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問商
許瑞華一大早就從南沿的家里出來,到了娘家院里,自行車還沒有放穩,就招呼著媽媽,接著就推開了房門,邁進門檻先是走進東屋。
東屋里,地上的飯桌上,兩大碗豆腐,三個小飯碗里盛滿了秫米飯,三雙筷子耍了叉,沒有人。西屋,地上的三台縫紉機,台板上的皮子片上還掛著線,人沒有。
坐下吧,許瑞華打量著自己當閨女時候的閨房,真是人去房非了,箱子桌子,還有那梳妝台,都叫媽媽搬到下屋子倉庫里了,有一點細軟還是女兒不讓動彈的,不然就是一律的冷宮。
女兒離開這個院子生活,已經四年了,真是的,明天趕巧就是「五月一日」了,正好是年頂年!日子快,人也快,整天在攆腿,容不得慢騰,現在是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大部分的也不能等著受窮啊。
五柳河子的人啊,本來就不笨,捆綁著的時候都能繞扯,何況是解開繩子松綁了呢?這幾年,精神頭也靈活多了,做兜子,加工服裝,冰果模具,養雞鴨的,養牛的,蔬菜大棚的,數不勝數,只要你肯干,哪宗事情都可以賺錢,生產隊的集體生產恐怕也要變法子了。
忙啊,媽媽求來了兩個本村的姑娘,住在家里,三個人加工兜子,供應不上來下屯購買的呢,這工夫,準是上誰家買原料去了,。想到這,猜測可能就是兩家,一個是鄭老四家,他們家從劉二堡批發皮角子;再一個是崔「眼鏡」家,他們家從廣州批發造革。這兩家,了不得了,自打市場一開放,腦瓜活動的人兒,就象粘魚一樣滑溜了,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弄來的本錢,底墊是越來越雄厚了。
許瑞華從鎮辦工廠回來兩年多了,一來是許家申極力地反對她當出納,說是一個月的四十塊錢不夠兩盒煙的,二來是婆婆希望她在家,什麼杏花怕風不坐胎兒,三是自己的主意要干點自己說算的事情。再深一點講,許家申想讓她成為擺設,她偏要掙月兌。如果實際一點說話,現在的許家申應當刮目相看了,不是那麼鹵莽了。解放思想了,他許家申被內定為「三種人」,主要是他打過老干部,結論是不能提拔,也不能重用,為了這個,他想回家,也想過出走,甚至正式地告訴許瑞華可以離婚。許家申後悔過,後悔自己太簡單,後悔自己出風頭,後悔自己想干一點大事業。和許瑞華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使他感到滿足,使他感到驕傲,這是他的勝利。許家申知道,盡管許瑞華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厭煩,但是夫妻之間不是愛情,那又怎麼樣呢?是許家申以極大的耐心等待來了,許瑞華不是許家申的老婆嗎?事實雄辯地證明,許家申有韜略,有勇氣,有資格!田中禾,充其量也就是個小小的教員麼。許家申在枕頭上也決不逞能,總是客客氣氣的,有的時候讓他的妻子納悶。許家申有自己的頭腦,有自己的風格,他擔任了唐馬台鎮帶鋼廠的廠長,主動辭去了工業辦的副主任,一年的時間,把瀕臨倒閉的帶鋼廠起死回生,成為溟州縣的工業模範了。許瑞華幾乎認不出自己的丈夫了,已經完全不是老粗的民兵連長了,丈夫越來越實惠地研究來錢之道,越來越積極地結交關系,他的大伯支撐著他的工作,那是鋼鐵公司的銷售處長啊,就是縣長都恭維的,一回老家,不少的頭頭腦腦都來拜訪的麼。許瑞華隱隱約約地感覺,許家申習慣于不回家了,雖然家里有電話,也很少往家里打電話了。許家申把從事于政治的勇猛轉移到運籌經濟的精明了,「三種人」的結論,使他從另外的領域瘋狂地表現了。許家申有他自己的圈圈兒,而且是越來越大,外表上看,還是越來越熱乎,越來越抱團兒,他的朋友們對許瑞華也表現著哥們義氣那。這幫子哥們,有不少的是有頭有臉兒的,都是些比賽先富的人,也有著支持先富的人。許家申是鋼材加工的業者,有著購買原材料的可靠的渠道,也有著基本建設的廣大的需求,當然就成為了地方的顯赫的人物了,時勢造就了這樣的英雄。
許瑞華不得不承認丈夫的精明,簡直是土匪一樣的精明,賭棍一樣的精明,私下里做過比較,田中禾不如他所謂的勇敢,也不如他的陰謀,就是敢于冒風險。許瑞華不得不擔心丈夫的瘋狂,毫無顧忌的瘋狂,一旦是超越了約束,就可能不是現在的「模範」了,而田中禾是注意規矩的。許瑞華履行著妻子的責任,只要是許家申在家,他總是勸戒著丈夫辦事情決不能越格,也得到丈夫的承諾。
許瑞華無所事事,既不願意在廠子里被捧得難受,也不願意在家里象個花瓶似的閑呆,當然也不願意到生產隊里混工分了,她要實現當年沒有實現的夢想。
許瑞華回到東屋,把晾涼了的飯菜端到了外屋,分別地折進了兩個小盆,放進了大鍋的蒸簾。媽媽太忙了,現在已經不是兜子換手套了,而是自己加工兜子自己銷售了,沒有一頓飯菜是應時的了。
「哎呀,這兩個孩子,臨走也不把房門帶上,!」許瑞華听見了媽媽的語聲站起身,迎到外屋,看見媽媽的兩只胳膊上挎滿了兜子,趕忙伸手接過來。
「你倒早點來呀,省得我跑了一早上。」媽媽高興地埋怨。
「這不是來了,不走了,還不行麼,」
「可別介,老許家那親家母可不好惹。」媽媽進了屋子里,看見桌面上空著,信口就夸獎,「還是我女兒,就是有眼力架。」
許瑞華插火熱熱飯菜,等著大鍋里的水燒開了,就回身到屋子里拾掇東西。半炕的皮甲兜子歸攏成兩趟,櫃蓋和八仙桌上的兜子落了幾堆,是根據式樣擺放的。滿屋子的兜子,顯得擁擠了。
許瑞華站在屋地的當央,兩手自然地交叉在紅毛衣的下擺,和順地對著坐在椅子上抽煙的媽媽。許瑞華的媽媽,街面上都管叫許嬸子,同輩的叫她許胖子,是個發福的老太太。許嬸子個頭不高,和自己的上班的老頭比是矮了一腦袋,身子粗,臉兒白胖,細眉細眼楮,蒜頭鼻子,厚嘴唇子,短頭發中還有幾綹彎彎翹那。街面上的老女人,經常當著許瑞華的面兒,就說許瑞華不是許嬸子生的,是她爸爸在外邊私生的,言外之意就是說明女兒的俊俏是跟爸爸連相。許嬸子看女兒傻呵呵地盯著自己,嗔怪地數叨女兒沒大沒小的,等到女兒說她的絨衣穿反了時,低頭一看,果然是套反了,不禁嘿嘿地笑出了聲,自己就解嘲地原諒著自己,一大早領著老客跑了兩趟大街,誰家的女人也沒看出來呀。
送客戶去火車站的兄妹倆回來了,把大推車子放到了大門里邊,進屋朝著許瑞華叫著姐姐,,告訴許嬸子把客戶送上了火車,然後就轉身回西屋子去。每次來,許瑞華看著這兩個小兄妹,都是很有禮貌的,雖然是遠房的親戚,媽媽待他們象自己的孩子一樣,怎麼忙,也掂對一點好菜好飯的,不時地犒勞著那。小兄妹都是初中的畢業生,反應靈敏,縫紉機的做活勤快,新的兜子樣子到手,模仿的裁剪能力特別強,比老媽設想的好多了。媽媽不太依照女兒的話,不肯加工錢,以為自己是照顧小親戚,實際上兩個做工已經是成熟的技工了,還給人家算學活的徒工,麻煩在後邊呢。
許瑞華招呼著兩個兄妹吃飯,兄妹倆灑月兌地端碗端盆的,一直叫著大姨先吃,才肯動筷子,好在沒有什麼好嚼物,許瑞華現切了一點咸菜,送上飯桌。
許瑞華從炕上一摞子皮甲兜子上邊,順手拿過來一個,琢磨起來。兜子的表面是皮子的邊角料拼制的,比較勻稱,兜子里邊是幾層的布里子,封口的拉鎖是兩道對開的,兜蓋扣在外皮正面,當央是一個金元寶的商標,背帶有三指來寬,兩個可以松緊的金色的方環特別地鮮艷。看來,定做這個式樣的老板,是挺講究裝飾的,寧可自己帶來輔料,是要品牌那。放回去皮甲子兜子,起身把櫃蓋上的造革兜子拿過來,掂過來掂過去,只是平常,寬寬的底沿,一色的兜子黑面兒,上邊的兩道軟帶子,也就是拎個飯盒子買個青菜用吧。
「丫頭,琢磨出什麼新鮮的花樣了?」許嬸子隨便問問。
「那得到市場去看哪。」
「是呀,你們前垓有幾個丫頭片子,到市里轉悠好幾回了,買回來好多兜子,打出來的樣子,成了搶手貨了,什麼的,什麼的女式休閑的,還有的跑到沈陽大連去看了呢。咳,光靠著老媽的兩片嘴,自己聯系的幾個老客,懸乎著那。」
許瑞華看看小兄妹吃完了飯,就告訴他們先回到西屋休息,由姐姐收拾碗筷兒。等媽媽也吃完了,許瑞華一邊收拾著桌面,一邊和媽媽閑聊,即使是走到外屋,也不停嘴兒。客戶每天能買走多少兜子,平均一天有幾個主道,一個兜子去掉材料和工錢,淨剩多少利潤?媽媽愣瞪愣瞪眼楮,哼哼啞啞地也不說個準數,和女兒也打著馬虎眼,說是不掙多少錢,都給人家做工的和輔料的趕往了。
許瑞華對于媽媽的「小摳」是早就領教的,小時侯就是想買根冰棍的三分錢都不容易,大一點了,買件衣服都給你嘟囔兩天,,老爸月月工資全盤上繳,打斤白酒也得遭受訓斥,好象這個家沒有她的管理就得「黃鋪」一樣。結婚在外的兩個姐姐,串門回家,還沒有坐穩當,就听著媽媽講述莊稼院日子的艱難,總是叨咕錢不容易來,直到姐姐說給媽媽點零花,嘴說不用,手倒伸出來了,還說反正都是你們姐倆的,有啊就仔細點,擱媽這存著,過日子啊,總得防備個天災病熱的!
這不,她老人家,看你坐一會兒都鬧心,把半袋皮甲子給捧進來了,兩把剪刀拿過來,不用說,干活才是好閨女麼。
母女倆,一邊修剪著皮子塊兒,一邊聊敘著目前的生意,許瑞華把媽媽述說的事情在心里理順了許多︰每天到五柳河子取貨的客戶至少是五十多人,平均拿走二百左右,就是一萬多,村里做手工的一個人最多能做三十個,那麼純手工就已經是三百人了,現在外地來的人算起來大概有一百多,看來手工要搶起來,手工費準得漲!
媽媽听一女兒的計算,連連點頭,叨咕下去放話都說做不過來呢,做工還說別人家給漲價了,得想辦法,得把手工多攏幾戶呢。
女兒笑了笑,又給媽媽說出幾件關聯的事情,做兜子,手工是個關鍵,供貨來源和它的價格,你得想法子別被它卡死,鄭老四的皮子不就是從劉家堡子發來的嗎?那才多遠?那堡子家家戶戶做皮夾克,那邊角余料誰拿錢賣誰!「眼鏡」的眼鏡那可沒白帶,放著落實政策不回城,領著老婆孩子做買賣,從廣東往回發造革,先是把客戶領來,然後收錢給人家,全賒?沒門兒!他是搖哪借呀,還貸款,才有了信用呢。咱不能什麼都自己干,可也得尋思從別的地方進料,能不能便宜還好?
媽媽眨巴眨巴眼楮,看著女兒有板有眼的講話,心想女兒這幾年真沒白來廠子摔打,對這做生意的事情想的是挺周到,又一琢磨,女兒今天專門來掰張,啥意思?不禁咧嘴笑了︰「咱一個老太婆子,沒有你們年輕人的道道多,可不心思當財主,別再來個白胳膊箍戴上,那時候,就不準呀,你小華子也要和我劃清界限呢!」
「你真不想賺大錢?」許瑞華帶答不理地,眼楮不瞅媽媽。
「才不想呢,咱可怕錢多了睡覺都不安生呦!」
「好了,那你就等著別賺吧,給你干活的那幾家呀,要不叫別人搶去才怪呢!」
「色了個皮?我看看,誰敢跟許胖子斗斗?他們給兩塊,我再加五毛,我寧可不掙錢,把房子搭進去,豁出去挺!」許媽媽突然站進來,眼楮對著窗戶外邊,手里的剪子捏提緊緊的,臉色煞白,連自己的綽號都亮出來了,這幾天心里就憋著點勁兒,有幾戶嘟嘟囔囔嫌手工錢少,準是有什麼拆台!
許瑞華看著媽媽真動了氣兒,倒樂了,大眼楮撲閃撲閃的,撇嘴道︰「哎呀,我的好媽媽呀,你這唱的是哪出戲呀,罵街要是能把錢掙來,咱就雇幫人,上街里去罵,何必呢!」
「丫頭,你可不知道,就你們河南沿的,沒幾個好東西!」說著覺得說走了嘴,怎麼連自己的女兒姑爺也都捎帶上了,罵到圈兒里來了,趕忙繞扯出去,「我是說南沿那兩家放活使壞的,哪有說給我做活那兩個手工,他們擠著做不說,要手工別給我做,他們寧可給加工錢,你說壞不壞?」
「這就叫競爭——啥叫壞?你要是把好手都控制了,你才能贏,你才能把客戶招來,你那兜子才有人買,靠罵街罵不來呀!」
媽媽慢慢地坐下來,慢騰騰地拿起一塊皮子,沿著毛邊,剪著,嘆了口氣︰「做啥,也惹氣呦,心靈手巧的,就是多給點手工錢啊,也順心啊,五柳河子呀,再找做工可難嘍!」
「上臨近村子麼。」
「大部分想做,沒有縫紉機啊!」
「那,那你可以給買呀?」
「笨,笨!算你借他的錢,再不,算你租給他的,不然就白借他使用,有啥了不起,你不是有了固定的手工了麼!」
「那,又是一大筆本錢,我得算算。」
「還有,那屋兩個小親戚,管放活,管質量,主要是管裁活,你得先把他們倆培養好,要不,你是越干越亂,不砸才怪呢!」
「行了,越算計越受窮,一個老太太,掙點夠零花得唄。」媽媽不在意地說著,手里的剪子卻停住了,眼楮呆呆地盯著櫃蓋上的兜子出神。
「你呀,你要怕錢咬手才怪哩,又心思出啥道道了,媽!」
女兒的大聲招呼,才把媽媽激靈過來,媽媽猛地一拍大腿,是用剪子摑上了,自己的哎呦一聲,好笑地把剪子扔在皮甲子堆上,眼神一亮︰「華子,媽信你,要是買幾台縫紉機,加上現成的兩台,把下屋收拾出來,叫外甥和外甥女兒領做,可就不用挨家的放活計,你說成不?」
「我看,成!你不怕挨斗?那可叫剝削哩!」
「啥,這是合伙干點活,和生產隊來一塊兒鏟地不是一樣的事嗎?不讓干,再散唄!」老媽把女兒手里的剪子一把搶過去,叫女兒把剪出來的皮子找袋子裝上,然後準備跟她上下屋設計設計,好象明天就成立小工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