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滿頭銀絲的閔氏像是忘了面前還站著柳曼，自顧微眯著眼楮喝著明月遞上來的湯品，細細地嚼著。柳曼抬頭看著，想要問問她讓杜鵑把自己找來是什麼事，看著她吃得津津有味又只得耐著性子靜靜地站著。
好一會兒，王媽媽拿出絲綢帕子幫她拭了拭嘴角，她方緩緩地抬起頭來，蒼老卻不乏精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柳曼，王媽媽立時對著屋內的丫環們揮了揮手。
直到屋內只余下王媽媽一個服侍的人，閔氏才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道︰「俊兒一向性子樂觀豁達，整日笑呵呵的，這正是為什麼眾多孫兒中我唯獨最疼愛他的緣故。最近他卻神情有些恍惚，人也消瘦得厲害，我想，你應該也有所察覺吧？」
近段日子羅子俊雖然偶爾去書畫齋時仍是笑意妍妍，人確實消瘦憔悴了許多，看著閔氏滿眼的心疼之色，听著她話語間的意思，柳曼不由心生愧疚，訥訥地點了點頭。
「那你覺得俊兒這個人怎麼樣？」閔氏攏了攏腦後的發髻，收回了緊盯柳曼的目光，狀似聊家常地道。
柳曼心中疑惑，想了想如實答道︰「羅大哥精明能干，是隴城乃至整個平梁國人們交口稱贊的妙人兒。」
一句話說得老太太心里像吃了蜜一般，微微斂著的臉上露出幾分笑容來，頓了頓，方接著問道︰「那我老婆子上次與你談的事，你可曾想過改變想法？」
果然讓杜鵑把自己找來，還是談給羅子俊為妾的事，當真讓人頭疼。
柳曼緊了緊交握于月復前的手，頭低了低，方又抬起來，淺笑著道︰「羅氏家業發展勢頭正勁，用不了多長時間便能成為京城數一數二的富戶。全京城傾慕羅大哥的美人和想攀上羅氏這門親的人家不知幾何，只要羅大哥有納妾之心，想必有滿大街的女子趕著讓老太太挑呢。老太太到時可別嫌疼重孫疼不過來。」
她上次已經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又特意讓杜鵑把她請來，她若再直言相拒，倒讓人覺得她矯情、自命清高。可感情一事不能勉強，何況她還有諸多不能與羅子俊在一起的原因，她狀似玩笑的話，憑著老太太的聰慧，自是一下便能听出她話中的意思。
「你是覺得給我們子俊為妾，辱沒了你？」這一回老太太的目光有些銳利，盯得柳曼低了低頭，抿著唇不說話。
她要怎麼回答呢？點頭，抑或是搖頭？點頭，會不會讓人誤以為她不願成為羅子俊的妾，而是想成為他的妻。搖頭，豈不又是告訴人家自己並不介意。
一時之間，屋內靜寂得只剩下老太太仿佛喉頭含了濃痰的稍顯粗重的呼吸聲。
「罷了，罷了。」半晌，上方突然傳來老太太一聲無奈或是帶著幾分妥協的嘆息聲，「俊兒的脾性我最了解，看著極隨性豁達，其實就像他娘一樣，最是固執，認準的事就是八頭牛也拉不回來。上次因芍藥之事愣是一個多月沒有喊一聲娘。」
柳曼訝異地抬起頭看著老太太。她是听說了羅子俊對芍藥的處罰，卻不知道他會因為自己，對他的親生母親記這麼久的仇，這令她心中甚是動容，亦甚是愧疚。
閔氏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疲憊地道︰「他既認準了你，我看你也是個聰慧伶俐的，如此一來，我老婆子少不得要在背後替他調停一番。」
一句話說得柳曼微微有些不解，不由疑惑地望著她。老太太卻微微一笑，眼尾和嘴角處泛起條條皺紋︰「你且放寬心在家等著，我老太太自會給你個配得上我羅家的身份，到時讓俊兒迎你過門，成為我羅家堂堂正正的嫡媳婦兒。」
看到柳曼突然瞪著一雙眼楮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閔氏極滿意地呵呵一笑︰「你不必如此意外。我听說你搗鼓的那個書畫齋生意不錯，到時有你在俊兒身邊幫著，我也放心了。」
「不是……」柳曼猛然從驚愕中回過神來，閔氏卻已從左手腕上褪下了自己常年戴著的極為珍視的白玉手鐲，一旁的王媽媽早已笑呵呵地接過，遞到柳曼的手里，「這是我們老太太的傳家玉鐲，一直在手上戴著從不離身，當初幾位夫人和後來的少女乃女乃進門老太太都舍不得給，如今卻提前給了姑娘，足可見我們老太太對姑娘的疼愛了。」
手心里觸到的白玉鐲傳來的涼意令柳曼徹底清醒過來，慌忙把鐲子重新塞回王媽**手上，也不敢去看老太太眼中閃過的受傷與不悅，低低地道︰「老太太的疼愛讓柳曼受寵若驚、心中萬分感動，可柳曼卻不得不辜負老太太的一片心意，否則，便是對不起羅大哥了。」
「你這話從何講起？若不是因為俊兒偏偏中意于你，我又何至于如此低三下氣地一再請求于你？」閔氏的話中已帶上了幾分惱意。
若不是因為最疼愛的孫兒，憑她羅氏一族現在在京城商圈里的地位，哪里會看得上她這樣一個要身份沒有身份要地位沒有地位的流落女，更莫說是嫁給羅子俊這樣一個作為整個羅氏的驕傲之人。
盡管她與自己說話的語氣並不見一點低三下氣的味道，但想必作為一個大家族里的老太太，能夠如此這般屢次征詢自己的意見，已是不易。坦然地接受閔氏的惱意與指責，柳曼真誠而歉疚地道︰「正是因為感激于羅大哥的一片深情，我才越發不能嫁給他。」
見閔氏皺眉不語，柳曼接著道︰「我對羅大哥只有感激之情，並無男女之意。若只是為了感恩而勉強湊在一起，我想，這也並不是羅大哥想要的。所以，」
「三少爺，你怎麼不進去？」屋外杜鵑的聲音令閔氏和柳曼同時眉頭一跳，循聲望去，便見入門處一道頎長的身形巍然而立。
羅子俊並沒有听到杜鵑的聲音，耳畔回響的還是柳曼的那句「我對羅大哥只有感激之情，並無男女之意。」
呵呵，我苦苦逃避，到頭來，終究逃不過曼兒的這句話。本以為，只要在曼兒每次開口前快速地逃離，即便她對我無意，我也可以自欺欺人地活在自己的幻想當中。命運卻如此捉弄我，竟在我以為曼兒出現在府里，事情會有一絲轉機而欣喜若狂地趕來之際，听到如此讓我絕望的話。
心，碎了麼？為什麼我卻感覺到不到預想中的痛，只是覺得我那顆跳得強而有力的心在一瓣一瓣地撕開，里面有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地從里面流失。
羅子俊扶著門框的手不由自主地撫上了自己的胸口，俊美的容顏上，一向微微上翹的唇角緊緊地抿著，墨黑的眸子從未有過的深邃。絳紫的袍角隨風輕輕地擺動，那抹平日隨性灑月兌的身影，此刻卻憑添了幾分寂廖，看得閔氏心頭一陣發疼，啞著嗓子喚了一聲︰「俊兒」
「羅大哥……」柳曼抿了抿唇，不安地喚了一聲。縱然她一開始的慌亂之後，心里又覺得這樣的結果未必不比當面與他說清來得妙，但見著他從未有地的落寞之情，她的喉頭還是微微一哽，心里滿滿地都是愧意。
「俊兒」閔氏看到自己最疼愛的孫兒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由對柳曼的氣惱更甚，狠狠地瞟了她一眼，聲音一提，語調微微上揚，「俊兒，好男兒志在四方，你切不可被兒女情長所擊倒。」
「噗……俊兒可是許久沒有來聆听女乃女乃的教誨了。」回過魂來的羅子俊卻出人意料地捂嘴一笑，甩著袍袖步履輕快地走入了房中，閔氏分明從自己的孫兒眼底看到了痛楚，心里越發難受。
「羅大哥，我……」柳曼實在不忍再看到羅子俊明明心里難受卻還要強撐著的模樣，亦害怕再呆下去，老太太對自己的怨恨會越來越深，遲疑結巴地輕喚了羅子俊一聲，對上他含笑的眼眸，竟是鼓足了勇氣道，「老太太，羅大哥，書畫齋里還有事，我先回去了。」
說完，也不等屋內之人有何反應，竟是逃也似的走出閔氏的屋子。
「曼兒」就要走出落霞苑時，羅子俊卻快步追了出來，輕聲道，「我送你出去。」許是受情緒所感染，他一向清越的嗓音竟也顯得有一絲低沉，含著幾許沙啞。
柳曼點了點頭。兩人一路同行，卻都沉默不語。直到已能看到候在府外的馬車，柳曼以為羅子俊不會再說什麼，準備向他道別時，他卻突然頓下了腳步，轉身凝望著柳曼，嚅動了幾次嘴唇，才緩緩地吐出一句話︰「曼兒不必覺得愧疚，你能明白我對你的情意，我便已心滿意足。」
只有他自己明白，說出這樣一句話，得壓下心中多少酸澀苦痛。可是，正如師父師娘所說，倘若真正喜歡一個人，就算得不到，能看到她幸福快樂，你也同樣會幸福快樂。想來，自己喜歡得她還不夠多。要不然，心里明明知道她喜歡雲祈，為何心中卻只有心痛與嫉妒。
「對不起，羅大哥。」柳曼亦是動了半天唇，也只能吐出這麼幾個字。
羅子俊卻笑著搖了搖頭，隱下眼底深處要溢出來的失落與孤寂。
「你和雲祈一定能在一起的。」一直把柳曼送上了馬車，直到她即將放下簾子之時，羅子俊卻在她耳畔幽幽地道了一句，之後便對著她彎了彎唇，用力朝著馬背上一拍，直直地望著柳曼所坐的馬車漸漸地消失在視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