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玲玲難產,胎兒夭折于月復中。
莫璃從桌案後面站起身,問了一句馬車可備好了,然後就往外走去。紅豆趕緊將披風給她系上,並低聲問︰「姑娘是打算過去韓宅看看?」
莫璃抬臉,看著初冬陰沉的天,許久才收回目光,下了台階︰「不是,我去三老太爺那邊。」
韓四道的第一個兒子是薛琳生的,算著時間,薛琳差不多還半年就該有消息了。而周玲玲則是兩年後才懷上,只是當時也沒保住。
真不知這到底算不算天意。
莫璃坐在車內,一臉沉思。
當年,她就曾懷疑過周玲玲的意外頗有蹊蹺,但到底沒有確切的證據,只是如今看來,薛琳這段時間如此頻繁地來她家,怕是就是為了今日不至于讓人覺得太突然而早早就準備好的。這樣的細心,並提前將自己摘得干干淨淨,很像是薛琳的作風。
不過此事早已與她無關,所以莫璃心里完全沒有要去確認答案的意思,但這般的猜測,卻讓她忽然間有些可憐那個男人,同時心里又有種隱隱的解恨之感。
算來算去,你終究不也是落到女人手里,連你的骨血都能下手的女人,這對你來說可算是意外的驚喜?當年,她對我下手,可真是你授意?一陣寒風從車簾的縫隙內鑽了進來,拂到她臉上,有種冰雪的味道。紅豆趕緊輕身去將簾子勾好,莫璃漠然抬眼,不管是不是,那個時候,你心里終究是不希望我對你的事知道得太多。
想到這,莫璃便垂下眼,當年那樣的富貴,除了是吞噬莫家的產業得來外,還有他進入永州絲行弄權的關系,以及再往上一層,他暗中參與了一些權力站位和爭奪,從此越走越遠。只是她當時一直就沒想他跟姬家原來早有聯系,瞞得如此滴水不漏,以至于她到了這一世後才發覺。真不知是姬家的謀算太深,手爪伸得太長,還是她到底低估了韓四道的。
……
「姑娘,到了。」正垂眸沉思的時候,馬車忽然停了下來,隨後紅豆輕輕叫了她一聲。
莫璃抬眼,嗯了一聲,便扶著紅豆的手下車去。
三老太爺這還是如往常一般,清淨得很,書房內,除了金絲籠里的翠鳥偶爾低低叫上一聲外,連多余的腳步聲都沒有。
「舉薦你入永州絲行不成問題,不過依我看,如今不是合適的時機。」莫青陽這一次沒再讓莫璃在他跟前站著,不僅請她入座,並且還讓下人上茶來。
莫璃看著被小心遞到自己跟前的那盞茶,白底青花紋,是順德的一等品茶具,青綠的茶水澄淨清透,是上好的銀毫。眼下時已入冬,但聞著這茶香,卻如新采的一般。
尊重和看重,真是沒有會白白得的道理,更何況她只是一名女子。
想起自己第一次走進這里的時候,雖也是被莫三老爺傳喚才過來的,但當時她進來後,卻足足站了半刻鐘才得對方輕輕瞥了一眼。
莫璃撥著茶碗蓋,然後看著莫三老爺輕輕一笑︰「我知道,不過三堂伯公今日叫我過來,只是為說這事?」
「我知道你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莫長青擱下茶盞,「不過如今這族里的情況你怕是還不清楚,既然你決意要走這條道,終究是一家人,你對族里再有怨氣,卻也不可能完全月兌離干系。」
莫璃再看一眼手里的茶水,然後便也將茶盞輕輕擱下︰「我知道,願听三堂伯公的教誨。」
莫長青倒沒說什麼說教的話,只是先揀一件小事︰「莫星從牢里出來的那天,听說你還特意讓人送里慰問的禮過去。」
莫璃一笑︰「應該的。」
莫長青滿意點頭︰「你能有此心胸確實是難得,你大堂伯雖嘴上沒說什麼,不過這段時間你都做了什麼他心里也清楚,之前的一切就都算一筆勾銷了,誰也不會再怨誰。至于你三堂叔那邊,因絲綢大展還有韓四道的事,他如今店里的買賣,反要靠著時興作坊的添補,因此如今他跟你倒也算得上是同一路人,以前有過什麼不和,你如今也別再計較了。」
莫璃看了一眼那座上的老者,忽然一問︰「既然都提到了雙方,為何三堂伯公只對我一人說?」
「你別怪我偏向,這些話我早已傳到他們耳中。今日沒有叫他們過來,只單單叫了你,多少是為顧著他們那張臉,再來也免得日後他們心里留有疙瘩,你既是晚輩,面子上讓一步也不吃虧。總歸經絲綢大展那一事後,如今這族里,也沒誰不知道你了。只是有些事你太過冒進,傳出些不好的傳聞,實在有失妥當。」
莫璃淡淡一笑,便不再說什麼,面子上的事,她倒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不管莫大老爺和莫三老爺對她是不是真的已經沒什麼成見,她不在乎,不過莫三老太爺今日能這般表態,倒令她有些意外。眼下莫長青似乎是在私底下表示,如今她在族里的地位,差不多跟莫大老爺等人一般輕重了,只是她卻又在這當口受了長春院流言的影響。
到底是對女子的要求苛刻,若她是男子的話,又有誰會在乎那外面的話。
莫璃冷笑了一下,不再說自己,反問一句︰「王麻子的死,三堂伯公應當已猜得出是誰所為了吧,那日我若不是也飲了半盞茶,也不至于會有如今這樣的傳言。」
「韓四道入絲行了,就今天早上,舉薦他的都是之前支持丁向南的人。」莫長青忽然道出一句。
莫璃眉頭一跳,眼下這般時局,他還非要進去,真是為著那富貴險中求。無論是自願還是有人授意,到底他心里是有這樣的,單單靠自己,確實難以在這樣的漩渦中體面地生存下去。剛從莫家月兌離出去,知道已然跟莫家撕破臉,便直截了當地選擇站在莫家的對立面。
一個丁向南倒下了,又有一個韓四道站起來,而姬家,永遠高高在上地站在後面,玩弄著手里的權勢,看著他們拼殺,莫璃心里忽的一聲冷笑。
名利場上的爭奪,從來不曾停歇過。
這一年多,她一步一步走來,深有體會里面含著怎樣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
莫長青又道︰「你心里既然有了計較,以後便多留心吧,依我看,再怎麼避開,平靜的日子也沒多少了。」
……
韓四道今早並未去絲行,當然,這也不影響絲行內添加他成為其中一名主要成員的結果。
「韓爺,絲行里的那些老爺請你中午到天香樓吃酒,慶祝韓爺入住絲行。」福哥不好進周玲玲的院子,又想著這也是件好事,于是便將話說給那院里的一位丫鬟,請她代傳。
而那丫鬟也沒多想,進來後,就當著周玲玲的面將福哥的話傳給韓四道。
韓四道還沒表示什麼呢,正躺在床上喝雞湯的周玲玲一听,即將手里的湯匙往韓四道這一扔︰「現如今,你還有心去外頭喝酒,昨兒,昨兒我都說我肚子不舒服,你但凡有一點關心,我的孩子也不至于……」她說著,就忍不住又哭起來。韓四道狠狠瞪了那丫鬟一眼,然後趕緊坐到周玲玲身邊安撫道︰「我也沒說要去,好了好了,別哭了,在這麼哭非得哭壞眼楮了不可,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到底是他的骨血,是他的第一個孩子,眼見就要生出來了,卻忽然沒了,他也是難過心疼。
周玲玲咬著牙道︰「我若哭壞了眼楮,那可趁了多少人的心昨晚我跟隨著一塊走,有人心里不知有多不甘」
韓四道無奈勸道︰「怎麼說這話,老太太知道了又得不高興了,你出事的時候,她人都不在,你還多心什麼。」從昨晚,他就听到不少這樣的話,一開始他只是想讓妻妾相互牽制牽制,給他個清靜,卻不想最後反令他頭更疼起來。
「老太太什麼時候高興過」周玲玲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恨恨道,「那個小賤人,要不是心虛,怎麼從昨晚回來,都不見到我這里伺候。連琉璃都還在這候著呢,她怎麼就比琉璃精貴了」
琉璃是夏天的時候,被韓四道正式收了房,隨後又被周玲玲做主抬起的新姨娘。
听她這一說,韓四道只好耐心道︰「她如今正在老太太那伺候著呢,孩子沒了,她老人家也很難過。」
「她倒是會挑好事」
「你若想要她來伺候,我便幫你將她叫過來,你好好休息,將身子養好要緊。」韓四道說著就起身出去了,周玲玲想要叫住他,卻張了張口後,又閉上,然後手恨恨的抓了抓被子。不過是叫個姨娘而已,用得著他親自過去,隨便指使個丫鬟,哪個不能去叫的。
她如今都這樣了,她的丈夫卻連絲毫的耐心都沒有
韓四道從周玲玲的院子里出來後,果真是長舒了口氣,然後就隨口吩咐了一個丫鬟,讓她去韓母那將薛姨娘請到周玲玲這邊伺候。
這些女人,平日里可愛雖可愛,但是煩的時候也實在是夠煩的。
他站在院門口想了一會,便轉身,往外頭去了。
昨晚鬧了一宿,他也沒歇上幾眼,這一刻本應回去休息的,可此時此刻,他忽然非常想見一見她,即便不說什麼,只是單單見上一面也好。
這樣的思念,令他一夜未眠的疲憊也給一下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