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神與金 第八章 野火

作者 ︰ 決明

窮神何許人也,你想拜見就拜見?所謂的福禍窮財,是要講講機緣的。

當初懷財如何刁難送拜帖的鎏金,今日,她對待虹姑娘一雙主僕,更是不留余地,管她們爽快不爽快,她自己爽快了才重要。

魏傾城的家眷族親,她一點也不感興趣,更不可能有所瓜葛,何須相見?

既是半點輕重皆無的凡人,懷財連應酬都懶,逕自過著半悠哉半糜爛,吃飽睡、睡飽吃,餐餐與某人對峙的吃貨人生。

今天,是頭一次晚膳沒魏傾城作陪,自然也看不見鎏金在桌邊動手動腳,據說是有個推不掉的喜筵,非到場露露臉不可。

難得滿桌菜肴隨她吃,愛吃哪道夾哪道,明明菜肴味道不變,她吃著,卻總感覺少了一味,幾次食物夾在筷間,美眸不由得往身旁瞄,等待某人探指過來,阻礙她吃太咸太辣太油膩……

她這是怎麼了?!沒被管東管西好不習慣呀呀呀呀!

正當她百般無趣,拿筷子戳肉丸,小婢蓮兒來報,臉蛋鑷嵌著為難與無奈,近來,蓮兒都是這副神情,想來此次理由也相同,果不其然,苦臉蓮兒一開口,又是那檔事——

「財姑娘,虹姑娘派人在院外求見,蓮兒雖已言明姑娘不喜受叨擾,可她們仍不放棄,下午回絕一次,現在又來……」

懷財托腮,懶懶抬眸︰「她們是有什麼毛病?干麼非見我不可?我同她們沒啥好聊,繼續趕回去,煩。」戳肉丸還有趣些。

話才剛說完,另一名小婢等兒已扛不住不速之客的硬闖。

不速之客,自然是虹姑娘與她的貼身小婢。

來者倒也非不善,至少虹姑娘笑容可掬,身後婢女青兒更是雙手托盤,盤間盛有一白玉盅,盅里五顏六色,擺放切妥的各式新鮮水果、甜品,除白玉盅外,數碟精心小菜看來可口開胃,兩人身後另名男僕則恭敬捧來虹姑娘的愛琴。

過門拜見,不忘帶些見面禮,想來是個明理懂事之人。

這明理懂事之人略略一福,身姿娉婷,舉止優雅,雖無絕艷面容,倒也清麗順眼,只可惜笑顏不單純,一雙細長烏眸緊緊打量懷財,意圖明顯。

「擾了妹妹用膳,姊姊先行賠不是,請原諒姊姊太想見見爺擺在心尖上的人兒,不知有怎生的模樣,能教爺百般愛憐,今日一見,姊姊錯得離譜,妹妹遠比姊姊所能想象得更加美麗,姊姊真的完全能明白,明白爺何以如此眷寵妹妹,妹妹這天仙美貌,連姊姊也瞧痴了呢。」

一番姊姊妹妹妹妹姊姊鋪天蓋地而來,懷財听了頭疼,認真考慮把手中肉丸子塞她嘴里。

「姊姊不知妹妹口味,做了一些拿手菜讓妹妹嘗嘗,全是姊姊親自下廚,若妹妹不嫌棄,可願與姊姊共進晚膳?」虹姑娘邊說,邊示意青兒把托盤里的吃食擺上桌,不給她反對機會。

懷財沒答腔,只是美目微眯,看這對主僕忙碌。

她不開口,蓮兒和苓兒也不好替主子作回應,眼看虹姑娘不請自坐,連碗筷都自個兒帶妥,果然是有備而來。

虹姑娘甫坐定,縴手執銀箸,夾了塊肉到懷財碗中,笑容可親︰「妹妹,嘗嘗這個,炖得軟爛不?」

懷財可以清楚感覺虹姑娘散發的敵意,倒不是她仙法卓然,能看穿人心,而是虹姑娘未能掩蓋藏好,盡避笑靨再親切、軟嗓再甜美,眼神卻把她的內心想法吐露光光了。

「你為什麼喊我妹妹?我看起來比你小嗎?」懷財問她。

在仙界,她神齡只比一般小仙童年長,但與凡人相較,這位虹姑娘喊她一聲祖女乃女乃都嫌失了禮數。

虹姑娘不愧普為第一琴伎,進退應對很是得宜,愣也愣得不著痕跡,輕淺一笑︰「你我一同服待爺,確實是一家人,以姊妹相稱並無不妥,先不論妹妹漂亮貌美,一看便比姊姊年輕許多許多,畢竟姊姊入魏府在前,以先來後到的順序,喊你一聲妹妹,應該不算佔了妹妹便宜。」語句中,頗帶心機,抬了抬自己先她而到的排行。

懷財想了想,才知道虹姑娘口中的「爺」,是指魏傾城。

原來是誤會她為魏傾城新寵,示威來著了,她就說嘛,八竿子打不著關系的雙方,怎有人急巴巴地硬想見她。

身為窮神,被這般掛念著想見一面,真是稀罕。

宅院深深深幾許,懷財前幾日才讀過的書冊,寫的是大戶人家的妻妾廝殺史,最終被一名小婢女詐賭通殺……有趣,她還沒經歷過此等情節,深感好玩新奇,容許虹姑娘繼續唱戲給她听。

懷財吃掉肉丸,也很給面子吃下虹姑娘夾來的肉塊,相當女敕,入口即化,咸香滋味也很好,她微微點頭,算是贊許。

「妹妹喜歡?真是太好了,試試小菜,全是我拿手自豪的。」虹姑娘又是一連夾了數筷子。懷財倒不反對她的「服侍」,享用得很理所當然,幾樣小菜也確實可口,分量不多,全進了懷財肚子。

席間,虹姑娘言談中屢次探問她的來歷、家世、如何與魏傾城結識,懷財應答多有含糊,一心只想虹姑娘快快掏出刀呀藥呀暗器呀,朝自己動手。

宅斗第一卷,有菜必有毒,吃了就中毒。于是她爽爽快快吃了,卻遲遲沒等到毒發,失敗!

宅斗第二卷,言語鋒利如刀,句句傷人于無形,諸如老爺愛的是我不是你、你不過是個新鮮玩物、你沒發現你僅是眼楮眉毛鼻孔長得像我,雲雲之類……

虹姑娘卻很失職,只會用「姊姊妹妹」來荼毒她雙耳,失敗中的失敗。

宅斗第三卷,亮凶器,殺過來。懷財愉悅地期待著。

結果飯吃完,虹姑娘提議賞月撫琴,賞月是她,撫琴這門絕活兒,自然由琴仙美名的虹姑娘擔綱。

懷財並不懂樂理,對牛彈琴這四字,妥妥說得便是她這類庸俗家伙,任憑虹姑娘努力賣弄琴技,邊低訴魏傾城多欣賞她的琴藝,懷財只覺得肚子飽飽,又听著傕眠琴音,夜風微涼,流螢悠舞,教人昏昏欲睡,眼皮越發沉重之際,腦子迷糊浮上一橋段——

宅斗第四卷,苦主一昏睡,再醒來,衣衫不整,身旁一定睡著假奸夫,來不及作出反應,老爺緊接著破門而入……

睡是還沒睡,老爺倒是真的回來了。

對虹姑娘而言,老爺是魏傾城;對懷財來說,金發的那一位才比較像大老爺。

魏傾城今夜雖有重要邀宴,人也確實去了,酒過三巡,全了禮數後便起身告辭,坐馬車回府途中,酒氣有些發作,導致于步伐微顛,臉色潮紅。

即便如此,他仍一心想來眷荷院看看懷財,見虹姑娘在亭間撫琴,一時間還以為自己醉酒,跑錯了院落,忍不住退回月門,眯眼細瞧了匾額,紅木金漆,的的確確書寫著「眷荷院」無誤。

「祈虹,你怎會在眷荷院?」魏傾城入了涼亭。

虹姑娘停下動作,忙起身一福,笑答︰「爺,您回來了。我與財妹妹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她留我一塊用膳,見今夜月色怡人,我一時技癢,獻丑了,財妹妹可別笑話姊姊。」

這胡說八道的本領,忒高!是個人才!

誰跟她一見如故,誰又跟她相談甚歡?!懷財白眼險些翻到後腦杓。

「爺,您飲酒了?這可不好,爺每回酒醉,隔日早上定是要犯頭疼的,祈虹為您熬壺醒酒湯可好?」虹姑娘嗅到他身上酒味,無比貼心道。

魏傾城內心是想留在眷荷院,與懷財多賞賞月景,他總是想待在她身邊……可酒氣沖腦,醺得意識不甚清明,腦袋又昏又脹,腦海里更有道陌生聲音,屬一個男人所有,說得很輕,卻不溫柔,近乎命令︰隨她去喝醒酒湯。反復了兩三次。

魏傾城口齒略帶不清,說道︰「確實多喝了幾杯,頭有點暈……也好,勞你費心。」

虹姑娘大喜︰「青兒,有武,扶爺回鎖琴院。」

一行人開開心心得逞離去,懷財勾勾指,將蓮兒苓兒勾至身邊,說︰「以後,虹姑娘來,別阻止她,放她進來。」她還沒看見有哪些宅斗的招式哩,不過癮!

「姑娘……」這道命令,蓮兒與苓兒皆不表贊成。

「下去下去。」勾人過來的柔荑,又將人揮揮趕走。

蓮兒與苓兒無奈,只得收拾一桌殘杯冷炙,送往小廚房清洗,亭子里僅剩下美眸半合,雖清醒,但看著像又要睡了的懷財,以及在桌側落坐的鎏金。

「你喝酒了?」

她反應遲鈍,伸出手,在頰畔比了個二︰「兩杯吧,她帶來的,味道甜甜的,不錯喝。」

「陌生人拿來的,你也敢喝?」他拉下她的手,但沒松開,直接診了她脈象,所幸並無任何影響。

「這個你也會呀?」她沒頭沒腦問一句,他知道她指的是診脈。

「學過一點。」很皮毛,皮毛到僅此而已。因為想到未來某一日,他承繼財神之位,等著治病兼領財氣的人,會從天庭第一天繞行三百圈不止……他立馬決定放棄習醫,不願再學。

「……你還有什麼不會?」害她覺得自己超廢,和他一比較,沒半點專長。

他慢慢收回手指,替她攏妥衣袖,既然她誠心誠意地發問了,他就不厭其煩回答她︰

「很多。」這兩字,夠自謙,她來不及回他一句「你大爺太客氣了」,他已接續說︰「我不會蠢到在人間顯形,不會住進一個對自己有所圖謀的男人府中,不會與他家妻妾瓜葛糾纏。」

最前頭那兩字,原來是發動訓話前的發語詞!

「……煩耶!說沒兩句又酸我!」她很不受教,起身離席走人,身軀卻晃了一下,他及時伸手去扶,她賭氣撥開他,又走一步,再度一晃,這回險要撞上柱子。

見她微顯醉態,索性直接打橫抱起她,往她房間挪步。

「明明讓人煩的,是你。」

既煩惱,又煩心。

他說得很輕,和在涼涼夜風間,並不清晰,然兩人靠得太近,就算她耳不聰目不清,也妥妥听到了呴!

「嫌我煩還抱著我干麼?!我下去自己走——」邊被罵煩邊被數落,這種窩囊事,她才不干!

「安分點。」他低斥,阻止她胡亂揮舞手足,她哪肯乖乖听話,折騰了好一段路,直至被他抱回房,安穩擺上床榻,才稍稍消停,不過腿兒仍時不時踢踏一下,妄想直接踢飛鞋子。

腳丫子落入他掌間,輕輕扯下鞋襪,讓她舒適躺平,她才完全靜止下來。

溫熱的濕面巾貼捂在她臉龐,鎏金的聲音傳來,不急不緩︰「酒以後別喝了。」

「你怕她下毒哦?凡人的毒,對仙人哪有效。」溫面巾捂得她頗舒服,長長吁口氣。

「我怕你傷身。」

她按住他擦拭的手,挪開,眼眸睜大大地看著他,微睡害她腦子不太好使,笨拙地把他那一句話、他現在的神情,反復思索了好幾遍,得出一個結論,不過,這結論,她也不是很篤定,于是,月兌口時,語氣充滿困惑。

「……你擔心我?你怎麼可能擔心我?你又不喜歡我,對,誰會擔心一個不喜歡的人?一定是我解讀錯了,你那句話……大概不是我以為的那個意思——」她鬼打牆說著,口齒不清。那個意思的「思」字,剛離口,就給堵了回來。

她訝然到發不出聲,唇也忘了閉緊,被他輕易侵略攻佔,吻得既深又猛,氣息為之豪奪。金發因他俯低身勢,如飛瀑泄下,又似兩匹金鍛絲綢的發幔,將她圍困,掙月兌不得。

他的唇很熱,而她嘴里泛有淡淡酒香,兩相纏綿不休,酒氣充塞腦門,她無法靜心思考,只憑本能去環抱他,啟唇迎合他,隨他唇舌撩撥,漸漸失控……

當兩唇分離,她仍眷戀不舍地輕啄他唇角,感覺他沉喘間笑了一笑,他屈起指節,撫模她額際,她本就因酒酣而微感困意,他這樣一模,手勁溫柔,難以抵抗,只消再多模兩下,便會沉入黑甜深眠中將睡未睡之際,听見他在身旁躺下,手臂環了過來,圈住她,開口說︰「若能不喜歡,豈不是更好,不用替誰牽腸掛肚。」他這句,說得輕淺,近乎自喃,她好似听見了,又恍然夢里,倒是他下一句,清晰明白︰「別與魏傾城的侍妾見面,她心存不良,不是好人。」

話本子里曾出現過此一段子,懷財記得忒牢。

那是兩名將軍的故事,奉王命聯手攻下敵城,關鍵的那一夜,將軍甲與將軍乙相約,一隊夜襲,一隊接應,彼此訂下時辰,相互支持……

錯只錯在將軍甲當夜困意正濃,約定時辰之際,竟發生左耳進右耳出的失誤,導致後續落花流水的慘敗,以及將軍乙受困敵陣中,仰天嗚呼︰「娘的咧,俺怎就信了你呀!」

這話本子,並非曠世巨作,文筆普普,劇情松散,然最大的借鑒,懷財很有感觸,以醒目紅字在一旁批注︰

千萬別在人家半昏半醒時,交代重要大事,否則你就是下個將軍乙!

會提及這話本,全因懷財妥妥同屬將軍甲那一類,一覺睡醒,別人睡前提點了什麼、叮嚀了什麼、教訓了什麼,于她,全是浮雲,過耳不入,入了也忘。

有一件,睡醒的她卻牢牢沒忘。

昨夜那個吻。

雖然她有一些些醉,但不至于不省人事,應該……不是她憑空捏造的回憶。

他那樣纏綿地吻了她,不靠藥物,無關酒醉,更不是她粗魯強了他,而是由他主動,吻得好激烈、好渴求,像想從她口中需索什麼,糾纏不放。

如此冷然的一個神只,竟也有熾燙如斯之時……

她回味那個吻,回味唇上他的氣息熱度,撫著嘴傻笑,他金發撓過她臉腮的癢意,仿佛也撓于她心上,癢得讓人發笑。

她就這樣一路傻笑地盥洗梳妝、傻笑地用膳喝粥、傻笑地偎在亭欄賞荷,傻笑地被夏陽曬出一臉赤紅。

于是乎,當虹姑娘派人相邀她游湖,心情正愉快、加之睡醒便忘了鎏金叮囑的懷財,自然掛著那副傻笑允了、去了。

窮神天尊今兒個鳳心大悅,瞧啥都順眼,湖景雖一般般,青青楊柳垂掛湖面,畔旁怪石嶙峋特殊,水上日光刺眼扎人,在她面前,無一不好。

宅斗第五卷,有湖必有陰謀,要嘛,我推你下水,要嘛,我自己跳下去再污蔑是你下毒手!

懷財心情甚好,等著看虹姑娘要當前者還是後者,也相當配合給了無數次機會,挑選最合適被推下去的位置,虹姑娘卻遲遲什麼也不做,淨問些私人八卦,剛見她讓陽光曬得懨懨困倦,沒啥胃口吃零食,居然突發奇想,以絹子掩口,故作驚訝問她︰「妹妹你不會是有孕了吧?」。

她有孕?!你爹你叔叔伯伯爺爺才有孕哩!

她了不起只是時不時拍魏傾城兩下,渡些窮息給他,增添他談生意時的不順暢,這樣若能有孕,還真是曠古奇譚。

比起回答這種浪費時間的蠢問題,她更想問︰這位姊姊,你何時才要動手?

懷財甚至認真思忖過,你再不推我下水,換我推你下去好了……但魏傾城不值得她假扮爭寵一角,若今日,虹姑娘與她相爭的是鎏金,她應該就會推人推得豪不手軟哼哼。

「爺這般寵愛妹妹,妹妹有孕是遲早之事,姊姊只是瞧著妹妹的神情,似極了害喜模樣,若姊姊猜錯,妹妹也別在意。」虹姑娘見懷財不回答,逕自給了自己台階下。

害喜?你眼瞎了吧,怎不快去治治。懷財月復誹,手里香扇,很君子地不月兌口直言。

「魏府上下妹妹全逛遍了嗎?爺挺忙碌的,應該是抽不出空閑,陪妹妹認識這麼大的宅子,姊姊住了好些年,當個半吊子向導大概還行,府後有片綠茵,是姊姊覺得魏府最美的景致,妹妹要不要去那兒走走?」

湖畔事件就這樣結束了?沒有要推個我呀你的下水去?

宅斗之卷沒提過綠茵呀……緣茵能有什麼下手機會?挖坑等她嗎?一踩上草地,直達地府十八層?

「行。」她繼續看看虹姑娘玩啥招。

「你們去取竹席及涼茶糕點過來,我要與財姑娘在綠茵上悠哉享用。」虹姑娘吩咐青兒和蓮兒,蓮兒不想被支開,正想著如何婉拒,懷財心中樂道終于呀終于,獨處正是殺機,哪容蓮兒壞事,揮揮香扇,打發蓮兒︰「你去替我打壺清水。」不,打清水太容易,拖延不了時間,懷財又補上︰「要山泉水,煮過放冷再加冰塊,加了冰塊但不能太冰,擺個半個時辰,那時喝最好。」這樣夠麻煩了吧。

蓮兒還想開口,卻被青兒拉走了,青兒果然是個有眼色的好婢,蓮兒太不合格了,都不懂得順遂主子心願。

「來,妹妹,往這兒走。」虹姑娘執紙傘,納兩人于傘下,明明擋住了陽光,可虹姑娘站得靠近她一些,她卻感覺熱氣撲面,像身旁拄了個火爐那般。

魏府確實很大,光步行前往綠茵處,就耗費了一盞茶工夫不只。

尚未抵達綠茵,懷財腳步一頓,雙臂瞬間爬滿雞皮疙瘩,背脊竄上一股強烈涼意。

微熱的清風中,夾帶青草氣味,還有一種她死也忘不掉的味道——狗。

很多很多狗。

她怎麼就給忘了,魏傾城好犬,在魏府開闢了幾甲緣地,供愛犬嬉玩!

虹姑娘口中的緣茵,除了那兒,還能有哪?!

「妹妹怎麼了?額上全是汗吶。」虹姑娘掏絹要替她擦拭,懷財連閃都忘了要閃。

「我要回去了……」她听見自己聲音在顫抖,想強忍,卻做不到,臉色瞬間慘白,只要遇上犬類,她便像喪失所有行為能力,除了發抖、除了哭泣,什麼也不會。

「咱們還沒到呀。」虹姑娘拉著不讓她走,力道霸道,不似一名女子該有,且掌心極燙,像握著火。

如果懷財不是因為懼怕過了頭,她自然會發現,虹姑娘眼瞳流溢的嗜血紅光,是被妖邪附體導致。

可她現在太慌,一心只想遠離此地,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好不容易才讓我找到下手機會,怎能放你走?」虹姑娘聲音突然一變,變成完全男人的粗嗓,面容陰沉,笑起來像獸狺︰「特地派人來保護姓魏的,壞我大事,我還在苦惱怎麼趕跑那金發小子,這幾天觀察,終于發現他的軟肋,我就不信,我沒法子將他由魏傾城身邊支開。」

懷財驚覺自己竟掙不開虹姑娘的手勁,連想隱身都無法,遠方犬群奔近的聲音,教她毛骨悚然,不知應該要先怕哪一邊。

「你得幫我好好牽制金發小子,千萬別讓我失望了。」

伴隨男嗓一記冷笑,面如霜雪凜冽的虹姑娘手一抬,懷財整個人被拋飛出去,輕得仿佛沒有重量,更像是一塊甜美餌餡,落入身後爭相撲咬上來的犬群。

明明懼怕到腦子發白,手腳僵硬,無法使出半點力氣,竟然在身軀落地之前,一句話閃過腦門——

宅斗哪有其中一方突然被妖物附身的神展開啦!

咽喉一痛,猛犬尖銳的牙,已狠狠深陷膚肉。

魏傾城一介凡人,何德何能讓天界派下天人保護?

懷財曾問過鎏金,卻沒得到解答。

實際上,魏傾城的前生身分特殊,與當時霉神犯罪受罰,判入世歷劫情況相仿,皆是天人遭謫,這一世,身負償罪及天命而來,完成後,方可重歸神職。

是的,魏傾城不過凡俗之名,他真實神號為「封釋」,太極天皇大帝第四玄孫,因屢犯不忠色戒,欺騙諸多女仙感情,被聯名上奏告發,進而判其入世受劫兩輪,各七十年。

投身帝城至富,錦衣玉食,富可敵國,要人才有人才,要錢財有錢財,打呱呱落地就不知吃苦為何物的天之驕子,哪算受劫?

然那個「劫」字,所指乃是魏傾城此世天命。

且說封釋此輩,他不只沾惹眾女仙,連女妖女魔女鬼都沒放過,妥妥一個品性惡劣、既風流更下流的神孫,因擅長甜言蜜語灌迷湯,受不知情的女仙們盲目愛戴,劣神榜上始終無名。

他招惹的各式鶯鶯燕燕,其中又以炎火族公主那一件,迄今仍在天界不時被提起,成為茶余飯後的嗑牙消遣。

當年,炎火族公主受封釋哄誘,沉淪情海,為心愛男人交付身心,對他迷戀得無法自拔,甚至不惜與父兄反目,只願隨他比翼雙飛。

炎火族屬魔,生于渾沌厲息,在純淨天界中生存本就辛苦,公主憑靠愛情與毅力,雖得以如願留下,卻已耗損大半魔力,一朵魔境之花,在天界逐漸枯萎,面龐清晰顯現削瘦病態。

封釋是戀色之徒,當初招惹公主,正是喜愛她極其妖魅的艷容,如今面對她離水般凋零的花顏,又豈有耐心包容守護?自是再度尋花問柳,在另一張美麗芳容間,賣弄多情。

仙魔歲壽漫長,她僅得他二十年不到的眷戀,于人間,等同是數日爾爾的寵愛。

炎火族一向性烈如火,付出全心全意換來虛妄一場,公主怎堪吞忍原諒,見封釋手挽另名女仙出現眼前,狀似愛呢恩愛,竟引燃炎火族魔焰,意與兩人同歸于盡。

那場火,燒得天界宛陷火海,奇花異草、神樹仙鳥毀滅泰半,公主亦在魔焰中化為灰燼,封釋仙術護體,勉強保住一命,那名小女仙便沒這麼幸運,燒得連渣都沒刺下。

未普見過火勢的仙族後輩,無法想象那是多猛烈的絕望之火。

炎火族為火魔一系,王族人的胸口深處不似凡人是躍動的心髒一顆,而是一簇火苗,火不滅而命不休,非到危急或至險時分,他們不會動用心火力量,可一旦發動,心火燃燒,以宿主身軀為引,每根發、每寸膚、每顆眼淚,甚至是呼吸,皆能僚原燒毀。

那一日,公主哭盡了熔岩般的淚水,淚珠墜地,在她腳邊綻出一朵朵熊熊火蓮,火蓮叢生之中,女子身影漸漸模糊,吞噬她的火焰,燒紅半邊天際,血色鋪天蓋地,妖艷又悲哀。

此事,本該隨公主殞滅而結束,給炎火族的交代和道歉,也已試圖補償奉上,卻不曾想到,公主的族兄野火不願善罷干休。

野火愛慕公主的時間,已漫長不可考,許是從她一出世,生得特別粉女敕可愛,又或者是梳著童髻的她,全然不怕他貌丑,願意同他一塊玩耍……

野火自知面貌猙獰丑陋,配不上他心中最艷美的花兒,他願意祝福她覓得真愛,只要那人可以細心呵護她……當她告訴他,她愛上了仙孫,但父兄並不允,她哭求他助她逃家,讓她得以和心愛男人雙宿雙飛,她會一輩子感謝他。

野火幫了,他親手將此生的最愛,送到封釋手中,痛如剜心,看著她幸福美麗的笑,他告訴自己,今日的割舍,他不後悔,只要她快樂。

可是,他捧在掌心的珍愛女子、他希望永遠笑容無憂的女子,竟落得自焚一途死去,野火看著漫天暈染的無情血紅,火淚淌了滿臉,胸口間的心火,幾欲燒滅他。

悔極,恨極,怒極,野火立誓追殺封釋,將其碎尸萬段,至死方休。

也才有了封釋入世歷劫,投胎為魏傾城後,野火仍尋找機會,殺之而後快。

魏傾城的前一世,正是死于野火手上,被火焰活活燒死,豈知人類的死亡,不代表神族的殞滅。

野火哪里甘心,這一世,當然不容封釋善終,他得知要完全滅去仙魄,最快的方法,是將神族吞食入月復,遭魔族食下的神,化為魔族血肉,永不超生。

財神泰太極天皇大帝所托,派孫子鎏金前來,保封釋不受野火所噬。

這世的魏傾城不能死,他所背負的天命,是以自身萬貫家財相助,擁戴廢王之子登基,若不然,在暴政陰影之下,君王一怒便下令屠城,千千萬萬生靈的慘死哀號,將無人能挽救。

近期,鎏金隱約感覺到野火的出現,魏府遠較帝城任一處都更加燠熱,便是其中小小征兆,炎火族的帶火體質,雖可靠術法隱匿,卻無法完全藏住。

越是這種緊要時分,越不可大意,不該離魏傾城太遠,偏偏這幾日,魏傾城出府談生意的機會,變得太過頻繁,像是有人刻意安排,要支開魏傾城,或說,是要支開他。

果不其然,他今天就在魏傾城合作(交往)對象的後頸處,發現了一塊燒完的星火灰燼,上頭泛有炎火族的氣息。

鎏金動手解去那人所中的驅使術,並將「速速返回魏府」的命令,灌注于魏傾城意識中,讓魏傾城匆匆結束這場聚會,急速返家。

怎也料想不到,一切情況竟演變至此,全然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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