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不相忘 第十一章

作者 ︰ 章庭

「怎麼,午飯是被你燒壞了,還是被狗給吃掉了?」張伯冠不知何時已走近站到她的面前,半冷半涼的詢問聲中,夾雜著一絲溫暖的關懷。「不然是你還沒用過飯,肚子餓壞了不成?」

「嗚……唔……」見她急忙用手背揩淚,仰頭一笑,笑得慘兮兮的,同時肚子竟也真的傳來一陣咕嚕嚕的聲響。

嘴角一束肌肉在抽搐著,張伯冠悶不吭聲掉頭走入屋內,落坐桌旁,等著她一一從飯籃中取出菜肴,再乖乖站在他的身邊侍立——這是昨兒夜里玉兒為這個小妹「惡補」的貼身丫頭規炬之一。

「坐下。」反手撈來一張板凳安在身旁,張伯冠如是命令道。

「不可以。」異兒把頭搖傍他看。「玉兒姊姊說,我要先服侍你吃飯後,才可以自己吃飯。」

「坐下。」既然是他的貼身丫頭,自應奉他的話為圭臬才是。這個異兒顯然連最基本的服侍規矩——順從,都還沒學會呢!還敢在那里振振有詞。

「不可以,我是異鄉人大當家的——」

「坐下!」張伯冠一掌拍向桌面,也拍得她嚇得跳到板凳上,乖乖把小**放下去。

嗚嗚嗚——「你以前不會這麼凶……」低下頭咕噥著,沒主意到他夾菜的手,因為她說出來的話,而微頓了頓。

「你以前好好的、笑笑的,都——咦?」怎麼會有一塊魚肉飛到她嘴巴里去了?異兒也不及細想,便一口咬定——香滑可口!再抬眼,看見他唇邊若有似無的淡哂,原來,他現在還是好好的、笑笑的嘛!異兒開心地發現這一點。

張伯冠又開始慢條斯理地用筷子夾起另一塊雞肉。

「咕嚕!」異兒忍不住咽著口水,巴巴地蹭著身子挨過去,還先睜大眼楮,小嘴圓張地等待哩!

張伯冠用眼角余光瞄她,夾肉的筷子停頓在半空中默數一二三,再喂入。

「啊——啊啊啊!」異兒由期待慘跌入失望深淵,張伯冠將雞肉送入口中細嚼慢咽不說,還咂然有聲哩!

「你欺負我!」異兒馬上嚴正指控著,而那隱含一絲嬌蠻撒潑的口氣,對他而言是如此地熟悉,也是如此地心痛……他倏地轉臉面對著她,把她嚇到了,眼楮不住地眨巴眨巴。

她是被嚇到了沒錯,可是當張伯冠又開始夾菜時,她又開始急呼呼眼巴巴地靠過去,雙眼和小嘴還同時自動自發「就定位」哩!

這就像水池中的鯉魚,只要一有人影倒映在水面上,條條尾尾就飛快趕聚過來,等人撒飯渣兒吃,一旦有人故意拍打水面,就又一哄四散;可是等下一次人影又再度出現時,馬上又游呀游呀游過來……

嗯,張伯冠這回又慈悲地喂她一口青菜,可是下一匙的熱湯便落入自己月復中,再下下一口喂給她一口白飯,以及一塊燒鵝……

他本來都要將燒鵝送入自己的嘴里了,但突然略一遲疑,就連異兒都大感意外之下,筷子不按照輪流次序地將燒鵝送到她的小嘴前。

「呃……」這下子,她反而嚇得身體一繃,脖子一縮,連小嘴都牢牢閉緊著,只敢拿她那雙睜得大大的眼楮「懷疑」他。

「我是在這塊燒鵝上抹毒了不成?」張伯冠將一記白眼殺過去,當下「嚇開」她的小嘴。

「異鄉人——」「大當家」這三個字還沒說出來,咕咚!燒鵝精準無比地被丟入她的嘴中。

「叫我‘異鄉人’。」下一塊雞肉,隨著這句冷冷的命令,又一古腦兒被丟入她的嘴里。

從用膳開始,張伯冠巧妙地將異兒拉入自己的生活步調里。

「我要寫字。」大老爺他一開口,貼身丫頭便忙著開始進行準備。

異兒跑來跑去的慌張模樣落入一雙靜靜等待的視線中,她倍覺這情景眼熟親切,不知不覺也跟著張伯冠喊出——

「倒水……洗筆……磨墨……」

突然間,沒有聲音了,張伯冠的喉頭梗了一大塊作疼的東西,教他再也命令不下去。

反倒是她,手忙腳亂之余竟還能夠自得其樂起來。

她手頭上一面動作著,嘴巴則即興地哼哼唱唱——

「倒水……洗筆……磨墨……倒水……洗筆……磨墨……」繞口令似的唱了一遍又一遍。

異兒果然真倒了水——嗯,灑了些出來。洗了筆——呃,筆尖分岔開了毛。磨了墨——唔,磨得太淡了。

「倒水……洗筆……磨墨……」咦,為什麼好像還少了點什麼?才三項事情嗎?還少了一項吧?三缺一呀三缺一……

到底是少了什麼呢?異兒停下手頭上的工作,交叉起雙臂環胸偏頭,努力思考的模樣,可愛又熟悉得令他心弦大動。

「攤紙!」神情乍然一亮,她拍拍手,興匆匆地張羅。

而張伯冠一點也不意外看到她將一張紙鋪得有點皺折有點凌亂——真的,他一點也不意外。

在她忙得正高興時,他抬起眸光,靜靜落定在她身上……

「好了!」大功告成!異兒末了揮灰塵似的拍拍兩手,嘻嘻一笑看向他。

張伯冠覷了她的笑容一眼,挪手提筆振書。

他才書寫了一橫下去——

「一!」異兒突然叫了出來,喜孜孜又得意。「這是‘一’!」

張伯冠提筆的手頓了一下。「你讀過書?」

「沒呀。」異兒一邊著了迷似的盯著白紙上的那一橫,一邊漫不經心應道。「可是我知道呀!這是‘一’,對不對?」她沒察覺到自己的話正互相矛盾著。

「然後‘二’……」她伸出手指來當筆用,懸空在白紙上頭比畫著,畫了兩下。

「三……」畫了三下。

「四……」指尖忽地略略遲了一下,好似在決定是不是該畫四下,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張伯冠微一揚眉,故意提筆在「一」下頭又添了三畫。「四?」

「不不不,」異兒跳了起來,哇啦哇啦道︰「‘四’才不是長得這副德行呢!是,是……」指尖也跟著激烈揮動著,張伯冠不動聲色的將筆遞過去,她接手,又慢又專心地畫著,終于寫出個歪歪扭扭的「四」字。

然後,「這是‘五’……這是‘六’、‘七’、‘八’、‘九’……」終于,「一橫中間加一豎,就是‘十’!」異兒抬臉,露出燦燦笑靨。「我沒記錯吧?」

「沒錯。」是的,沒錯呀……張伯冠雙眼光華燦燦,必須竭盡力氣才能夠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落筆的動作仍然有著一絲細微的顫抖。

那絲顫抖細微到只有他自己知情……

星斗滿空,一只散著檀香的大浴桶被搬入了冠居。

搬運大浴桶的阿丁阿奇是對兄弟,幾年來都在做這項搬浴桶、備熱水的工作,而張伯冠往往等他們離去後才會現身,然後兄弟倆在翌日一太早才又前來冠居收拾,所以根本和張伯冠這大當家沒什麼接觸的機會。但現在異兒可算是最親近張伯冠的人了,因此阿丁阿奇有滿肚子的問題想要問她。

「異兒呀,服侍大當家很辛苦吧?」

「不會。」怎麼又有人在問她這種問題呢?就異兒來看,服侍張伯冠真是一件「利人又利己」的工作啊!

想想,服侍他吃飯,她可以順便一起吃;服侍他寫字,她可以順便一起學;服侍他散步,她可以順便在庭苑里溜達溜達!怎麼想都是何樂而不為的美事,如何「辛苦」得起來呢?

「說真的,我是很敬仰大當家啦……」嘩啦啦,阿丁將一桶熱水倒入大浴桶里。「可是他那張臉真的太駭人了!教我多看一眼都不敢,也甭提跟大當家多說上幾句話了。」

「對對,我也是。」阿奇猛點頭附和著,「倘若大當家肯笑一下,或不要老是把表情擰得那麼緊也好,否則咱們做下人的,連氣都不敢喘一下哩!」

「是呀是呀,大當家那張臉——哦!」講得才在興頭上,後腦勺就被一只騰空飛來的硬東西給砸個正著,阿丁痛得手中熱水桶一翻,燙得自己哇啦哇啦叫。

站在阿丁對面,阿奇可把經過都看得一清二楚了。「欸!異兒,你怎麼月兌鞋兒來砸人——啊!」他也中「鞋」了,當下又失手打翻了另一桶熱水,被熱水燙著痛得又叫又跳。

「哇啦啦!異兒!」總而言之,這對兄弟是變成了鞋靶子,被打得落花流水,而且還來不及找人算帳呢!異兒一看兩只鞋兒都砸了,房里一時間也沒什麼東西可以順手拿來「繼續」的,索性小腳一邁,身形一沖——對,把自己整個人給砸了過去。

「不許你們說他的壞話!異鄉人一點都不凶,他人好好又笑笑的,和以前一樣的!」

咚!咚!咚!「瞧我用頭砸死你們……」撞過去!

啪!啪!啪!「瞧我用手打死你們……」巴過去!

還有,「瞧我用——」

「這是在做什麼?」門口響起不怒而威的斥喝,張伯冠一瞧清楚異兒騎在大男人身上,掄拳揍人的模樣,再怎麼冷靜也不禁啞然,旋即眯緊雙眼往前走來,毫不考慮地傾身抄臂,僅用一只手便將正在「與人把命拚」的嬌人兒從阿丁身上拽下。

「放開我!放開我!」情緒仍是激動得很,異兒在他雙手合攏的臂彎中扭得比毛毛蟲還要嚴重。「我要打阿丁阿奇——」

兩個被點到名的男人捧著屁|股,狼狽地閃到一邊,怕怕地能離多遠就離多遠,若不是張伯冠在場,直瞪著他們瞧,他們就算軟著腿用爬也想爬出去啊!

好、好可怕啊!罷剛是誰說服侍大當家這差事會很「辛苦」的?恐怕是被服侍的大當家才會很「辛苦」吧!

「怎麼回事?」張伯冠好不容易壓制住異兒後,才有心思分一眼過來瞪人,詢問阿丁和阿奇。

如果說,莫名其妙生氣打人的異兒是只張牙舞爪的母老虎,那麼,用一雙深冷森寒的眼楮瞪人——不不,是吃人的大當家,就是頭不知在想些什麼的狼了!阿丁和阿奇欲哭無淚,互相抱在一起用力發抖!

「異鄉人走開啦!」發現自己被牢車箍緊無法如願打人的異兒,索性舉起小手連他都一起打下去。「我要打他們!你才不凶,是他們在亂說,他們才很壞!」打人的理由是稚氣了點,卻認真無比。

凶和壞?張伯冠腦筋一轉,稍微有點頭緒了。

「你們方才是說了些什麼?」口氣平平淡淡,沒有任何的慍惱,但就足以嚇得兄弟倆變成除了搖頭和發抖,就什麼反應也沒有的可憐蟲。

低低冷冷一笑,張伯冠哪會不知道他們在懼怕些什麼?怒氣交織心頭,讓他不自覺的厲聲斥喝——

「滾出去!」

可是這聲斥喝對兄弟倆而言卻如同大赦,他們跌跌撞撞地連滾帶爬逃出了冠居,瞧那模樣,就算是冠居里擺滿了金銀珠寶,他們也不敢再踏進一步了。

「不要跑——」異兒仍不放棄地在張伯冠懷里邊掙扎邊喊,待他終于肯松開她,追出去時,哪還看得到兄弟倆的人影?連個鬼影都沒有哩!

「都是你啦!」異兒回過頭來找他出氣,雙手擦腰三七步,架式比誰都還要凶。「你不早點兒放開我,害我打不到人。」

「打不到就算了。」注視地面上一片濕漉漉的熱水,再看看只裝到四分滿的大浴桶,張伯冠若有所思,盯著那清澈的水面一會兒,然後回頭瞟她一眼。「我要洗澡,替我寬衣。」

「哦。」異兒一听,他居然沒有討回公道的志氣,反而還下令支使她做事,雖然很不服氣,卻也只能依令行事。

她走到他身前,用著仍不熟練的動作為他拉開衣襟,里頭尚有里衫,腰際還有紳帶,下裳里頭有長褲、裹腿,鞋子。

「好怪,好麻煩喔!」月兌著月兌著,小手好累,忍不住要抱怨了。「為什麼男人要穿這麼多東西在身上呢?為什麼不像……不像……」

「不像什麼呢?異兒……蜜絲?」問句很輕,雙眼一狡一亮,故意在叫喚她時試探地多喊了一聲——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名字。

不像什麼呢?異兒也恍惚了。為什麼她的眼前會浮現著張伯冠穿著完全不同的另一套服飾的模樣?他胸膛赤luo,著裙,發不梳髻而綰束于頸後,意態溫和中別有番瀟灑……

「是呀,你應當要那樣穿才對。」不知不覺的,異兒將心中思緒全都一字一句說了出來。

「是嗎?」強忍著心里萬般激越,張伯冠只敢先用手背輕撫愛憐著她的頰膚……突然抽手轉身,逕自跨入了大浴桶里。

應該還不到時候,但是他禁忍七年之久的卻已經蘇醒了。他泡在大浴桶中背對著她,想要好好沉澱一下自己的心思,弄清楚他這些日子以來的沖動是怎麼回事。

沖動?是沖動沒錯。他第一眼見到這丫頭時就沖動了,正如第一次見到了他的蜜絲。

那是種體膚發燙、脈搏加速、連呼吸都變得困難的沖動!不……這或許不是什麼沖動,而是種沒有藥石可救的絕癥,甘願歡喜患上一生一世的絕癥。

也是因為這種沖動,他听進了她似是而非的言語,任其字字句句撞擊拍打著他的心頭,想起了蜜絲臨死前的囈語,他更加無法自拔。

我好不甘心……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輩子……

我死後,一定要去跟大神求情……干干淨淨重生,與你在一起……哪怕只做個奴僕……你還會不會要我?

「我怎麼會不要你呢?蜜絲……」想得哀傷,不覺渾然忘我,張伯冠既酸苦又甜美地低語︰「我的蜜絲……」

異兒先是傻呼呼杵在原地,搞不清楚張伯冠為什麼突兀地轉身入了大浴桶的舉止,她也沒有半點男女區別的觀念——誰教她一覺睡了七年,什麼思考都睡得有點笨了呢!玉兒是教過她要把張伯冠當主子看,可卻忘了教她要把張伯冠當成男人來看!否則早該在張伯冠命令她替他寬衣時,就該臉紅耳赤心跳跳了,哪還會去抱怨什麼衣裳怪不怪、麻不麻煩之類的。

就像現在,她算是飽足眼福,大看了一場luo男出浴圖,口干舌燥是沒錯,卻也沒想到男女授受不親的問題,只想到——

「啊!」猝然小小驚喊了一聲,她往大浴桶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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