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眠西窗，風過疏竹，促織喁喁，只道是階下的梔子白花也謝了幾朵，桌上那半截子紅燭流了一夜的淚。
張舵主張雲放將有關冬青莊一些資料整理了，交到蘇枕月房中，又與她說了些事項，便起身告退了。
蘇枕月翻看著那些資料，不時揉揉眉心，一臉疲憊。
莫嫣端了茶來，見她雙眼微閉，便輕聲道︰「你若累了，便上床歇息吧。」
蘇枕月睜開眼，淡淡問道︰「什麼時候了？」
「戌時剛過。」
蘇枕月將資料推向一邊，道︰「莫嫣，你推我去後山那塊草地。」
莫嫣一怔，「你……要去看蘇大哥？」
原來，蘇懷武便被埋葬在那里。
蘇枕月搖了搖頭，卻是沒有回答，只道︰「莫嫣不要再問了，推我去便是，好不好？」
莫嫣听出了蘇枕月語氣間的無奈和嘆息，明白她似有苦衷，便不再多問，點了點頭，道︰「好。」
這一日的月光的影子猶如在針尖上掠過，就像美人眼角的秋波，那一瞥，犀利而嫵媚。風拂過竹枝梢頭，悉悉嗦嗦的，宛如細細的沙子從指縫間滑落，寂寞無聲。
軟儂的夜色，竟在此時多了幾分哀涼。
莫嫣去了稍遠處，留蘇枕月獨自在草地上，似是在等著誰。
果然，不一會兒，便有一個人影從遠方飛掠而至，然後緩步上前，立在蘇枕月身旁。
蘇枕月也不回頭，垂眼把玩著腕上的翡翠玉鐲，月光慘淡，看不清她臉上神情，只听得淡漠的聲音傳來︰「你來了。」
趙明暄仍舊一身縴塵不染的白衣，配青衿，于月光之下，仿若謫仙。
「是，我來了。」
他沒有自稱「朕」，語氣間多了幾分儒雅，像是哪家來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蘇枕月偏過臉，抬起手，露出腕上那只翡翠玉鐲，「你發消息來，說是要見我，為的便是這個吧。」
趙明暄抿了抿唇，不答，只是用那雙寒潭般的眸子緊緊地盯著她。
蘇枕月嘆了口氣，從腕上取下那只玉鐲，遞給趙明暄，「這本是屬于你的東西，是該還給你了。」
如此說著，她彎起嘴角，嘴唇染上月光的顏色，透明的蒼白，在夜色里謝了煙花。
趙明暄看著她雪白掌心上那只泛著微弱光澤的玉鐲，過了半晌，直到蘇枕月略微疑惑且不耐地蹙起眉尖時，他才伸手接過。
「蘇枕月，我……」他捏著那只玉鐲，洶涌于胸口的話就要說出口。
可惜，被蘇枕月淡漠的話打斷了。
她轉過臉，看向遠方虛無之處，說︰「還好，你我所能牽連的，也就只剩下這個玉鐲了，如今交付與你，從此以後，便真的各不相干了。」
這翡翠玉鐲，便是調動月影的另一個信物。
趙明暄緩緩捏緊了它，負手走上前，在蘇枕月稍前方站定，低沉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好听，「自從你在長門宮大火中不見了蹤影，朕總是想起太傅府那棵槿花樹，還有你想盡辦法將廢太子的消息用錦囊送至朕手上的情形。朕，從來沒有如此牽掛過一個人。朕亦在想，究竟是什麼，讓你我成為如今這樣。」
自古都言，為君者不該有太多的感情，卻從未有人總結，若是君主動了情後，又該如何去血止痛。
更何況，最開始，是他放開了她原本緊握的手，用徹骨的冰冷與無情，只留給她錐心刺骨般的絕望。
蘇枕月猛地閉上雙眼，放在輪椅扶手上雙手倏然抓緊，指甲都快扣進去了，卻仿佛不知道疼一般，仍自抓緊，抓緊，可在最後一瞬，又徒然松開了。
猶如曾經想要緊緊握在手里的情感，那麼那麼地想要握住，卻在對方狠心絕情的逼迫之下，心痛地放開了手。
她想說，那些年，她何嘗不是常常夢見他們相識的場景。他抬眸，她怔然；他一身白衣青衿……
那所有都成了最糾繞她的夢靨，一遍又一遍地在夢里上演，揪扯著她全身每一根神經，那麼苦，那麼澀，那麼痛。
可是，他偏偏在她已然放棄時告訴她，他也曾在意著。
有些可笑吧，亦有些可悲吧。
蘇枕月咬了咬下唇，那蒼白如青蓮的唇色下竟也透出了淡淡的緋紅，宛然抹在雪下的胭脂，清冷中即將融化的嫵媚。她吁出一口氣，聲音仍是那般淡漠無波︰「皇上，今日來，便是親手將我調動月影的權力交付與你，從此之後便……再不相干了。」
她轉動輪椅，轉身離去。
「蘇枕月，你真的做了冬青莊莊主？」他似有意似無意地問道。
蘇枕月停下，頭也不回，只淡淡道︰，「不過暫時而已。」
趙明暄潭目微眯，似笑非笑，「你與賀蘭明澈協議，不就是為了得到冬青莊麼？又怎會只是暫時？」
蘇枕月轉動輪椅，回過身盯著他，美麗的眉目間似現出幾分陰沉，「皇上這是什麼意思？不妨直說。」
趙明暄嘴角微微勾起，卻是不語。
蘇枕月抿了抿唇，也不說什麼，復又驅動輪椅轉身，離去。
「蘇枕月，」趙明暄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字一句，冷然而堅決︰「朕終會收了冬青莊，莊里的每一個人都不會逃出朕的掌心。包、括、你——」
蘇枕月微偏過臉，月光下，夜風中，她背後的長發隨風翩然，衣袂翻飛。
「蘇枕月隨時——恭候大駕。」
言畢，她的背影漸漸遠去，終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趙明暄回過身，仰望蒼穹，月明星稀，廣闊而無邊。他抬起手臂，五指緩緩緊握，仿佛將那滿目星月盡握掌中。
這廂里，莫嫣推著蘇枕月回到冬青莊內，忍了許久的話終是問出了口︰「你剛剛是見了皇上？」
「是啊。」蘇枕月點頭，然後抬起手腕，笑了笑，語氣間竟是少有的輕松，「將鐲子還給了他。」
莫嫣見她眉眼間神采奕奕，心下掠略安。
這時，忽听窗台傳來撲稜的聲音，蘇枕月抬眼看去，神色一凝。
「九兒傳消息來了。」
蘇枕月上前，抓住窗台上仍在撲稜著翅膀的黃鶯，取下紙條看了，眸光隨即一閃。
「什麼事？」莫嫣問道。
「雲天嘯逃月兌了追捕，已到安全的地方。」蘇枕月說著，將紙條放在燭火上，焚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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