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宣帝御駕拔營回到京城那一日，天下起了雨。
然而，雨水並未能澆熄人們的熱情，永宣帝御駕親征北蠻大勝，如今整個北蠻都盡收于慶國版圖，百姓對這位皇帝皆仰望俯首，只盼他能早日班師回京，好一睹龍顏。
八千兵馬班師回朝，場面自是浩蕩，前面有五百名校尉開路，甩步整齊面色嚴整，之後便是一路儀仗擺開的一道道陣勢。
然而，令人們有些失望的是，那位年輕的帝王並沒有騎高頭大馬，而是坐在了一輛頗大的御輦里，兩旁守著金吾衛，無法靠近一步。
不能看見永宣帝意氣風發的聖顏，太多人遺憾地嘆息著。
其實，御輦里的趙明暄臉色蒼白，眉眼間隱現青灰，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自從那次去江南身受重創後，一旦遇到陰雨天氣，便會牽動他身上留下的隱疾。
所以，此時的趙明暄根本無法騎馬入城。
胸口隱隱作痛，淡淡的血腥涌上喉嚨，又被他咽了回去。然而，更令他無法忍受的是四肢提不起力氣的無力感，這讓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無能與無奈。
困倦感亦隨之卷來，卻在他似睡似醒之間，回到了皇宮。
「臣等恭迎陛下回宮，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震耳的聲音響徹九重宮闕，在陰雲密布的天際久久回蕩不去。
御輦與儀仗在宮門口停下，趙明暄捂了捂胸口，深吸一口氣，強自平緩了呼吸，才緩緩步下了御輦，踏雨而立。
內侍忙舉著明黃色的傘上前，傘蓋遮住了一方漏雨的天，傘下，永宣帝寬袍長帶，緩步輕行，微微地一擺袖，只是淡淡的神情，卻如從天街上來，高傲而尊貴。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仿佛是那般虛弱，而他抬起臉，眼波只是微微地一瞥，眉目間倨傲的風骨，卻如天上月。
宮門口至乾清殿前，齊壓壓跪了一眾朝臣，雨水已然打濕了他們的官袍，雨水順著官帽滴落，卻仍是恭敬地朝永宣帝跪伏朝拜。
「眾卿平身。」趙明暄的聲音冰冷而威嚴，壓過了這一方微涼雨水，和遍布于天的陰雲。
雨絲作弦，風過弦，細雨微聲，仿若那繞指柔，入骨綿。周遭一切沉水，千般皆漣漪，暗自飄零去。
趙明暄微揚起臉，雨落在臉上，竟是沁了心的冰涼。眼中，那早已熟悉的巍峨宮城，這一刻竟是如此遙遠不可觸模。
坐擁江山，君臨天下，不久之後，便當真是君臨天下呵——
難掩的激蕩情緒在胸口翻滾，卻換來更濃烈的血腥上涌。趙明暄閉了閉眼，對自己此時弱不禁風的身體厭惡不已。
百年江山，他真的能做夠百年麼？
……
永鸞殿。
錦簾輕卷，珠屏斂光，紫銅燻爐里的那一抹龍涎方才燃盡。暗香成灰，細細軟軟，未捻便自碎了，彌漫在空氣里，若裊煙，若輕絮，籠徹這幽宮華殿。
剛回到殿中，趙明暄面上隨即顯出了疲累之色，身體微微一個搖晃，只覺得全身力氣都被抽掉了。
張公公已及時地將御醫請了來，他看到趙明暄毫無血色的臉以及緊鎖的眉頭，不由暗自一嘆。
「皇上，您那次受得內傷太過沉重，故而留下隱疾不斷。皇上需好生調理，定要保重龍體啊。」來太醫目露沉痛擔憂的神色，關心之情溢于言表。
趙明暄斜倚在軟榻上，閉著雙眼，卻是連話都不想說了。
張公公看了趙明暄一眼，轉向太醫，放低了聲音道︰「皇上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封太醫可有什麼能使皇上痊愈的法子？」
「惟有靜心調養，切忌大喜大悲，勞心勞力。還有，皇上不可太煩心政事，需……」
「不煩心政事？作為一個帝王，封太醫以為這可能麼？」趙明暄忽然開了口，打斷封太醫的話，坐直了身體。他擺擺手，道︰「你先下去吧，朕有事要問張公公。」
「皇上，您這……」封太醫知道他又要處理國事了，想要出口勸告，可又見到趙明暄威嚴而凌厲的目光掃過，便只好把話咽了回去。
「皇上定要保重龍體，老臣告退。」
封太醫離開後，趙明暄將目光移向張公公，以眼神無語詢問。
張公公自是明白他要問什麼，便躬身上前，道︰「回皇上的話，在您去北蠻的那段時間里，沐尚書並未有任何異動，這——是在讓人有些匪夷所思。」
趙明暄朝後一靠，一手支著下巴，略一沉吟，方道︰「沐若惜呢？還有，那個劉嬤嬤可有什麼不尋常的舉動？」
張公公抬頭看了趙明暄一眼，又垂下，搖頭，「老奴並未見她們有什麼異常行為。」
「監視她們的人呢？也沒有消息？」
張公公將頭垂得更低，「沒有。」
趙明暄驀地冷笑，笑聲冰冷透骨，「張公公是不是覺得有些沮喪？呵，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他們顯得如此平靜，平靜得連朕精挑細選的人都未能查探出他們的移動，這，未免也太過不尋常！」
張公公抬起頭看向他，一臉愕然。
趙明暄緩緩靠向軟榻，選了個束縛的姿勢斜倚著，「朕遠在北蠻之時，一直憂心此事。唯恐沐景天一旦動手，你們可能招架不住。如今倒好，他沐景天謹慎過度，倒給了朕親手治理他的時機。呵，很好，非常好！」
張公公知道趙明暄已有計較，忙道︰「皇上有何差遣，老奴萬死不辭。」
「以靜制靜，待他先出手，朕再將他沐家一網打盡。」說到這里，趙明暄閉上雙眼，揮揮手，道︰「朕累了，要休息會兒，你且下去。」
「是，皇上安心休息，老奴就守在殿外，皇上有事喚老奴便是。」張公公拿過一床錦被放在趙明暄身邊，便輕聲退了出去。
他甫一出來，便沉聲道︰「來人。」
一個黑衣侍衛應聲而至。
張公公在侍衛耳邊低語了幾句，侍衛略一點頭，便又很快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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