。

「奇怪,這盒沒縫,也沒鎖孔,不知怎開?」溫柔好奇的站在一旁,傾身查看。

「鳳凰如意令。」陸義走上前來,看著澪說︰「那是鑰匙。」

澪聞言,眼睫一顫,但仍沒抬眼,只抬手取下掛在頸上,垂在她胸前的銅牌。

木盒上的鳳凰是陰刻,銅牌上的鳳凰是陽刻,放上去剛剛好就能完整對上密合。

她旋轉銅牌,木盒前方瞬間彈出一個小方塊,讓人能掀起盒蓋。

做這木盒的工匠,技術十分精妙,木盒雖然長年泡在水里,但木盒里卻依然滴水不進,萬分干燥。

盒里沒有別的東西,只有一只密封的竹筒。

阿澪看著那竹筒,卻沒有伸手,最後是溫柔將它拿了起來,打開竹筒上蓋,從里面倒出了一張卷起來的紙。

溫柔將它攤開來,看見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她很快看了一遍,然後白著臉將它遞給了他。

周慶看著她,接過手,垂眼也飛快看了一遍。

那上頭詳述了如何布陣的辦法,甚至清楚注明了每一塊封印石的位置,包括他們沒有找到的那一塊,但那沒有解決他們的問題,事實上反而把一切弄得更復雜困難了。

「怎麼了?」看出他倆臉色不對,陸義開口問。

「若要重啟法陣,封印白鱗。」周慶抬眼,看著溫柔,語音干啞的說︰「得先讓白鱗的魂魄合而為一,回到他的本體。」

這話,讓阿澪一震,猛地抬眼,伸手就將他手里的圖紙抓了過去。

她一目十行,越看臉越白,到最後甚至因為太過震驚而坐倒在椅子上。

末了,她甚至握不住那圖紙,只能讓那張紙從她抖顫的手中滑落在桌上。

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以為她會放聲尖叫。

她沒有,可她臉上血色盡失,就連唇也泛白,眼底有著掩不住的恐懼。

傳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

《魔魅異聞錄》里是這麼寫的,陸義方才也證實了這事,事實上,當年白鱗大鬧蘇州,就是為了要吃她。

周慶看著那嚇得魂不守舍的巫女,第一次清楚意識到,這女人數千年來一直生活在這種狀況下,更糟的是,他很清楚,若白鱗抓到她,絕不可能給她一個痛快。

她會再次被囚禁起來,回到當年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狀態。

驀地,她毫無預警的轉身走了出去,沒有人阻止她。

如果是他,他也會立刻離開這里,頭也不回的跑去躲起來、藏起來,藏到沒有人找得到的海角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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