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心不臣 第五章

作者 ︰ 余宛宛

褚蓮城放輕腳步入外室——也就是黑拓天上次召見她之處。只見外室擺放著幾床靠窗長榻與無數書櫥,淡淡水沉香正從獸首金爐間裊裊升起。

褚蓮城忍住想一探藏書的心情,緩步移往內室,果然瞧見皇上正坐于長案之前,案上榻間滿滿都是奏折。

「謝陛下允我入仕。」她上前一揖身。

「跪下行禮。」他頭也不抬地說。

褚蓮城身子一僵。

「你入仕為我北墨之官,還以為自己是南褚殿分嗎?」黑拓天冷眸看向她。

褚蓮城旋即雙膝落地,行了叩首大禮。「臣叩謝陛下聖恩。」

「平身。你若夠格,能把在我身邊當差的事辦妥,便允你入博士學宮。」

「臣必定殫精竭慮,不負陛下提拔之恩。」

「殫精竭慮倒不必,你那身子別死在我面前就好。」黑拓天取起桌上一份紙絹,朝她的方向一推,說道︰「看。」

褚蓮城伸手接過,只見上頭全是她親近之人,舅舅、舅母、表妹、還有侍女朱萱兒家人……等。

「可還漏了什麼人?」他斜著身子,倚向身後錦墊。

褚蓮城蹙起眉。

「你非北墨之人,替朕做事,考慮必得比旁人多些。」

「陛下是要以我親人威脅于我……」

「你身為質子,那些人便是在南褚制著你不要輕舉妄動的棋子。可你在北墨任官的消息一出,他們還能有好日子過嗎?我已暗中派人將他們全接至北墨。」

褚蓮城看著他墨般眼眸,胸口一陣熱血沸騰,雙膝一跪,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褚蓮城任憑陛下差遣。」

日後她領差事,只許辦好,不許有差錯了,因為她的親人之後便改押在黑拓天手中了.,但,至少親人都在眼前,黑拓天亦不會如皇長姊那般喜怒無常,要殺要剮全憑心情……

「你最好值得朕動這些腦筋。」他漠然地往旁一頷首。「坐,撰朕詔命。」

褚蓮城坐到一旁,開始依言落筆。筆起筆落之間,自然也將皇上所下的幾道詔令全在腦中轉過一回,忍不住在心中喝采一能容諫言,能知民情,能為百姓之利而爭。北墨有君王如此,國勢只會更加強盛啊。褚蓮城就這麼低頭苦寫了不知多久,等到她眯起眼楮,放下筆想研墨時,身子倒先一陣暈眩了。她意識到自己的頭昏目眩,也才發現她的手其實在發抖。

「掌燈。」黑拓天說道。

夏朗領著幾個內侍進門,御書房內那幾盞樹枝狀燭,一會便把屋內映得明晃晃。

「陛下,要用膳了嗎?」夏朗上前問道。

「不必。」

褚蓮城倒抽了一口氣。許是太大聲了點,黑拓天利眸朝她看去。

「餓了?」

「很餓。」她點頭,見他神色怪異,這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在跟皇上說話;果真是一累,就什麼禁忌都給忘了。

她臉色慘白地搖晃起身,行了個大禮。「陛下恕罪,臣不敢對陛下說謊。」

黑拓天看起她方才抄寫的幾份奏折,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適合這職務的人選。文筆通暢不失威儀,字體娟麗而有風骨。他左手受過刀傷,寫起小字總是分外吃力,先前也曾有過兩個書吏郎官擔任這份工作,卻沒她這般貼心做得好。

「來人,替她送膳。」黑拓天起身走向內室。「你用完膳就離開。」

「是。」

就這樣?她沒被責罵?褚蓮城悄悄揚眸,但見夏朗也正目瞪口呆地看著皇上背影。

她悄然低頭,不自覺地模模脖子。老天保佑,留她一條小命。

「蓮城殿下,這邊請。」夏朗將她迎至陛下休息用膳的外室長榻,站在一旁吩咐宮人該注意事項。

褚蓮城看著夏朗熱絡招呼的姿態,想他或許是誤會了什麼,皇上怎麼會看上她呢。

不過,若是別人的誤會對她有所好處,那倒也不需費心去解釋吧。褚蓮城盤腿在榻上坐著,唇角因為期待而微勾了起來——

感覺很快就能飽餐一頓了啊。

很快地,內監送來了幾份餐食,份份精致小巧。

褚蓮城一待內監離開,便先取出一顆益元丹入喉,隨即眉飛色舞地大快朵頤起來。黑拓天登基那日她在水泉宮沒吃到的各色珍味,真可謂全補回來了。

北墨強大多年,御食自然精美,便連蔬果、甜食、肉食皆有不同官令主管。光是這道翡翠蝦環,便是色味皆美,瓠瓜及鮮蝦紅綠相映,讓人眼口皆得滿足另一道紅燒鮑魚,光是調味配料就至少有十來種,以致吃來雖是鮑魚口感」卻又把其它山珍海味滋味全納了進來。

她不愛在外用膳,因為太容易流露貪食的一面。每每在外頭宴席時,為顧著這殿下二字,總沒能盡性;可如今這御書房里,就只有她及這桌美食啊。

吃了一會兒,將各色菜肴全淺嘗過一回後,她滿足地一笑,真想請夏公公讓她把余下膳食帶回府給萱兒試試味「看來晚膳不差。」

褚蓮城驚跳起身,睜大眼看著幾步之外、換上了銀絲雲紋青墨便袍,仍是神態出眾、不怒而威的黑拓天。

天啊!他是何時來的?褚蓮城慌亂起身,趕緊一揖身。「臣惶恐,沒注意……」

「不用說了。」黑拓天手一揮,在她面前坐下。

在女人面前,他向來可以放松一些,因為她們對他的要求多半不難猜測,不過就是希望能得他青睞罷了。

可他登基之後,宣布後宮各人品位皆同、不封妃位,且入宮女子不得為朝堂三等公侯之女。如此一來,名門大戶莫不大感頭痛,紛紛急于往下尋找遠房親戚有姿色者入宮。可關系一旦牽得遠了,他還怕對方不露出想攀緣皇室的蛛絲螞跡嗎!

「怎麼你用膳時這麼……」他想著她方才面對膳食時的笑逐顏開,倒是難得地沒弄懂這女子的心思。

褚蓮城呆呆站著,想說些得體的話,可吃得飽了,腦子就鈍,月兌口便說道︰「有飯可吃,當然開心。無比開心。」

黑拓天又看了她一眼,見她對桌上膳食那般依戀模樣,慣來嚴峻神色不由得緩了些。

這南褚三皇女雖然以仁心智慧才德聞名于南褚,可果真仍是一派天真。君臣之間,除了曾與他並肩作戰的兒時好友墨青及禁衛軍統領方剛之外,有誰膽敢在他面前如此自在?

「傳膳。」黑拓天看她一眼,「你也坐下,把東西吃完。」

夏朗領著人亦步亦趨地侍候皇上的每口膳食。黑拓天很快地用膳完畢,沒法不去注意到一旁的她瞠大著眼,勉力不睡著的模樣。

褚蓮城真後悔自己這頓飯吃得太慢,來不及早些回府休息。

「說完對北墨的建議,你就回去。」黑拓天擱筷,定定看著她。

她不防此著,瞠大眼,于瞬間回了神。先前為了進博士學宮而寫下的一方策略,想也不想便在此時月兌口而出——「北墨半數土地干涸,物資不足,才會有百年前的厲皇力振軍威,以軍功封爵,以殺頭數為獎勵,拚得了兵強國盛的北墨大業。可如同臣先前所說,百姓求的就僅是安穩一口飯,而若要得這安穩一口飯,北墨土地便該引溝渠灌溉。」

「引溝渠’三字你說得倒容易,可知道那要花費多少民生物力?若非十年功夫,哪能成就全國。」黑拓天傾身向前看她。

「若是為了百姓,十年又何妨?十年之後,陛下雄業百年,余芳千年。」她聲音脆柔,毫無懼色地迎視他的眼光。

「我北墨國並無溝渠人才。」

「梁國工于造橋鋪路之術,可它夾在北墨及西柏之間,向來備受兩國威脅,始終無法富強。若是皇上能派人游說梁國,讓他們以為只要幫北墨興建溝渠,北墨便再無財力征戰梁國,那麼梁國如何會不幫?」

黑拓天沒說話,只定定瞧著她的一對清澈眼眸。

褚蓮城無法從他臉上看出一丁點情緒,可實在盼得他能听進她的建言,為百姓立百年之利,于是立刻下榻,長身一揖。

「臣對陛下俯首稱臣時,便以北墨為國了。若陛下不信我的忠心,就讓我服毒,如同我先前為質子時一般。」

「你以為你那身體還能服多少毒?」

褚蓮城笑了。她何其有幸遇到了一個把人命當命的君王,這樣的君王,才有可能替百姓著想。

「退下吧。」黑拓天說。

褚蓮城告退,轉身離開紫極宮,可腦中想的卻還是黑拓天。

當她說起引溝渠灌溉一事時,他沒露半點情緒,亦沒駁斥,是否表示他曾經做過這番考慮呢?

她決定回去之後,先去拜訪幾名正在北墨京城內的著名國水師,與他們詳細討論後再寫下興溝渠利弊諸事,讓興建溝渠成為利民而非擾民之舉。

她做事習慣未雨綢繆,向來只會多做。而一個會在寢宮里勤于政事的君王,心胸必然不會太狹隘。因此,若是她為官順利,真能做得一些利眾之事,此生也算對得起她的太傅,了無遺憾了。雖她注定無法活得長,但能見到明君在世,也是頗值得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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