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 第二十章

作者 ︰ 展顏

那晚,我們久久不願分開。直到午夜時分,他才把我送到巷口。

當我腳步輕盈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時,當我看到樓上臥室里依然明亮的燈光時,我忽然覺得心一沉——腦子像被雷擊中了一樣,電光石火的瞬間,我突然想到了她——漣,我的姐姐。

在那一瞬間,我的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閃現出許多畫面——初次的見面、李威的來訪、冒失的引見……以及許多許多,漣的表情、漣的話語、漣的態度……

在那一瞬間,一個瘋狂的念頭瘋狂地爬上我的心頭——漣,莫非她也是喜歡李威的?

這個想法一旦涌現,便難以遏制。在後來的許許多多的日子里,我開始像草原上的羚羊一樣,時時刻刻保持著高度的警覺——我無時無刻不在留意著漣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我試圖從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中來找尋證據以便能夠否定我的猜想。我希望我能在她的任何一個不經意的瞬間里發現她的心里根本沒有李威的影子。然而,我失敗了。

她也喜歡他,也許,與我同時發生。然而,她自己似乎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或者,她已經意識到了,但是,她在潛意識里還不願意承認。

我陷入了空前的矛盾。一邊是漣,一邊是愛情。我日夜思索著,企圖尋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然而我是注定失敗的——這是一個傳承千年的古老習題,而且,從它第一次出現,就已經注定無解。

終于,我決定賭一次,我決定告訴漣我要和李威結婚。我對自己說,如果漣近對——不管她的反對理由是什麼,我都放棄。因為,無論如何,我不能放棄我的姐姐。呵呵,現在想起來,我這種孤注一擲的賭博和母親當年多麼相似啊!也許,當年的母親也只是想賭一次吧?!和自己賭,和親人賭,和愛情賭,和命運賭。奇妙的是,母親贏了,我也贏了。我們都獲得了首肯,都在別人的默默犧牲下,獲得了將愛情轉化為婚姻的機會與權利。

在這一點上,漣和姨母又有著驚人的相似——她們都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讓步了,並且,都對自己的犧牲保持了從頭到尾最為完整的沉默。而且,她們都同樣無怨無悔,義無返顧。

同樣的,我和母親最終都放棄了。母親也許固然有著無可奈何,然而我,則完全是在她的前車之鑒下做出的自動自覺。因為即使漣永遠不再回來,永遠不開口說出她的犧牲她的讓步以及她的放棄,但在我的心里,卻還是永遠無法釋懷的。我會一輩子記得我曾經對一個女人的傷害與掠奪,而這個女人,是我最親最親的姐姐。我的內心將永遠無法超月兌,無法平息。

因此,不如放棄。

李威再也沒有聯絡過我,他從此在我的生活里銷聲匿跡。我有時候甚至在懷疑——真的結束了嗎?那樣深刻的愛情,那樣的相知相許不離不棄。就只需要兩句話,八個字——我不愛你了,以及,我確定,就結束了?!

也許,是這八個字太傷人——他是那樣一個驕傲的男人。也許,是我的無情與平靜。

直到現在,我還常常會出現幻覺。清晨,我會覺得自己好像隱隱約約听到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與呼吸的聲音——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段時間,他會經常在門外等我。不出聲,不敲門,靜靜地等著,等我出門,然後和我一起走——去調查、去尋訪、去探尋母親與父親的秘密。甜蜜的日子,夢一樣的記憶。

我知道這是我的幻覺——門外再也不會有等待的身影了。但是,我還是有好幾次忍不住地沖出門去,著了魔一般,身不由己。打開門,外面自然是空蕩蕩的,一片蕭索的空寂。

然而,我是並不後悔的。

我和姐姐接管了全部的生意。每天都很忙碌,我們在市郊重新購進了一幢房子——原本是想將老房子翻新一番的,然而請了好幾個設計師都說房子已經太舊,再翻新也改變不了什麼,反而會損壞房子原有的風韻。新居在郊外,一個非常幽靜的別墅小區,每一幢房子的設計都各具特色,沒有兩幢房子的樣子是相同的。裝修事宜漣已經在監督進行著,她說,明年春天我們就能搬進新居了。至于這棟房子,就讓它閑置在這里吧。這里承載了太多東西——父親的、母親的、姨母的,以及漣和我的。這些東西,我們都已經負擔了太久,我們已負擔不起。我們都需要忘記。

菊姐姐終于還是離開了。我和漣商量之後給了她一點資金,讓她去做點小生意。她十分舍不得我們但還是歡天喜地。畢竟,與人幫佣終究是仰人鼻息,比不得自己做生意來得自在獨立。

我們重新請了幾個下人——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妻,都是忠厚老實的人,女人的菜燒得很好,男人會開車,還會做一點園藝。

每天,我和漣在早餐桌上便開始討論一天的行程以及近期的公事,然後雙雙出門去——有時目的地相同,有時各異。晚上,兩人總是一身疲憊,若沒有火燒眉毛的事,我們幾乎是不交談的。吃了夜宵,便各自回房去。我和漣已經不再共享一間臥室了,搬家之後,連同書房我們也會各有一間。

姐妹倆在花園里侍弄花草,在燈下共同完成一副拼圖的閑適生活,已隨風散去。

過完年,我們就要搬家了。搬家之後,我們打算再請幾個下人——打理家事,收拾房間,連同園丁與司機。新居較現在的房子幾乎要大上一倍,家事必然更多,而我們已打算再買一輛新車。

然而,我們姐妹的情意依然是好的。現在又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光景——什麼都沒有了,在我們的生命里。我們只剩下對方而已。我們只有相互信任,彼此扶持,相依為命。

李威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三年已經過去了。三年前的今天,漪對我說了那五個字,態度堅決,神情平靜。于是,我走開了。我沉浸在自己的憂傷里,度過了整個冬天。我無法面對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他們只是在問,為什麼?不是已經計劃好要結婚的嗎?那樣好的女生,那樣好的家庭!你這是為什麼啊?!我無法開口告訴他們——她離開我了——我無法啟齒。所以,我只有沉默。

冬天結束之後,我找了一份工作——一份收入微薄瑣事繁雜的工作——我投到了一位十分著名的畫家名下繼續學習美術,一邊學習一邊做他的助理。每天,無非是幫他應付記者應付學生應付慕名而來的崇拜者等事情,再或者就是聯絡贊助商家聯絡出版社美術館展覽館之類的方方面面。一有空,我便潛心學畫,以圖將來能有進一步造詣,能夠自立門戶,也找一位年輕的毛頭小子來替我日日接電話發傳真。

忙碌的生活使我漸漸擺月兌了當初的泥足深陷和後來的痛心疾首。然而,每隔一段時間,我還是會管不住自己——我會在清晨悄悄地跑到她家的門前,像過去習慣做的一樣,默默地在門外等待、徘徊,竭盡全力地傾听著門里的聲音以猜測她的一舉一動,推斷她會何時推門而出,帶著盈盈的笑意站在我的面前。

可是,她不會再這樣笑著站在我面前了,永遠也不會了。有幾次,正巧踫見她從門里走出來——她的臉還是那樣的美麗。每一次,我都慌忙躲開——雖然我很想沖到她面前。我想再問她一次——你真的確定嗎?但是,我沒有。也許,是我沒有勇氣再一次受到傷害與打擊了吧!無論如何,我不願意自取其辱。所以,我每次都靜靜地躲在角落里,靜靜地看這她的身影,靜靜地等待她離開。

最後一次到她門前,是冬末早春。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早春的陽光在清晨時分並沒有什麼暖意,風瑟瑟地吹著,我覺得頗有幾分涼意。門口,停著兩輛大車——幾個工人模樣的年輕男人正進進出出地搬著東西。

「搬家嗎?」我忍不住湊上前去,拉住其中一個男人,問。

「是啊。」他說。

「這麼好的房子還搬?呵呵,搬到哪里去啊?!出國嗎?」我訕笑著,裝作漫不經心。

「誰說不是呢?有錢人啊,一輩子不知足耶!房子買了又買,換了又換!可憐的是我們這些苦命人——一輩子也買不起一間屋!」

他大聲抱怨了幾句,忽然又轉低聲,十分神秘地對我說:「知道嗎?這家人並沒有別人,只有兩個小姐而已!家里大得不得了的產業,全是這兩個小姐的!據說兩個小姐一般大,都才二十多歲呢!又都沒有出嫁!不知道以後哪個小子能有福氣——娶一個回去,那嫁妝,便是幾輩子也吃不盡了!」

我默然。

「老三!還不快干活?!不要磨牙了!」一個看上去像是工頭的男人忽然大聲呼喝。跟我說話的男人急忙加快了手里抬運的工作。嘴里仍不服氣,喃喃地罵著,「雞毛大的權力,就會罵人!一輩子給有錢人做牛馬!」

「運到機場嗎?」我伸出手,幫他抬起一只箱子,趁機問。

「不是!是運到半島花園——謝謝啊。」

我沒有再說話。替他又搬了幾件東西之後,就離開了。

半島花園,我是知道的,是最新開發建成的別墅群。傍水臨湖,環境清幽。以我的收入,一年不吃不用也只能買下那里的幾塊磚。

漣和漪二人一向低調,所以原先我只是以為她們家不過殷實而已。現在開來,其富有遠超過我的想象。與我,何止天壤之別!

我忍不住嘲笑自己——李威啊李威,何必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種家庭出身的女子,即使當日果真委身下嫁了,其日後的吃飯穿衣,你又如何供養得起?

從此,我沒有再去過她家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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