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主母 第一章 平沙城的秦王府

作者 ︰ 寄秋

「這就是平沙城?!」

嫌棄的語氣。

「是的,平沙城。」

驕傲的神情。

「沒花沒樹?」

不會吧!這是座城,怎麼安靜得像一座廢墟?

灰白的石牆抹上摻了糯米水的石灰,壘壘石塊十分壯觀,還有幾塊石塊突出牆面,被投石器投出的石彈撞出的凹洞有用粗糙手法修補過的痕跡,一眼望去便能瞧見令人鼻酸的「補丁」。

有必要這麼克難嗎?省銀子省到這種地步,一件體面的衣服是做人的門面,城牆亦然,起碼弄得好看點,讓過往的商旅看得賞心悅目,認為這座城還有希望,並不頹敗。

比起京城的繁榮、商鋪密集,這里顯得荒涼多了,人人臉上沒多少笑容,僵直的背、風干的臉龐、長滿老繭的手,以及那空洞的眼神,好像人生下來是為了等死,活著不過是為了體會死亡的恐懼。

長年生活在戰火中,城里的居民已習慣用冷漠面對人生,他們不知道今日的親友明天還在不在,嗷嗷待哺的孩子能否長大。

「有黃沙萬里的雄壯。」男兒當枕戈待旦,揮刀向胡虜。

「是呀!黃沙拌飯,吃在嘴里滿口沙,西北的百姓牙口肯定很好。」連沙子都嚼得動,還吃得津津有味。

她听過沙塵暴,但還沒真正見識過,而這會兒才是秋天,邊關的風已呼呼地猛吹,再過幾個月風大得還不得把人吹走。

以她的小身板還是少出門,要不然得到天上找她,都成了人形風箏。

听到王妃諸多挑剔的批評,秦王皇甫桓好笑地扶扶她藕臂。「等到了春天,草長地綠,滿地盛開花朵,水是甜的,風是暖和的,五彩斑斕的鳥兒在林間唱歌,河水清澈見底。」

那時不會打仗,牧民們要去放牧,他們一年的糧食就看這一季,把牛、羊給養肥了,到了酷寒的冬天才不會挨餓。

「林子里除了鳥還有蛇,五彩斑斕的毒蛇經過冬眠醒來後特別餓,胃口好得見到什麼都往肚里吞。」蛇吃鳥,有鳥的地方一定有蛇出沒,這叫自然界的食物鏈。

她不能只往好處想就好嗎?皇甫桓無奈的搖頭。「寧兒,妳還沒見過平沙城的美,等妳住上一段日子後,便會曉得它有別京城的遼闊,妳會覺得心境變開闊了,無處不美。」

風吹草地見牛羊的壯麗,天地一線的相連,日出有如勇士們在火焰中跳舞、鼓動人心,月落則像草原少女的嬌羞,霞紅滿腮。

對皇甫桓而言,西北才是他的家,打他八歲起跟著先帝南征北戰,歷經過無數大小戰役,大都以對北夷作戰為主,直到先帝過世,他才單打獨斗地率領西北軍抗北夷。

他長期駐扎在此,以平沙城為據點,城內也有規制不亞于京城王府的府邸,同樣也是秦王府。

不過說句老實話,形同虛設,他很少回府,大多時候與兵士們同住軍營,朝起練兵,午時偵察,夜里晚睡研究敵方的布陣和可能的襲擊方式,他幾乎沒把自己當王爺看待。

「那倒是,這兒的確是地廣人稀,我若是在草原走失了,可能要等到十天半個月後才有人發現我的尸體。」因為土地太廣闊了,往往幾里內不見人蹤,風沙會掩去人的足跡,使得人消失在茫茫荒野之中。

「寧兒呀!我的王妃,看來妳很不滿意我的西北。」騎在馬背上的皇甫桓單手環著坐他身前的妻子,一手拉著韁繩,微帶調侃的打趣,取笑她嘴刁人悍,蠻橫得像個土財主。

成清寧柔荑往丈夫粗厚黝黑的手背一搭,抬頭朝他一笑,「你錯了,相反地,我很中意這片貧瘠的土地,百廢待舉,民不聊生,百姓越困苦我就越有賺頭,你想我可以用多廉價的工資雇用他們為我干活,頂著秦王妃的身分,我能大量購地……

「還有還有,那些商鋪經營得多慘淡,不就有我大展手腳的機會?要是把一座死氣沉沉的城池發展成如京城那般繁華興隆,你說我能賺多少銀子?」

她來對了。

瞧見她一提到銀子就兩眼發亮的神情,皇甫桓忍不住仰頭大笑,環抱妻子的手又緊了一分。「妳呀!是無可救藥的財迷,人家只擔心沒飯吃,妳卻想著怎麼從中獲利。」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眼中看的是商機,怎麼才能把銀子賺到我的銀庫里,而你庸俗了,只瞧見黃沙漫漫,我已經神化到見山不是山,你卻仍留在見山是山的凡人境界。」越是貧瘠的土地越有生機,誰說沙漠里開不出美麗花朵?

若是繁華似錦的煙雨江南,能賺錢的行業早被當地的世族給佔盡了,他們有幾代人,甚至是百年以上傳承的根基,外人若想強行分一杯羹是難上加難的事。

反而是商路不順的荒涼西北地域大有可為,長年的戰爭使得民不聊生,即使有遼闊的田地也少人耕種,地方上的特產也運不出地頭,使得貧者越窮,土地也越見荒蕪。

在她穿越之前的現代,風沙特大的西北地區已逐漸沙漠化,很多能種植的土地綠意漸失,一寸一寸被黃沙淹沒,每年冬、春兩季的沙塵暴特別嚴重,到了無法居住的地步,水源也普遍缺乏。

不過眼前的平沙城,除了覺得風大了點,成清寧倒認為比後世的荒漠好太多了,雖然一年里頭能耕種的時間短,但春末到入秋這幾個月里還是能種植些高耐旱的作物,只要不被蠻夷的馬蹄踐踏,便能自給自足一年的糧食。

這就是人們眼中的光彩,一旦吃飽了,有了希望和明天,百姓們還會墨守成規毫無作為嗎?

人是不知足的,沒有的時候便想著有口飯吃就很好了,有飯吃時就想攢幾十文銅板打酒喝,喝了酒後便想要老婆孩子熱炕頭,如果家有存糧、手中有銀那就更好了。

他們欠缺的是機會,以及一名叫人寄予厚望的領頭人,此人非她莫屬。

「寧兒呀寧兒,本王的王妃,妳幾時擺在神壇上受人供奉了,連賺錢這麼『風雅』的事都被妳神化。」嘴角上揚的皇甫桓打趣懷中的人兒,沒握著韁繩的那只手輕撫白玉般無瑕的耳垂,瑩白色的耳珠宛如羊脂白玉。

縱使臉皮厚如城牆的成清寧被丈夫一調戲,也忍不住羞紅了雙頰,美目輕睞,「哼!你嫉妒我。」

「是呀!的確嫉妒,當日迎娶時也不曉得會娶到如妳這般聰慧過人的如花美眷,後來一听見那聲『好看的大哥哥』,妳不知道我有多歡喜,差一點跳起來擁妳入懷。」錯愕、驚訝,隨後而來的是一抹說不上來的放松和滿足。

其實,他心中早已經有她了,一道小小的、俏皮的影子,不時在他腦海中縈繞,與她重逢時他太驚喜了,幾乎忘卻自己的臉毀腿瘸,一時沒把持住就和她做了夫妻。

如果是她嫡姊成清儀,他原本的做法是晾著她,給予秦王妃之名卻無夫妻之實,他踫也不會踫她一下,待來日皇兄不再忌諱他時,他便返回西北,留下王妃獨守王府。

他給她要的尊榮,一個秦王妃頭餃,再多也就沒有了。

偏偏來個庶妹替嫁,那真是意外之喜,不在意他的面殘腿疾,待他如以往,讓他忍不住動心了,決意護其一生。

想起恍若昨日才發生的驚喜,皇甫桓眼底溢滿笑意,深情且溫柔的凝視坐在身前的嬌妻,心中滿滿都是她一人。

他何其幸運,遇到一生摯愛,老天爺待他不薄。

一听贊美就得意的成清寧微抬起秀美下顎,驕傲地道︰「什麼鍋配什麼蓋,咱們是天生注定的一對兒。」

「妳呀!還真會順著竿子往上爬,給妳三分顏色妳就開染房。」但他就喜歡她眼中從不沮喪的光彩,再艱難的困境中依舊揚散著對明日的希望,不管山再高,相信著只要有恆心和毅力就一定爬得過去。

「還不是你慣的,桓哥哥,以後我們就要住在這里了吧?」再看了一眼人煙稀少的街道,成清寧反而有「家」的安心。

這兒沒有皇帝老兒的威脅,沒有朝廷的爾虞我詐,只有一心對外,抗敵驅虜。

「妳看了之後還滿意嗎?」看著妻子嬌女敕而白皙的面龐,他是不舍和心疼的,畢竟西北的風沙不養人,一到起風季節,漫天飛起的風沙會讓她水女敕的肌膚變粗糙,烈日當空的夏天會把人曬得有如一塊黑炭,她的如玉美肌將不復存在。

皇甫桓已經有一點點擔心了,覺得不該把妻子帶到西北,她該養在風和日麗的土地上,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而不是跟著他吃苦,長途跋涉的奔波,朝不保夕的擔憂。

可是他離不開她,看不到她他會更憂心,雖然他們反復地商討好幾遍逃離京城的計策,但是沒能接到她之前,他心中非常忐忑不安,一直到她出現在他眼簾里,這顆吊著的心才安放了下來。

也幸好他有「腿疾」,行動不便,以馬車代步稍微拖延了一下,她才能連夜趕路趕上大軍,瞧她風塵僕僕帶著憔悴樣,卻又在瞧見他之後滿心歡喜的神情,他鐵石似的心一下子軟如一灘水,除了擁她入懷他什麼也不想做。

這是他秦王的王妃,他銘記在心頭的刻痕,永難抹滅。

看著他一臉滿懷壯志的傲然,成清寧好笑的偎向他懷中。「不滿意也來不及了,京城那邊,皇上準氣得跳腳,不知該下令捉回我這個未經允許私自離京的秦王妃,還是一旨調令解除你身為『參軍』的職務。」

參軍,這任命絕對是一大諷刺,帶領大大小小無數戰役的主帥,舉朝皆知的殺神,百年內唯一的戰神,給予一個五品的官職是一種羞辱,他只能出謀劃策而不能上戰場,對長年在馬背上征戰的他而言很傷顏面。

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誰叫秦王是個殘疾人士,不良于行,能讓他隨軍出征已是皇恩浩蕩,夫復何求?

只是皇甫褚怎麼也料想不到,皇甫桓的無法行走源自于中毒,他一直不肯解毒起因于「功高震主」這四個字,他寧可委屈自身也不願同室操戈、兄弟鬩牆,所以始終隱忍著,消極面對,盼有一天能消弭皇上的猜忌。

可是在位者的疑心是消除不了的,一日為君便會日日提防身邊的人,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兄弟手足,坐在那位置的人是孤家寡人,他唯一相信的只有自己。

不過正如成清寧所預料的,遠在京里的皇甫褚的確氣得大發雷霆,臉色鐵青的瞪向跪在底下的大內侍衛,無法置信一群教多年的高手居然看不住一名柔弱的小女人。

他生氣,他憤怒,他頸邊有青筋浮動,氣到想滅了秦王府滿門,一個個五馬分尸,暴尸七日方可罷休。

然而他什麼也不能做,一來秦王府的主子走得一個不剩,剩下的僕役奴婢並不多,僅夠維護一府的日常運作,而且大部分是他和其他府邸塞進去的人,殺了無濟于事,自斷羽翼罷了。

二來,東涼國的犯境太過凶猛,已接連奪下數城,若是此時處置了秦王的家眷,只怕寒了前方將士的心,因此他動不了,只能咬緊後槽牙,恨恨地看著秦王妃金蟬月兌殼。

本來皇甫褚還打算拿捏秦王妃的娘家人,至少她的姨娘、兄弟不能月兌逃,偏偏她留下一封文情並茂的書信,言明思君成疾,輾轉難眠,故而千里尋夫去,望皇上體諒她相思若狂,一日不見君便五內俱焚,夫妻願患難與共,護我大明。

誰不知道秦王、秦王妃太過膩歪,自從成婚以來便形影不離,秤不離砣般宛如一個人似,秦王妃雖有點小小的財迷,但秦王的護妻、寵妻是有目共睹的,難怪秦王甫一離京,被寵慣的秦王妃便不適應,就是有銀子也滿足不了身邊少了一個人的空虛。

因此她會不畏路途遙遠,孤身上路的赴邊關尋秦王也是情理之中,柔弱少婦總需要丈夫的呵護。

能怪她私自離京嗎?

如果是賢明君王的話不僅不能怪罪,還得贊一句勇氣可佳,身弱心堅。吃了暗虧的皇甫褚也只能忍氣咽下怒火。

所以御書房里的紙鎮毀了一個又一個,堆積如山的奏章被掃落一地,面色乍紅乍紫的帝王怒不可遏,直想找人出氣,這時誰湊上前想討幾句好反倒是沒好果子吃。

听到妻子提到皇帝,皇甫桓冷笑,「他還沒昏庸到不顧大明江山,因為他有意無意的壓制,近年來少有能帶兵打仗的出眾將領,即便有也在我的西北軍中,他看了眼紅也不敢重用。」

怕兵變,因此不給實權,外蠻不來犯時倒是可行之舉,可是萬一兵臨城下,那便是自取滅亡,君臣不同心則難護大樹,各自為政地成了一盤散沙,皇上是在自斬胳臂。

「所以他明知你走不了,上不了馬也不得不用你,你有行軍布陣之才,善于籌劃攻防的腦子,還有在軍中不墜的威名,他舍你其誰,可心里還是想著怎麼拿捏你的軟肋。」

皇帝的心思不就是想控制住秦王,使其不生反心,可不讓馬兒吃飽卻要馬兒日行千里,他倒是想得美,好處全讓他一人佔盡,旁人想喝口湯都沒機會。

一路風塵僕僕趕來和丈夫相會,其實成清寧的臉色並不佳,她趕路趕得頭昏腦脹,再平穩的馬車也禁不起路面的顛簸,她一面吐一面逼自己硬吞比石頭還硬的干糧。

可是即使如此,她一見到多日不見的夫婿,清澈如晴空的美目仍漾著動人光彩,為能夫妻團聚而歡喜。

皇甫桓面泛苦澀,握韁的手倏地一緊,「我和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居然不信我,連我也防。」

這才是莫大的悲哀,叫人心寒。

「一山本就難容二虎,感情再好的兄弟也會因分家而鬧分歧,何況那個位置太誘人了,少有人不受誘惑,古往今來哪個皇帝不把座下龍位看得比命還重,疑鄰盜斧。」他看誰都有嫌疑,企圖謀奪他的至尊寶座。

「我不要。」要來何用?

他從不想困在四方牆里,每天面對處理不完的政務和後宮嬪妃層出不窮的爭寵手段,前朝要平衡,後宮要顧及,一個皇上不能分成成千上萬個,那麼多的事哪忙得過來?

「不要你是嘴上說說,你問其他人信不信,除了那個呆呆的被你拐來西北當監軍的九皇子,誰信你沒有奪位的野心?」和氏無罪,懷璧其罪,一個人太過強大,總難免引來各方的猜忌和不安。

一想到心性還沒被帶歪的小九,皇甫桓冷硬的嘴角微微上揚。「若是他,倒是容得下我。」

九皇子皇甫尋向來崇拜他的小皇叔,立志要成為像他這樣的大英雄。

「你是想……」成清寧不點破。

他笑了笑,「有何不可?」

她吁了口氣。「不管你做什麼,我都站在你身邊,夫榮妻貴,你當大將軍我陪你打仗,你當乞丐我陪你沿街乞討。」

為之動容的皇甫桓失笑地揉揉她明顯減肉的小手。「我不會讓自己落到那般淒慘的下場,至少我還有西北。」

他多年前便布下的一條退路。

「是呀!你有西北和你的西北軍。」即使他不再掛帥,在西北軍民的心中,仍是一座不可撼動的大山。

「怎麼,我好像听見寧兒語氣中的不滿和嫌棄?」他調侃著,操控著馬兒朝東大街走去。

皇甫桓只帶了五百名府兵和一千名親衛入城,其余大軍仍按照原本行進路線前往戰火正熾的前線,由明面上是皇上的親信,實則是他部屬的將領帶領,浩浩蕩蕩地前往支持。

其實和東涼國的這場仗並未如傳回京城的那樣危急,被連下三城更是謊報的軍情,事實上是由秦王一手掌控戰況的進展,所謂的女戰神代戰公主薩瓦琳也沒那麼神,她所佔領的小鄉鎮原屬東涼國,是他讓守軍放水,「物歸原主」罷了,再讓人夸大她的戰績,使皇帝為之忌憚。

皇帝怕了,他才有離京的機會,這是他的戰術之一。

至于偷渡王妃出京,那就難度高了些,一向將領領兵在外,其家眷等就得守在京城,如同人質一般。

皇上對他有所忌諱,因此更要扣住秦王妃,當作手中的利器好脅制他,王妃不論身在何處都有人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她想走比登天還難,籠中的鳥兒如何能飛走?

所幸成清寧太聰慧了,使計金蟬月兌殼逃出大內爪牙的耳目,趁著夜黑風高走地道離開。

京里的皇甫褚是事隔半個月才發現秦王妃不見了,那時他想派人去追也已經來不及,人早在千里之外。

氣得雙手發顫的皇帝根本拿這對狡猾的夫妻沒轍,只能雙目赤紅的在御書房大發脾氣,嚴懲失職的大內侍衛。

「這便是秦王府。」

望著足足有十來尺高的大石牆,成清寧看得有幾分傻眼,也驚嘆人力的無遠弗屆,無所不能。

遠看不過是一面牆而已,青灰色中帶著塵土的顏色,長年的風沙侵襲,其實牆面的色調幾乎與路面同色,只余一點點灰青猶自掙扎,不肯失色的展露曾經的光華。

這高牆根本看不到盡頭,以長七寸、高五寸、寬三寸的石磚堆砌而成,石磚並不十分光滑,偶有稜角突出牆面,形成天然的防御牆,使其他人不敢輕易靠近。

門口有兩座銅鑄狻猊,一公一母重達千斤,朱漆大門扣著雙龍龍首門環,呈眥目怒視狀,叫人望而生畏。

一入內,又是一番別開生面的景致。

沒有花園閣樓、水榭小橋,倒似一座碉堡,處處充滿殺伐果決的陽剛味,本該供人居住的宅邸居然有條跑馬道。

同樣是八進八出的府邸,西北的秦王府比起京城的秦王府足足大了兩倍有余,佔地約四百畝左右,府中有座能夠行船的天然湖泊,湖深不見底,碧色如茵,京中秦王府以太湖石砌成的小湖和它一比,根本是個池塘而已。

大,寬敞,一望無際。

西北的秦王府不講究排場,看重的是實用性,雖說八進的大宅有十數座院落和上百間房舍,可見得著的僕役和奴婢竟寥寥可數,偌大的宅子服侍的下人不到百名,絕大多數來來回回走動的是身著戎裝的兵士。

府里養了近一萬名的府兵,因此地方不得不大,有兵械室、演武場、馬場,平日換防的落腳亭子,萬名府兵分三班日夜巡邏,幾千名弟兄將王府防守得固若金湯,閑雜人等難以入內。

但是這些府兵並不住在府內,西北多高山峻嶺,平沙城的秦王府便依著山勢建築而成,東邊那一塊是天然屏障的群山,有一條蜿蜒小道直通山後,在那里有個駐扎了十萬兵馬的營區,都是秦王最信任的親兵,他們戍守著城中安危。

這些山十分高峻,一直延伸到城外十幾里處,為了防止敵人趁隙入侵,特意將城牆建到山頭,有一道十寸厚的石門阻隔里外,進可攻,退可守,萬一敵人來勢太過凶猛,山後的十萬將士便可由石門直接入秦王府,保存再戰的實力。

因此,秦王府內最多的不是金銀財寶,往地下挖掘的儲藏室里面放有幾百萬石糧食,預防不時之需,就連後山的山壁也是挖空的,一來住人,二來存糧。

不過目前它是空的,中了毒箭以致身體成疾的秦王已多年未歸,所以西北的軍政有一點亂象。

唯一不變的是高聳的城牆,完全由厚重的石頭堆壘而成,不打仗時,成千上萬的將士便以打石磨磚來鍛煉體魄,每一塊磚石都是兵士們打出來的,未假手任何百姓。

就連王府房舍的外牆也是使用這種石磚,厚、沉、結實,不易摧毀,因為太靠近邊關了,為防敵人的投石機將石頭投入城內造成房舍毀損,因此住在城內的大戶人家都以實用為主,確保身家安全比較重要。

成清寧一來,她第一個要面對的是缺糧問題。

不是軍隊缺糧,而是秦王府無糧。

長期留京的皇甫桓無法以秦王的身分征糧,他名下幾千頃土地也因管理松散而荒廢,原本幾百萬石糧食,在數年間逐漸消耗,如今只有粒米不存的空倉,連碩鼠都不見一只。

為了防秦王,皇帝特意派了他信任的人來此地駐守,所以要私籌糧草非常困難,京里來的人盯得很是嚴密,一有風吹草動便要搜查、搜查、再搜查,搞得軍心有點渙散。

好在皇甫桓在軍中的威望猶在,雖然西北的軍政不如往昔,但是一听到他要返回西北的消息,西北的軍民為之振奮,紛紛整肅軍容,掃街以待,盼能恢復往日的輝煌。

「你不用坐鎮西北軍帳嗎?怎麼還能跟著我閑晃。」好歹掛著參軍的虛餃,不能無所事事。

走得不快的皇甫桓雙腿動作仍有些不順,但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他的腿曾經受過傷。「不急,兩方的戰況還在膠著中,妳頭一回到西北,我總要抽出空陪陪妳,免得妳日後埋怨我。」

「戰情一切都在掌控中?」成清寧問道。

黑眸深如潭,閃著銳利。「妳在城中不會有任何危險,東涼國的國力支撐不了多久。」

後繼無力,他們沒有足夠的糧草能及時補足。

「不是有北夷部落的剩余戰力,沒踩死的蠍子反撲力更大,你別太自負了,以為勝券在握,這世上太難測的是人心,也許在你離開的這段時日,有人比你更得人心。」

萬無一失是口號,不見得做得到,人性趨利,有利可圖的事誰會輕易放過,不想立功受爵、封妻蔭子的將軍不是好將軍,他們也想出頭天。

「不可能。」他帶出來的兵個個鐵血丹心,忠肝義膽。

利用行軍的這段日子,原本還坐著輪椅的皇甫桓已能行走自如,只是長年中毒的腿剛除了毒素,兩條腿的肌肉尚未恢復往日健壯,月兌下衣服還能瞧見兩腿的萎縮。

可是他不怕吃苦的一再練習走路,大軍一停下來休息他便躲在營賬內偷偷的走動,因此三年未落地的雙足漸漸恢復昔日的健壯,雙腿也慢慢地長出肌肉,盡避上下馬還不夠利索,但不著急,康復之日指日可待。

「嗟!一起殺過蠻子濺過血就一定忠心嗎?西北太貧瘠了,若有機會,誰不想回轉繁華似錦的京城,在天子腳下要什麼好東西沒有,傍對了大樹可是扶搖直上,官運亨通。」

像她剛穿越過來時不就是緊抱嫡姊成清儀的大腿,藉由嫡姊去認得艱澀的文字,學習本朝的文化歷史風俗,更快融入她所陌生的朝代,成為土生土長的原住民。

皇甫桓笑著輕擰她鼻頭,鐵臂一伸摟她入懷。「在戰場上同生共死的兄弟不像妳想的那麼復雜,他們是一條筋的武人,只求能吃得飽、穿得暖就好,光要活下來就是一件難事,誰有空閑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事,妳太低看這些漢子了。」

秦王府很大,走上一天也不一定逛得完,皇甫桓帶著妻子走過中堂,穿過花葉已枯黃的垂花門,一絲帶著水氣的涼意迎面而來,水清如碧的湖面映入眼簾,一尾大魚翻浪躍起。

八進八出的大宅子真是大得嚇死人,每一進都有兩跨院或三跨院的大院落,他們夫婦倆的跨院也有三進,和下屬議事的書房在一進院里,二進院住的是服侍的丫鬟和婆子,三進院才是兩人的寢居之處,主院旁各有東、西五間廂房,有的用來做庫房,有的是繡房和小書房,還有一間不小的小廚房,專供主子使用。

「唉!西北百姓也是活得很辛苦,冬長夏短風沙大,耕種不易,想得一口吃食不容易。」在現代,西北地區沙漠化很嚴重,每年的沙塵暴影響整個南方,綠化運動做得再多也趕不上氣候的惡化。

但是現在還來得及,多種樹,少砍伐,鼓勵種植,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後,西北也有一片綠意,而非黃沙漫漫。

看她顰眉生愁的模樣,皇甫桓不免好笑的揚唇,「西北沒妳想象的貧困,妳別嚇得以為要吃糠咽菜,我們有皮毛,大山里有藥草,若是運到南邊去販賣,那是一筆不算小的收入。」

其實西北的軍需有一大半是他們自行籌措來的,京里來的物資不是來得晚便是缺衣少食的,且在經過層層的剝削後,來到將士手中的東西往往不到一半,其中還有次品。

皇甫桓敲打了幾次稍有改善,但還是不足,若是踫上天災荒年,送到西北的物資就更少了。

為防缺糧的危機,皇甫桓早早囤軍種糧,四個軍屯分東、西、南、北,不操練時就去種田,即使一年只有一獲,收成還不是很好,但總比挨餓好,起碼有口吃的能填飽肚子。

而這些屯兵大多是帶著家眷的,他們可以圈地耕種,開墾出多少畝土地都可收歸己有,成為私產,所收的作物只需上繳兩成,其余歸耕種者所有。

這便是稅金,只不過不是繳給朝廷,而是秦王,幾百萬石的糧草便是由此而來。

這些年少了秦王坐鎮西北,北方的蠻子不時來偷個糧、打個劫,燒殺擄掠的騷擾邊關,以至于無人敢種糧,怕顆粒無收,全便宜了該死的蠻子。

「藥草?皮毛?」

一見她雙眸發亮,皇甫桓不禁莞爾。「妳又想到什麼賺錢大計了,堂堂王妃都鑽進錢眼了。」

「談銀子俗氣,可沒銀子寸步難行,西北的山區應該有不少品相不錯的香草、藥草,我想拿來做精油、香精、藥皂、燻香……」一想到滾滾而來的銀子河,成清寧笑得倒是有幾分賊兮兮,彷佛身背金山,腳踩銀磚,穿金戴玉。

「寧兒,妳是秦王妃,妳不缺銀子。」他是少了她吃還是少了她穿,怎麼老是一副錢精樣?

成清寧語帶嫌棄的斜視他。「沒人嫌銀子多,要不然軍隊里的冬衣和糧食是大風吹來的不成,少了銀子看誰舍我其誰的捐糧!」

這年頭的傻瓜真不多,就她家王爺一個。

「咱們王府的銀兩夠多了。」全由她支配。

「足夠養活西北大軍嗎?」

如果京城那邊和西北軍……不,和秦王撕破臉,那麼每年上千萬兩白銀的軍餉該由誰支出,綿延數千里的西北防線就要被君王舍棄了嗎?

一年、兩年,秦王府或許尚可應付,若是十年、二十年呢?那不反也得反了,該繳交國庫的賦稅也全留在西北,與朝廷分庭抗禮,涇渭分明。

那時,大明朝真要一分為二了。

听到西北大軍的安置問題,皇甫桓語頓了一下。「妳是擔心皇上在西北的軍需動手腳?」

不可能,除非皇上不想要西北,任憑胡虜長驅南下,否則還是會掂量一二,考慮兵亂的後果。

「只要遲上半個月,謊稱路上不平,一次、兩次尚可應對,若是次數一多,想必底下的兵士難免有閑話,他們是提著腦袋拚死拚活,為的也不過是吃一頓飽飯而已。」人一餓就容易暈頭轉向,思慮不周全,若有人在其中挑撥,再好的兄弟也會心生嫌隙。

怨人有,氣己無,你吃香喝辣,我卻連冷饅頭也沒得啃。

聞言,他目光一沉,「妳是想……」

「與其求人給魚不如自己釣魚,我們要讓西北的軍政徹底從朝廷的箝制中掙開,自給自足不求人。」

人有不如自己有,握在手中才是最真實的,別人的餅畫得再大也是空談,吃不著,模不到,徒然眼紅別人腰纏萬貫罷了。

「所以……」他雙目寵溺地望著心愛女子。

把臉皮磨厚的成清寧嘴角掛笑地仰視丈夫,縴縴玉指勾著他小指輕搖。「給我幾萬名士兵,我給你不一樣的西北。」

「幾萬?」他搖著頭,面色凝肅。「不行,寧兒,他們是朝廷的兵,不是我的兵,我不能為討好妳而挪用。」

「不是挪用,是借用,總有一些打仗不行、對莊稼十分在行的人,他們上了戰場也是送死的分,留給我還能人盡其用,做人要開通,別一個勁的死腦筋。」

要打仗先要有銀子,凡事依賴三千里外的朝廷,那是被牽制住,不論做什麼事都得听憑那邊的話。

別說遠水救不了近火,一道軍情由西北快馬送往京城,換人換馬,最快也要十天半個月,再把皇上旨意傳回西北,又要十天半個月,往返一趟便快要一個月,甚至更久。

瞬息萬變的戰情不等人,也許前一刻還在歡慶逼退敵軍,隔日便面如土色的眼見他們卷土重來,兵臨城下,等到一來一往的消息傳完,搞不好仗也打完了。

「一堆謬論,西北沒有上不了戰場的兵,妳還是先把咱們的王府理好,剛到平沙城的頭一天,妳還沒把咱們的府邸走遍。」

先安頓好再談其他,她一路舟車勞頓的,原本就小的小臉更顯小了,帶著困倦和勞累,瘦了一圈。

沒能要到兵,成清寧小生悶氣。「那你呢?你不用先到軍帳報到嗎?參軍雖不必上戰場,也要出謀劃策。」

皇甫褚派身有殘疾的秦王前來西北,要的是他領兵多年的才智和用兵經驗,並非讓他立功,累積更多的戰功。

坐馬車的殘廢還能有什麼作為呢?

殊不知世人眼中的廢人早已擺月兌困境,他暗中策劃回到西北,在外人的嘲笑中悄悄站直,闊胸挺背地走向歸途,護衛他視作家鄉的西北。

「不急,我先陪妳熟悉王府,前方的戰況沒有想象中危急,東涼國雖連下三座城池,但都是總人口數不到一千的偏遠小城,在城破之前,城里的百姓和兵士皆已悉數移出。」空城已待,糧草輜重也早移往安全處。

「此次朝廷來的兵足以擋上三、五個月,即使沒有我也能打幾場勝仗,我這個廢人在或不在並不重要,反之少了我,皇上說不定反而更放心。」戰神已亡,一敗不起,這或許是皇上更想要听到的。

听見他語中的自嘲和對親情淡薄表現出的無所謂,成清寧心疼不已,縴縴小手往他手背一覆。「你有我呢!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我少了誰都成,就是不能沒有你。」

唇一彎,他溫柔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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